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知秋01

天空蔚蓝,淡金日光洒落在琉璃瓦上,重重宫阙越发气势恢宏,也更令人望而生畏。正德殿之中,气氛一片愉悦轻松,陛下终于得偿所愿,这些日子以来太监宫女也乐得安逸,得了不少赏赐。

宫女端着托盘站成一排,上面摆放着不同的物件,精美的砚台、瓷瓶、玉如意等,红莲的手缓缓从那砚台上摩挲而过,不太确定地问道:“咏荷你说,朕赐的这些物件,祐安他会用吗?”

咏荷掩唇笑着说:“自然会的。陛下的赏赐是天大的福分,有些官员得了赏赐,那都恨不得供奉起来呢。”

红莲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道:“朕可不想让他供奉,自己用就行了。”

花了她诸多心思的东西,李祐安不用怎么行?

脑海中却突然浮起记忆中的一幕,那时候她已经被转移到了另一个隐庄,昭阳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前来,同她玩乐说话,几乎每一次都会带来许多她没见过的宝贝,而她欣喜得像一个傻瓜。

后来红莲才明白,昭阳来见她,只是为了让她更好地模仿她的行为举止而已。

昭阳从来都不是她的玩伴,而是她的主子,昭阳一旦有什么危险,她就得作为替死鬼挡在前面。

从那日开始,红莲便有意识地隐藏真实情绪,顺着她陪她笑闹,从而被昭阳当成了最好的朋友。红莲借机得到了不少有用的东西,渐渐不再孤陋寡闻。只是有一次送走昭阳,她转过身见四周没人,突地疲惫,懒得再装下去,谁知猝不及防,撞见了拐角处的李复,他不知暗中观察了她多久。

红莲想,那时候她的神情应该是阴沉扭曲的,否则李复也不会给她一句“心机深沉、尖酸刻薄”的评价了。

而昭阳像她表现出的那样明媚活泼,始终如一,说起话就叽叽喳喳停不下来,最喜欢提起的自然就是李祐安了。只是从初相识的欢天喜地,到后来渐渐转变为失意和不解。

还记得有一日,昭阳喝了一些酒,趴在桌上抽泣起来:“祐安喜欢的,本宫都找来送给他,本宫喜欢的,也都送给他了。谁知道后来去信国公府邸里,却发现那些东西都被堆在一间屋子里,灰都积满了……”

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昭阳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李祐安永远不可能与她结心肠,想来也真是可怜。

红莲将思绪从回忆中拽回来,将砚台轻轻放回了托盘上,转身吩咐道:“你们将这些东西都给祐安送去吧。他高不高兴、说了什么话,都要回来告诉朕。”

“是。”

宫女们盈盈福身,端着托盘陆续退出宫殿。

红莲负手立在廊庑下,目送宫女们远去,唇边扬起一抹笑容,心情突然明媚起来。

咏荷忍不住感慨道:“陛下对世子爷的这番心思,不知道让多少人眼红不已呢。”

红莲含笑不语。

不远处的影壁上,请了溪国最好的工匠雕刻浮雕,一条神龙栩栩如生,它的双眼犹若曜日灼目,龙须飞舞,利爪生风,威武地遨游天际,令人不敢直视。

“你们知道吗?”红莲忽然说道,“佛教有天龙八部,‘天众、龙众、夜叉、乾达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和摩睺罗伽’,传说迦楼罗半人半鸟,生有鹰首、利爪和喙,以龙为食,每天要吃一条大龙王以及五百条小龙。”

“奴婢愚昧,竟不知还有这等缘由。”

“朕也是偶然得知。若高祖早些得知,大概溪国的皇权象征便不是龙,而是迦楼罗了。”

开国陛下是一个传说,那些丰功伟绩到现在听来都令人震撼,否则溪国也不会在柔然、吐谷浑、北魏、悦般四国的环伺之下,傲然至今。经年来,周遭政权频繁更迭,在溪国数位皇帝的努力下,溪国有着令人羡慕的平静。

只是到了先帝时期,国内便不太安稳了。至于昭阳,他那任性天真的性格,当个皇子可以,做皇帝的话,基本跟废物没什么区别。

其实在皇子时期,昭阳做的事情也不少,可惜大多数都是她代劳的。

也不知道先帝和皇太后,是怎么把昭阳养成这副性子的,偏偏还在这般混乱的时期,野心勃勃的大奸大佞接连出了俩,一个睿阳王,一个谢云迟。后者暂时还没什么大动作,但他的野心绝不输于睿阳王。

想到这里,红莲叹息了一声,转身往殿内走去。

少年皇帝着常服,一根发簪束发,如瀑的墨发披散身后,单单一个背影就足以夺人心魄。十五岁的生辰后,她长得快了不少,如今已经比咏荷高出了许多,只是放到男子中来看,还是略矮了一些。

