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阳光明媚。
蓬莱池清澈见底,碧波从船底一圈圈荡开,木桨滑动,将水缓缓分开,又带起水珠串串坠落,在阳光下晶莹剔透。这一切,好似一幅淡然悠远的水墨画,让人不由自主地宁静下来。
红莲坐在船上,看着四周秀丽的风景,微微弯起了嘴角,只是眼角的余光瞥见对面的李祐安,心情就不太轻松了。
这段日子以来,李祐安常来正德殿里求见,次数比她预料中的还要多。这让红莲非常不适应,有些怀疑当初做的决定。她倒宁可他敷衍了事,也好过如今不仅要全神贯注地做戏,还要绞尽脑汁地应对他。
小桌案上放着糕点和酒水,李祐安抬手给她斟满了茶水,说道:“陛下可别赐东西到信国公府了,再这样下去的话,臣估摸着,得再有一个信国公府才能装得下。”
“哪那么夸张?你就是嫌弃,嫌弃朕给你精心挑选的东西,也嫌弃朕。”
“臣不敢。”
红莲冷哼了一声,撇嘴道:“你有什么不敢的,朕还记得有次去信国公府,东西都被你堆得积满了灰。”
“那双青花的瓷瓶,一个放在了臣的房间里,一个放在了书房。砚台和镇纸也都用着……”李祐安闲闲地饮茶,不由得笑道,“只是那镇纸略轻了一些,用着不怎么趁手啊,不如还是换回以前的好了。”
红莲瞪了他一眼:“不行,你到底知道什么是御赐之物吗?就算不趁手也得用着。”顿了一下,又担心他生气似的补充道,“朕回头再给你找几个好的,总有你喜欢的。”
李祐安忍俊不禁,他今日穿着一袭白衣,披散墨发,同色发带在风中微微飘起,洒脱风流中又自有一番温柔,也难怪总是惹得姑娘们倾心。
红莲忍不住赞美:“祐安,你真好看。”
李祐安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除了好看这一点,你还能想到其他你喜欢的地方吗?”
红莲呆了呆,说不出话来。在昭阳给她所讲的往事中,基本上皆是李祐安怎么嫌弃他惹他生气的,至于为何迷恋李祐安,只怕连昭阳自己都说不清楚,更何况是她呢?若是让她细数李祐安讨厌的地方,她随口就能说出几十个理由。
“想不到?”
“很多,但不知从何说起。”
红莲肚子里泛起了坏水,抿了抿嘴唇,故意说道:“祐安,其实你和朕还是可以愉快相处的不是吗?朕想了很久,不如你就把那个……退还给朕吧,那个约定就当朕没提起过。”
话音还未落下,李祐安脸上的笑容猛然褪去。
“陛下说笑了。”
红莲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嘴巴里,鼓起了脸颊,扭过头不肯看他。
李祐安不动声色地说起别的事情,譬如民间的所见所闻,了解到的一些他国练兵事宜,还有此次赈灾的后续……红莲一直垂着脑袋,看似心不在焉,却将他所说的都认认真真地听进去了。
不得不说,李祐安看到了一些朝臣没有看到的问题,他体察民情,见多识广又见解独到。但他最大的缺点就是太过骄傲,以至于受不了半分折辱,再加上昭阳的阻拦……若非如此,李祐安如今大概已是朝廷栋梁了。
咕噜咕噜,炉子上的水开了,热气冲开了铜壶上的盖子,白烟袅袅散开。
红莲正看着那沸腾的茶水发呆,冷不防一双修长的手将那铜壶提了起来,往杯中添茶。她见是李祐安,突然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走到船沿边上去坐着了,闷闷不乐。
何川惊了一下,连忙道:“陛下,坐那里很危险。”
咏荷想将红莲扶起来,就被瞪了一眼,只好收了手讪讪地站在一旁,目光紧紧地看着红莲,生怕她一不小心跌了下去。何川只好去求李祐安,低声恳求道:“世子爷,你还是去劝劝陛下吧。”
“陛下是天下之主,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李祐安挑了挑眉,嗤笑了一声,“你这是什么表情,本世子难道还说错了不成?”
何川被噎得哑口无言。
虽然不知道方才陛下说的是什么东西,但陛下一提到这个后,气氛就僵了,而李祐安的脾气好似又变回了从前那般,玩世不恭,冷嘲热讽。陛下究竟看上了他什么呢?
何川实在是担忧,正要再次请求,就听李祐安似是喃喃自语道:“秋日里这水冰凉得很,若真落水了,寒气入体定然会大病一场。这些天,衣服也穿得颇为繁重……不过也无妨,陛下若落水,臣就跟着跳下去。到时候,太后定然不会责怪我,不过你们的话,就要遭殃了。”
何川的脸色黑了,咏荷担忧得不知如何是好。
红莲好气又好笑,转过头来就怒瞪李祐安:“你何必这般吓他们?”一边让咏荷扶着扶着起身。
“臣吓的不是他们,而是陛下。”李祐安端起茶杯,浅浅地饮了一口,颇为揶揄地道,“若陛下不吓臣的话,臣也不会如此。”
“这还是朕的错了?”红莲眨了眨眼睛,脸上又有了笑容,“可是朕见你的样子,并不像被吓到了。”
小船在水中飘荡,渐渐靠近了湖心凉亭。
这个湖心凉亭古朴雅致,每一处都匠心独运,八角屋檐往上翘起,映衬着朱红色的廊柱。若从远处望来,就好似是漂浮在水中的仙岛。
只是,已经有人先到了凉亭里,正坐在桌旁自斟自饮。
男子背对他们,背脊挺直,一袭玄衣如墨,阔袖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拂落,优雅从容,不用他转过身红莲也知道是谢云迟。此刻想要离开已经晚了,谢城走了过来,行礼道:“见过陛下,王爷邀陛下品酒赏景。”
“谢卿真是好闲情。”
“不比陛下啊。”谢云迟的声音幽幽传来。
红莲的嘴角一抽,硬着头皮上岸了,与李祐安一左一右坐了下来。
从走至桌前到落座,谢云迟都没有抬眼看他们,只是慢条斯理地提着酒壶给他们倒了两杯酒,说道:“邻国有一精通酿酒的老翁,常年隐于山林,一坛酒千金难求。此酒,在地下埋藏了十年,千里迢迢带回了溪国,非常难得,陛下和世子爷不妨一试。”
李祐安是个爱酒之人,一听这话眼睛就亮了,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之后,赞不绝口。
“不错,此酒观之清冽,闻之芬芳,入口很辣喉咙,仿佛有火焰蔓延过一般,但回味起来又有一些甘甜之意。好酒,真乃好酒!”
