第25章 暗涌02

山林中,撞钟的声音破空而来,深厚悠长,一声接着一声响彻长空。

护国寺向来香火旺盛,除了达官显贵和百姓的捐赠,朝廷也会每年向护国寺捐一笔香火钱。这一日,护国寺分外安静清寂,闲杂人等都被提前清了出去,寺院四周站着肃穆悍勇的侍卫们。

百姓们对这情景都不陌生,这小半年里经常遇到,皆知是皇太后来寺中进香了。只需要在旁边等候一会儿,待皇太后去听大师讲经时,他们便可以进去了。

皇太后站在佛堂中,举香齐眉,虔诚地三拜后,将香插入香鼎。

“当!”磬声悠长。

白眉白须的主持站在一旁,神色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净空大师已经在西苑候着了。太后这边请。”

皇太后微微颔首。

到了西苑厢房,皇太后独自进入,门在她身后合拢,里面的人从容地起身行礼,却是那个号称在外游玩的信国公李复。

“信国公不必多礼,坐吧。”

“谢太后。”

皇太后心中一直挂念,关切地问道:“昭阳怎么样了?”

李复叹息了一声:“太后知道,陛下之前重伤落入漓江中,能保住一条命已经是幸中之幸了,如今陛下的身体还很虚弱,大夫再三叮嘱要好好养着,暂时不宜挪动地方。”

“周围一定要派侍卫好好看着,不能再出什么意外了。”皇太后抚了抚胸口,长吁短叹,“自从那次后,哀家这心里总是慌得很。好端端地上个香,睿阳王的人就那么凶恶地冲了过来。后来哀家无数次想,若是好好看着昭阳,不让他去擅自离开去踏青,可能就能支撑到救驾的人来了。”

“太后不必自责,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李复正襟危坐,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小瓷瓶放到桌上,说道:“宫中的情况陆续有暗卫禀告给臣,臣发觉,谢云迟对陛下可能有些隐秘心思。”

皇太后目光微动:“该不会发现了什么吧?”

“这倒不至于,如果谢云迟发现了真相,以他的野心怎么可能不揭穿呢?”李复道,“还有一种可能,如今时机不成熟,他需要挟天子以令诸侯。”

谢云迟的势力在军中,更重要的是,谢家不算有底蕴的豪门望族,以至于文人和世族皆反对于他,如果贸然称帝,他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被群起而攻之,所以不得不逐步笼络、消除反对势力。

这天下人,骨子里都注重正统血脉。

譬如曹操,终其一生都未能称帝,对谢云迟来说,实权也比虚名重要。

“臣以为,不妨一试。如果真的如臣猜测那般,定能事半功倍。”

“已经错过最好的时机了,如今谢云迟应该有所防备。”皇太后想起之前谢云迟无缘无故地在正德殿昏迷的事情,心里暗恨不已,明明不是他们下的手。

“不,太后想岔了,如今才是最好的时机,就算红莲在行事中出了岔子,我们也是不惧的,因为陛下找到了。”

李复意有所指,皇太后却不那么认同,微微皱眉。

李复抬手斟茶,注视着壶口倾泻而出的水流,缓缓说道:“谢云迟一日不除,朝野之中便没有个安宁的时日。这一次贪赃的这件事,臣本来安排了人要栽赃一些给谢云迟的,谁知他相当警觉,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皇太后微微皱眉:“不好对付啊。”

“是啊,谢党羽翼丰盛,我们也只能玩一招釜底抽薪了,还是让他们无话可说的釜底抽薪。微臣知道,太后对红莲颇为怜惜,但望太后以大局为重。”

皇太后心中不忍,终还是点了点头,脑海中却浮现出红莲的一颦一笑,眼睫弯弯,孺慕地望着她的时候。

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眼中似有泪光闪过,连连惋惜道:“这些时日,她一直陪着哀家,相貌也跟昭阳一模一样,哀家只是想着要让她送死……心里就难受。”