随着时间过去,红莲越发担忧,也不知道她的伪装,还能够隐瞒多久。

秋高气爽,一早一晚都透着冰凉。日光西斜,渐渐没入殿中,一片清冷孤寂。殿内外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将暗沉驱散。然而这个世间,最暗沉的也许不是深夜里的天空,而是复杂而难以捉摸的人心。

暖光从镂空雕花窗扇透进来,洗浴池中水雾缭绕,热气氤氲,香炉中的熏香静静焚烧,夹杂在一片幽幽的花香之中。

宫女们还在陆续准备中,红莲披着宽松的衣裳卧在香云榻上,看着众人忙碌。片刻后,宫女陆续退去,咏荷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将香膏放置在小案上。刚要退去,突然又开口道:“陛下,之前你问过的芳华殿,奴婢……”

昏昏欲睡的红莲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一边询问,一边打了个压低声音的手势:“有消息了吗?”

“奴婢几番打听,得知芳华殿约莫荒废了十来年了,只是宫中的老人们除了这个闹鬼传言,其余的就一问三不知了。”咏荷有些羞愧,原本想在陛下面前卖个好,谁知道却连这种简单的事情都没有办好,“奴婢有负陛下厚望。”

“不,你做得很好。”红莲称赞了一句。

红莲不曾吩咐,咏荷却主动为她分忧,光是这一点就很好了,而咏荷禀告的时机也很不错。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不得不说,咏荷的直觉很准。红莲道:“其实这种闹鬼的传言,不管最后传得多么离奇可怖,最开始的原因都只有一个,你知道是什么吗?”

“奴婢不知,还请陛下解惑。”

“芳华殿里,一定是死人了。”

咏荷轻轻惊呼了一声,很快就明白了过来。也对,这么简单的道理她怎么没有想到呢?皇宫中,常有宫女太监或者嫔妃死去,可若如此简单又怎么会将芳华殿封锁至今呢?这只能说明另有隐情。咏荷隐隐觉得可能涉及皇室私密,不敢往深处想了。

红莲幽幽一叹道:“那个人若不是死得离奇,就是一个身份贵重的,抑或……不过你不必再去打听什么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出去吧。”

“是,陛下。”

红莲褪去衣服走入浴池,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她享受沐浴的时光,只有在这种时候,那些盯着她的暗卫才会避讳一些。

芳华殿之事,就算咏荷继续打听下去,也只能得到些无关紧要的消息,还有引起别人的注意的危险。十几年的时间不算长,然而一个知晓内情的人也没有,不是这件事让人不得不讳莫如深,就是知道的人都死光了。

但是不论如何,这件事皇太后一定知情。

想起那个温婉华美的女人,红莲心底浮出了一些期待,也许皇太后会满足她的好奇心呢?

中秋夜宴之后,又出了一件大事。朝廷拨下的赈灾银子,被那些手脚不干净的官员们给中饱私囊了。最后发放到灾民手中,一人只有几个铜钱。灾民们绝望之下,找当地的官员闹腾,又出了不少人命,这才将事情闹大,直达御前。

一时间群情激昂,震惊朝野。御史们奋笔疾书,不断往上递折子,光是这两日里的折子就已经堆满了整张御案。时隔一月,这件事刚被捅到御前来,紧接着那些贪官污吏就被抓住证据了,不少都是谢党官员。

“陛下!此事一定得严加惩罚,那些贪官污吏,拿走的可都是灾民们的救命钱啊!如若不然,可是会让万民寒心不已啊。”

“也不知道是谁给了他们那么大的胆子,竟然敢做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其心可诛。”

“不知王爷对此事,是什么看法?”

“……”

战火烧到了谢云迟的身上。

红莲坐在御座上,目光隐藏在垂旒之后,将殿中官员们的神色尽收眼底。

这件事的幕后推手一定是李复,否则不可能这么快,几乎连反应的时间都没给谢云迟,就成了定局。当然,若是谢云迟非要拖延时间保几个重要的官员还是可以的,最多让清流官员更愤恨而已。

让红莲意外的是,谢云迟自始至终都没为谁开脱,而是秉公处理。

有些官员甚至想将谢云迟拖下水,只可惜苦无证据。谢云迟没有姑息养奸,对这些夹带私心之人,雷霆处置,再无人敢胡乱说话。红莲毫不怀疑,就算这件事真的有谢云迟在后面,他也有办法全身而退。

想要扳倒谢云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宫变之后,皇党和谢党之争第一次大获全胜,清流官员们扬眉吐气,散朝后都不愿太早离去,三三两两地说着话。

用过早膳之后,红莲像往常一样去了御书房,刚走到廊檐下的窗边,就看见了里面的谢云迟。她呼吸一滞,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但她怎能瞒过谢云迟的耳朵呢?他抬起眼帘,从窗隙之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红莲不好继续停留,淡定地走了进去。

谢云迟翻看着奏折,嘴角向上一勾:“今日陛下本该满心欢喜,为何却一脸忧愁呢?”