谢云迟笑了笑,见红莲面前的酒杯未曾动过,微微挑眉问道:“陛下不尝尝?”
“不了,孤今日不想饮酒。”
在谢云迟提起酒时,红莲心中就浮起奇怪的感觉,他在试探吗?
“臣得这酒可不容易啊,一拿回来就向陛下献宝了,此拳拳心意,陛下真的忍心罔顾吗?”谢云迟握着那白玉的酒杯,摇头一笑,睨向她的双眼却带了若有若无的审视。
红莲心里千思百转,有些犹豫。
李祐安伸手将红莲面前的酒杯端起来,一饮而尽,笑着说道:“这种好酒,陛下既然享受不来,那干脆就便宜臣了吧。王爷应该不会这么小气吧?”
“这是自然。”谢云迟嘴边噙着笑意,目光缓缓扫过两人,红莲却觉得心中寒意攀升,不由得坐立不安,然后就听谢云迟补充了一句,“不过心中有些失落就是了。”
李祐安朗声一笑,对何川抬了抬下巴:“还不把茶壶提上来,给陛下倒杯热茶。”
红莲心中偷偷松了一口气,弯唇一笑。
“哎,是!瞧奴才这忘性!”
何川连忙跟咏荷收拾了一番,将小炉和茶壶搬了过来,谁知刚要倒茶,手中的铜壶就被谢城不由分说地接了过去,何川只能讪讪地退到一旁。
谢城重新拿了一个杯子倒茶,将杯子推过去时,阔袖挡住了几人的视线,俄顷,一杯没有热气且颜色也不对的“茶”就送到了红莲面前。
如果说方才红莲还心存侥幸,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谢云迟将她的迟疑看在眼中,微微一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陛下请喝茶。”
李祐安的目光闪了闪,察觉到了这其中猫腻,只是有些疑惑为何谢云迟非要昭阳喝酒呢?只是因为陛下不给面子,谢云迟就出手逼迫吗?
李祐安还在思索,红莲已经笑眯眯地端起了杯子,恍若未曾察觉:“朕还是喝茶比较好,既然祐安喜欢那酒,朕就更要留给他了。”
红莲喝了一大口,随即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脸颊通红,双眼氤氲的水雾几乎满溢而出:“怎么是酒?太辣了。”
她的酒量不好,更别提这种烈酒了,一口刚下去,眩晕感紧随而至。
谢云迟转头冷斥:“谢城!你究竟怎么做事的?”
“陛下恕罪,这都是臣的不是。”谢城立刻认错,懊恼地道:“这杯子都一样,许是方才拿错了。”
红莲摆了摆手:“算了。”
这一回,她总算喝上了热茶,又坐了一会儿,红莲只觉得头越来越晕,便要离开。何川刚要上前搀扶,谢云迟已经先他一步走了过去,红莲正晕着,扶着他的手臂就站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人不对。
红莲愣了一下,谢云迟含笑道:“陛下,走吧。”
谢云迟半扶着红莲走回小船,见李祐安要跟上来,便说:“本王与陛下还有一些事要商量,谢城,你去送世子爷。”
“是!”谢城立刻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拦住了李祐安的脚步。
李祐安笑意不变,从容地道:“那就麻烦谢城将军了。”
“世子客气。”
小船在湖面上缓缓而行,红莲坐在先前的位置上,对面的人却换成了谢云迟。
谢云迟面带笑意,总给人一种很好说话的错觉,了解的人才知此人心狠手辣,咄咄逼人。
船上的气氛不若来时轻松,何川和咏荷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不对比不知道,这种时候才发觉李祐安的好处,虽然是个气死人的混账,但好在气质温和,方才还知道给陛下解围。
“都怪谢城!这酒也太烈了,朕后悔方才没罚他了。”红莲脸颊发烫,双手捧着脸颊以此缓解。
谢云迟从善如流地回答:“陛下放心,臣会好好教训他的。”
“谢卿一定要说话算话。”
“嗯。”
他笑着点了点头。
小船划得极慢极慢,红莲头晕,双眼渐渐迷蒙,原本是撑着下巴的,渐渐改为了趴在小桌案上,不知不觉就这么趴着睡了过去。谢云迟垂眸注视着她,脸上收了笑意,只是一动不动地注视了许久。
何川候在一旁,不小心瞥见了谢云迟的眼神,顿时一个激灵,连忙扭过头看湖面。
谢云迟行事让人摸不透,明明陛下头晕难受,他的人划船却跟乌龟一样,任谁都能看得出是在故意拖延时间;然而他看陛下的眼神,又有深情之意……何川想到这里,就狠狠地打了个寒战,连忙将这个想法挥去。
良久,谢云迟说道:“靠岸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