李复知道她在犹豫什么,微微皱眉,这几个月来红莲在皇太后面前做戏做得足,又把昭阳模仿得那么样,很容易让皇太后移情。他之前就跟皇太后提起过,红莲跟昭阳完全不同,她是个心机深沉的,想必皇太后没有听进去。

不过说实在的,若不是他太清楚红莲是什么德行,大概也会被那张天真明媚的笑脸给骗过去。

还记得在隐庄时,李复隔一段时间就会带昭阳前去,令红莲仔细学习昭阳的行为举止。

有一回,昭阳神秘地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说要跟红莲单独说话。也不知他们究竟说了什么,没多久,两人就激烈地吵了起来,婢女们推门进去,就见昭阳气急败坏地指着红莲大骂,而红莲也没有隐忍,不服气地吵了起来,昭阳吵不过红莲,很快就气得红了眼睛,拂袖而去。

平日看管红莲的大婢女立刻冷了脸,觉得红莲简直不知身份,得寸进尺,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可就在这时,方才离开的昭阳去而复返,勃然大怒道:“大胆!你竟然敢掌掴皇子!”

“这……”大婢女顿时呆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看了看“红莲”又看了看“昭阳”。

只见方才大婢女打过的那个“红莲”顶着一个巴掌印,眼睛都给气红了,泪水从眼眶涌出来,指着她勃然大怒道:“你这个贱婢竟然敢打本宫!来人,给本宫拿下!掌掴一百!”

几个侍卫迅速过来了,隐庄管事听闻之后也匆匆赶来。

原来,红莲和昭阳互换身份戏弄众人,以至于大婢女误打了人。昭阳这辈子连重话都没听过几句,更别提有人敢对他动手了,还是一个奴婢。

这件事不管起因如何,大婢女打了皇子这件事已经是铁板钉钉了。虽然昭阳走的时候只是扔下了一句“以后不想再见到这个婢女了”,但隐庄是什么地方,怎么可能让一个知道隐庄秘密的人活着离开呢?

早在那时,红莲就已经会借刀杀人了,李复虽知道是她捣的鬼却没有办法,只能罚她一日不准吃饭在屋里跪着。红莲根本不惧,跪在地上的时候还一直冷笑着,无端瘆人。

后来,李复无意间发现她画了一幅小猫图,这才想起来,那个被处死的婢女曾经发现了她藏的小野猫,又亲手将猫给扔了。

李复当时就觉得,红莲更想杀掉的一定是他。

檀香幽幽,在香炉中静静燃烧。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李复见太后依然忧心忡忡,只好道:“太后放心,臣一定好好安排,红莲聪慧又心细如发,出岔子不过是最坏的情况。此事一旦成了,她想要的一切不都有了吗?她再也不用被困住了。”

李复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犹豫。

真的要放红莲自由?现在他手中的替身就只有她一个了,昭阳的身体又不好,就算昭阳当回陛下之后,只怕以后需要红莲代劳的地方还有很多。

信国公从暗门离开之后,净空大师才走进了屋中。

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师,已经上了年纪,目光却清明而睿智,慈悲且平和。先帝对他十分敬重,但凡遇到什么迷茫的事情,便会来找净空大师指点迷津。

“阿弥陀佛,太后今日想听什么经文?”

“大师随意即可,”皇太后摇了摇头,神色有些阴郁,“哀家时常觉得罪孽深重,夜晚难以入眠。这些话,哀家也只能跟净空大师说一说了。”

净空大师略一沉吟,道:“那便地藏经吧。”

……

两日之后,皇太后亲自将小瓷瓶送到了正德殿。

红莲把玩着小瓷瓶,为何是皇太后而不是暗卫送过来,她心里门儿清。李复担心她不听话,又看出她对皇太后有些孺慕之情,故意为之。李复这人就是这样,但凡能利用的统统利用,又怎么会在意一个棋子的心情呢?

“儿臣知道了,这两个月,儿臣会尽力找机会的。”

红莲将瓶塞揭开,凑到了鼻前闻了闻,这举动看得皇太后有些紧张,伸手将瓶子拿走,塞好瓶塞,皱眉轻声呵斥道:“你这孩子真是不忌讳,这是毒药,哪能凑到口鼻间的啊?”