谢氏一党的重要官员被处置了好几个,没想到他依然云淡风轻、不痛不痒,这种游刃有余的神情令红莲牙痒痒,就像他无数次试探和坑害她时一样。他似乎永远游离在局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一切,冷眼看着凡尘中人费力挣扎。

红莲原本想要装糊涂,却没能忍住,张口就刺了他一句:“许是……见了谢卿就忧愁呢?”

谢云迟放下毛笔,抬起眼睛。

红莲随手拿了一个奏折翻看,看到了某段内容,她弯起眼睛一笑:“谢卿,这个折子又是关于你的,可要听一听?”

“哦?念来听听。”

红莲清了清嗓子,缓缓念道:“镇南王弄权,兵部尚书等官员结为谢氏党羽,沆瀣一气,蔑视皇权,日渐成为朝廷之顽疾。此次赈灾之中,查出的部分贪赃枉法的官员,都曾明里暗里对镇南王表过衷心,更能说明确有其事。若非灾民大闹,此事定然瞒天过海,得益者又当是谁?臣惊之、恐之,更怒之……”

红莲故意将几个重点词念得磕磕巴巴,就为了多重复一两遍,不过还未念完,奏折就被谢云迟给抽走了。红莲还以为他生气了,有些得意,却见他依然波澜不惊。

谢云迟颇为玩味地道:“臣记得王太傅在给陛下授课?没想到王太傅不尽心也不尽力,让臣好生失望。不如将王太傅贬谪去地方做官,臣再好好给陛下选一个太傅。”

“不用了,王太傅很好。”红莲急忙反驳,就怕因为几句话把王太傅给坑害了进去。

“哦?”谢云迟看着她忐忑的神情,良久,他重新拿了一个折子批阅,这才道,“臣说笑的。王太傅教得还是不错,否则陛下也不会把奏折念得如此开心。”

“喀喀……”红莲被茶水呛住了,缓过来才道,“朕并没有念得开心,只是想来觉得好笑,朝野皆知奏折是你代朕批复的。”

“那陛下为何不担心他的小命,反而发笑呢?”谢云迟似笑非笑,锐利逼人的目光像是悬在脖子上的刀锋,“按照陛下对臣的了解,陛下觉得臣会如何?”

红莲不吭声,小心翼翼地瞄了他一眼。那长睫覆下,因为心慌微颤,隐隐透出水色的目光,就好似一只灵动的猫儿。

谢云迟不动声色地挪开了目光,饮了一口茶:“这个臣也是说笑的。”

“谢卿的笑话,倒是别致。”

红莲只希望他永远别说笑了,无端让人担惊受怕。

谢云迟正在看的是刑部递上来的折子,红莲就那么倒着瞅了几眼,上面写的是今次贪官污吏们的处置法子,夷三族、斩首、流放……谢云迟看完之后,落笔就批复了一个准字,没有半点犹豫。

红莲露出了惊讶之色,谢云迟冷哧了一声:“陛下以为臣会做点什么,尽量从轻处置吗?天下苍生,乃国之根基,擅动国之根基,就算死一千遍都不足惜。”

谢云迟今日让她意外了两回。第一回是秉公处理,第二回则是此时,她本以为他那么大义凛然,定然会在处置上做文章,没想到……反而严加处置了。红莲突然觉得,谢云迟这个人,似乎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罪大恶极。

“看来陛下也并非全然不懂政事。”

“听得多了看得多了,自然也明白了一些,不过大多时候依然是糨糊一片,还是得仰仗谢卿指点。”

“方才陛下不是念过了吗?谢云迟结党营私、蔑视皇权,实乃朝廷顽疾、蛀虫……陛下打算如何仰仗?”谢云迟将方才奏折中的用语悉数道来,没有等她回话,又含笑说道,“不过有一个是可以仰仗的,不论今后发生了什么,陛下的命臣尽力留着。”

红莲心里蓦然一惊,眼睛微微睁大,还以为他是知道了什么。她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他的神情,又见他似是随口一提。

红莲提起的心落了下来,却又疑云顿生。

从什么时候开始,谢云迟在她面前越来越不加以掩饰了呢?从他噩梦醒来,再到隐庄撕破脸皮,他觉得无须伪装了?还是说,接下来的日子他又要有什么新动作了?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掌政公主
连载中季无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