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离开御书房之后,红莲直接前往永寿宫,一路坐着御辇赏花看景,悠悠闲闲。红莲了解昭阳的性子,揣摩过他的各种行为,这个少年遇事总是会第一时间想到自己的母后。就与上一次隐庄事发前一样,不管是否坦白告知皇太后,她都得去永寿宫走一遭。
做戏,就要做足,骗过自己,才能骗过别人。
秋日肃杀,枯叶摇晃着飘落。在这种凋零的季节,只有枫叶极尽绚烂,反而比春夏时节更为生机勃勃。静寂一路,红莲尤为喜欢这种时刻,每当行于路上,暗卫都不好跟得太近。
不知不觉就到了永寿宫,红莲下了御辇,宋嬷嬷迎了上来,笑着开口道:“陛下孝顺,几乎每日都来看望太后呢。”
“母后在小佛堂吗?”
“是呢。”
红莲笑了笑,向后殿小佛堂走去。
木鱼的敲击声传来,檀香弥漫,常青树的遮掩之下是一片宁静幽然。不仅皇太后信佛,几乎历代溪国皇帝都信佛,如今京城外的护国寺,便是肃宗下令修建并赐名的。红莲对寺庙相关事物都没有一丁点好感,因为她幼时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被幽禁在护国寺旁边。
皇太后跪在蒲团上,虔诚地闭着双眼,一边敲击木鱼一边低声诵经。
红莲没有出声打搅,安静地等待着。片刻之后,皇太后放下手中的木槌,双手合十拜了拜,这才站起身来。
“昭阳来了啊,正巧了,厨子这几日新做了几道菜,很是清爽可口,午膳便留下来一起用吧。”
“还是母后这儿的厨子好,把儿臣都给养得挑嘴了。”红莲拉长声音抱怨道,“如今吃着御膳房做的吃食,儿臣都觉得寡淡无味。”
“怪不得最近来得勤,原来是为了这些吃食。”
“不如母后将那厨子送给儿臣吧。”
“这可不行,厨子送你了,你还能想得起来这儿看哀家这个老人家吗?”
皇太后笑着用手指点了点她,红莲顺势扶着太后往偏殿走去,转身之际,却无意间瞥见了一旁的书桌。风恰巧将纸张扬起,露出了上面的字迹,她的目光渐渐凝结了。
红莲迅速回过神来,笑道:“母后可不老。”
她陪皇太后说话,却有些心不在焉,脑子里想的都是那厚厚的一叠经文。走廊不算长,尽头明明就在眼前,她却觉得分外遥远。宫墙幽深,绿树成荫,原本的宁静蓦地转为压抑,像是一块巨大的岩石沉沉地压在心头。
“昭阳?”
“昭阳,你怎么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走神的,等红莲回过神来,才惊觉皇太后已经唤了她好几声。皇太后的双眼温柔平和,关切地道:“可是发生什么事了?你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红莲抿了抿嘴唇,说道:“之前谢云迟说了一句话,让儿臣有些忧心,儿臣担心他会有什么新动作。”
“他说了什么?”
“他说如果儿臣听话,以后会留我一命。”
皇太后若有所思:“此事哀家将知会信国公,且看看他怎么说。”
到了殿中,两人坐在罗汉床上,中间隔了案几,宫女送来茶水和糕点后,又安静地退下。
皇太后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叶,缓缓饮了一口,说道:“别太担忧了,他安插了眼线,我们也同样。他有什么举动,我们就有什么应对。”
“若是如此,儿臣就不胡思乱想了。”
“谢云迟的羽翼我们一点点剪去,形势也会慢慢倒转过来。到那个时候,你就彻底自由了。”
红莲垂眸饮茶,长长的睫毛覆下将情绪遮挡,似是不经意地道:“可昭阳若是……”话刚说到这里,就见皇太后的脸色微变,她忙不迭地改口道,“这么长时间了,我也是担心得紧,找到昭阳了吗?”
皇太后倚靠着软枕,手中拿着小叶紫檀佛珠细细数着,听她这么问刚要回答,就想起李复说的话,原本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摇头道:“还没有消息。”
“但愿早些找到昭阳,我……我也好早日离开。太后,这些日子,我是真的累了,成日里胆战心惊,夜晚噩梦连连,总是睡不好。”
“哀家知道,你受苦了。”
皇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轻轻握住。
用过午膳后,红莲便回寝殿午休,但在宽大软绵的床榻上翻来覆去,却没有丝毫的睡意,脑中不断浮现永寿宫的一幕幕。想起皇太后温柔似水的笑容、平和包容的目光、握住她的那双柔软的手,就连身上沾染上的檀香她也觉得好闻。
也许一开始,她每次去永寿宫不过是做做样子,后来就渐渐改变了,每逢烦躁压抑,皇太后总能让她安静平和下来……就好似娘亲的感觉。皇太后睹人思人,而她暗自窃喜,偷偷地贪着、念着。
戏做得多了,她自己都差些信以为真,从心底盼望拥有这样一个娘亲。只可惜,一切皆是奢想,不管是身份还是处境,她都不配拥有。
红莲留意到,皇太后抄写的经文,已经从《地藏经》《金刚经》和《心经》,变为了《药师经》。红莲对这方面也有所了解,前三者是求平安,而后者则是求身体康健,免去病苦,所以她敢断定——他们找回昭阳了。
红莲眼也不眨地盯着屋顶,嘴角冷冷地勾了起来。
李复和皇太后在防着她呢。只是昭阳为何还没有回到皇宫,将她这个假冒的皇帝给换走呢?究竟是因为还有危险需要她当靶子,还是说,昭阳目前的身体状况很差呢?