“母后多虑了,既然是撒入饭菜和酒水中的药粉,闻一闻也不碍事,而且朕隔得远呢,朕就是有些好奇而已。”红莲将小瓷瓶收了起来,“这个毒不会被银针试出来吗?”

“不会,但有个麻烦之处。此毒,不会一次致命,需要多次下药才行。”

“中毒者会如何?”

“身体渐渐坏下去,大概会以为自己病了,不会想到是谁动了手脚。到最后,就跟得了不治之症一般无二。”

红莲还是不放心,又问道:“谢云迟中招之后,信国公会如何应对呢?谢云迟那些党羽也不是吃素的。万一,朕是说万一,这件事被谢云迟发现了,又该怎么办?”

红莲想起上一次在隐庄中的惊心动魄,至今心有余悸,还有前几日他逼迫她喝酒之事。还好不是竹叶青,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她咬了咬嘴唇,声音微颤:“母后,朕实在是怕谢云迟,朕想知道信国公给朕安排了什么后路,心里好有个底。”

皇太后沉吟了一下,对她耳语了几句。

红莲微微皱了眉头,陷入了思索,好一会儿才点头道:“朕知道了,朕会好好把握时机的。信国公的安排朕放心,毕竟昭阳还没找到,他也必须万无一失,否则的话……”

皇太后点了点头,安抚地握住了她的手。

其实红莲的话,是在试探,她期许皇太后告诉她实情,然而皇太后选择了沉默。

这一刻,皇太后温热柔软的手,也无法让她心中暖起来了。红莲笑了笑,心里却又痛又酸,事到如今,皇太后依然防着她。她不知皇太后是什么想法,也不愿意去猜,但是李复的话她可以用最坏的情况去猜测。

后路什么的,也许真的有,但不是给她的,而是留给他们自己的。她若是出了事也没关系,反正真正的陛下已经找到了,他们根本不惧,只要抛出她这个棋子就行了,就跟她不久前对隐庄那个替身做的一样。

前路漫漫,被浓雾笼罩,不知道该前往何方。

红莲无声地叹息,只觉得浑身冰凉无力,如今,她只能盼望万事顺利,还有皇太后的应允能实现,一切结束后她能得到期望中的自由。

皇太后陪红莲一道用了晚膳才离开,红莲目送皇太后远去,直到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她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神思恍惚。

“陛下?”

咏荷见陛下恍若未觉,只好拿来披风给她披上了,低声道:“陛下,秋日天凉,还是回殿中早些歇息吧。”

过了一会儿,红莲才回过神来,胡乱点了个头,举步却往外走去,咏荷连忙提了一盏宫灯跟上去,慢了一步走在她的身后。

殿宇巍峨,楼阁耸立,九曲的回廊蜿蜒在繁花锦簇的园子里。雕花白玉柱,碧池香砌,湖水澄澈,绯红的枫叶像是天边最柔软的云霞。一路走过,皆是世间少有的美景,然而红莲根本无心欣赏。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到了一处阁楼之上。太监一见皇帝,想要行礼,咏荷连忙做了一个动作示意他们不要打扰,太监便噤声退了下去。

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一直走到了阁楼的最高处,红莲才停下了脚步。

月上西楼,新月如钩。

红莲凝望着窗外,久久,喃喃自语:“月有阴晴圆缺,可每个月中,缺失的时候那么多,圆满的时候却只有一日。这是不是说明这世间,不如意的事情,总是比较多呢?”

咏荷轻声问道:“陛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烦心事?”红莲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嘲讽意味十足,只是她嘲讽的是自己。她抬起手指了指天空:“朕的烦心事太多了,就好似这夜空繁星、阴天里的落雨、河边的砂石,数也数不清。”

话音刚刚落下,黑暗中就传来了一声揶揄的轻笑。

咏荷没有察觉,红莲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屏风后还有一张躺椅,一个人正躺在上面,身高腿长,看不清模样。阁楼中没有点灯,只有咏荷手中提了一盏,四周暗沉,而红莲神色恍惚,直到听到那一声轻笑,才发现阁楼之中还有第三个人。

“陛下好有闲情逸致。”

谢云迟从躺椅上起身,高大的身影好似沉厚的远山。咏荷迟钝地反应过来,看清楚是谁后,连忙行礼。

“谢卿的闲情也不错,还有心情躲在暗处吓人。”红莲冷哼了一声,大概因为阴影带来的安稳感,她的语气比平日里肆意,语气满含嘲讽。

“奴婢去点灯。”

谢云迟抬手制止:“这里不用点灯了,出去候着吧。”他从咏荷手中接过了琉璃宫灯,随手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红莲的目光追随着他,这人似乎永远都这般从容淡然、波澜不惊,好似自己才是这里的主人一般。平日里红莲也就默默忍了,然而今日她心情本就不好,他还这样逾规越矩,红莲忽地就不乐意,冷哼了一声开口道:“咏荷你留下。”

谢云迟挑眉,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咏荷在原地站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时之间额角冷汗都出来了。僵持了好一会儿,咏荷对红莲露出了祈求的目光。

谢云迟似笑非笑道:“陛下何必为难她呢?”

“这句话孤同样想问谢卿,谢卿又何必为难她呢?”

“臣并没有为难她啊,陛下若不信,不如问她?”谢云迟看向咏荷,“本王为难你了?”

咏荷急忙摇头:“没有没有。”

谢云迟对红莲微微一笑。

红莲怒视他。

“……”

咏荷冷汗涔涔,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红莲见她脸色都白了,终于还是不忍心,挥了挥手说:“出去吧,胆子这么小,朕看着你心烦得很。”

咏荷逃出生天一般,三步并作两步离开。

雕花镂空的门被轻轻合拢,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谢云迟走到了窗前站定,沉默了一会儿,忽地随口说道:“下面那处新修的宫殿真是不错,约莫是皇宫中最好的一处了。”

红莲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夜幕下,其实很难看清那宫殿的全貌,只在琉璃宫灯照亮的少许之处能窥见一些瑰丽模样。红莲想起那里是何处,弯唇笑了起来,说:“当然不错。”

云光殿,为皇帝大婚准备的宫殿。汇集全国能工巧匠的心血,整整修建两年,前不久才完工,巧夺天工,步步成景,哪里是别处可以媲美的呢?

然而落在谢云迟的眼中,那瑰丽的宫殿却是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满目荒唐。

“等将来朕大婚之日……”

红莲故作憧憬,话刚说了一半,就见谢云迟冷冷地睨着她,暗沉之中,他的双眼更加幽深,就好似窗外的无尽夜空,也好似万丈深的崖底,引人不断地坠入进去。

红莲的心跳漏了一拍,不动声色地挪开了目光。

谢云迟笑了笑:“云光殿在左边,陛下看着右边做什么?”

“周围这么黑,谢卿真是明察秋毫。”

红莲深感,跟谢云迟在一起的时候,必须时刻都得保持清醒冷静,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被他试探出什么。

关了窗,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了一盏琉璃宫灯,暖黄的灯光映照在剔透的琉璃上,也映照在了谢云迟的脸庞上,柔和了他的神色,竟像是记忆中最初的模样。

红莲呆了呆,谢云迟已经不动声色地别过了脸。

“谢卿今日怎会在此呢?”

“心情烦闷,随意走走而已,却不想在此处睡着了。陛下又为何心情不好呢?”

“母后……母后觉得朕不思进取,教训了朕一顿。”红莲轻声喃喃,说到这里忙不迭地摇摇头,像是意识到说错了什么,她猛地站起身来,不等谢云迟开口,她一甩袖就往外走,“朕要回去了。”

谢云迟若有所思。

良久,他吹熄了琉璃宫灯,阁楼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他重新躺回了躺椅上,闭上眼睛。

一室清冷,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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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政公主
连载中季无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