红莲想了好几种可能,觉得昭阳重病在身的理由最能说得通。不谈其他,若她是李复的话,也不会想多留她这种心思深沉又不好控制的人。
正在沉思,不经意间却瞥见一抹阴影,红莲心中一惊,连忙往后缩,定了定神才见是空青。他本就一身黑衣,又因为背光而模糊面容。
“你好大的胆子,未经允许便私自出现。”红莲恼羞成怒,瞪了他一眼道,“还有,你一声不吭,是存心吓唬朕吗?”
“没有。”空青一动不动地立在床边,高大的身材落下的阴影,几乎将她整个人都覆盖其中。红莲不高兴地坐起身来,电光石火间却想到一件事,神情一下变了,饶有兴趣地挑起眉来,问道:“无名不在啊?”
空青嗯了一声。
“朕想也是这样,否则你不敢。”
红莲很了解暗卫的行事作风,他们平日里就像影子一样藏在暗处,没有明确指示不会出现。
空青相当反常,而她恰好是个敏锐的人。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一声软软的猫叫,顿时愣住了,循声看去,这才发现空青怀中微微鼓起。她呆呆地看着空青将一只小猫抱出来,又呆呆地将小猫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
“你……”红莲的心软得一塌糊涂,望着软绵可爱的小猫,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谢谢你,坐啊。”
空青看了看四周,席地而坐。
“怎么坐地上了?”
“习惯了。”
旁边只有床榻,椅子太远,站着的话又一直居高临下。
“空青,朕有些好奇,普通侍卫们有休沐日,你们有吗?感觉你随时都在朕身边,不曾离开。”红莲轻轻抚摸着小猫的背脊,后者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噜声。
“一个月里有一两日。”
“做暗卫这么辛劳,还经常遇到很多危险,你家里人不担心你吗?”
空青沉默着,神色间闪过了一些阴鸷,难以启齿。
其实红莲对暗卫也是知道一些的,平日里半是试探,半是揣测,想要更多了解很是困难。这些暗卫经过严格的训练,无关紧要的事情根本不搭理她。
护国寺、隐庄周围,侍卫和暗卫都很多,那时她便留心关注了起来,只是监视之下不好多做什么,这种情况到了皇宫后才好上一些。
皇太后有句话说得对,自由都是相对的。皇宫比隐庄更自由,浴池殿比正德殿更自由……但是她的自由,从来都伴随着危险。若是有一天她能睡得安稳了,要么是身份被戳穿,要么是成功地挣脱了这道枷锁。
“朕问错问题了吗?”红莲低声一叹。
空青见她茫然内疚的表情,心里一下子就软了,想着也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便老实地回答道:“属下是罪臣之后,唯有恪尽职守,家里人才能好好生活啊。”
红莲愕然睁大眼睛,明白了过来。
原本她就疑惑,为何暗卫都不怕死,却原来是有比死更令他们恐惧的事物。那些暗卫大概都是从罪犯中挑选出来的,一边加以训练培养,让他们免去流放、死刑等惩罚,一边控制着他们的家人……如此,暗卫又怎能不乖乖听话呢?
这样就什么都能解释通了,为何暗卫是她最收买不了的人。
“原来你跟朕一样,不是自由之身。”红莲抚摸着小猫,将它抱起来,轻轻落下了一个吻,又弯唇笑了笑。她下了床,空青还盘腿坐在地上,她弯腰将小猫放进了他的怀里:“下次不要带它来了,对你对它都不好。”
小猫呆呆地看着她,又喵喵叫了两声,似乎是在疑惑为什么她不要它了。
红莲忍不住又摸了摸小猫的脑袋,笑意中带了些怅然,她放开手,小猫又拿脑袋凑过来蹭她,眷念地望着她。空青将猫重新塞到了衣服里,刚要离去,就听红莲叫他的名字。
空青顿住脚步。
“你喜欢我?”
“没有。属下告退。”
空青否定得很快,消失得也很快,一贯利落干脆的身影颇为狼狈。
红莲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倏尔失笑,幽幽叹息:“这个问题,真有那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