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很快传入了镇南王府。
谢十二快步穿过长廊来到门前,却被刚出来的谢城给拦在了外面。谢城皱着眉头道:“你怎么这么时候过来,有什么要紧的事?”
“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不过王爷吩咐过,只要有关陛下的都要向他禀报。”谢十二抓了抓后脑勺,“将军,这个时候王爷还没睡吧?”
“都快子时了,王爷平日睡眠不好,你这浑小子真是……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明日再说也不迟,你就别进去吵吵嚷嚷了。”
谢十二颇为郁闷,明明是汇报情报,怎么被谢城一形容,他就跟个讨厌的苍蝇似的?
“将军要在这里守夜吗?”。
“自然,从王爷将我从地狱带回的那日起,我就发誓,这辈子不管是小兵还是大将,都将为王爷守夜,任何想要行刺的只能踩着我的尸体过。”
谢十二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他心中感慨万千,嘴巴上也挤不出一句话来,最后只得硬邦邦地道:“那属下告退了。”
这时,门打开了。
谢云迟披着外衣走出来,见两人站在门口,便道:“睡不着,本王随便走走,有什么要禀告的边走边说吧。”
漫步月下,谢十二将事情一说,谢城的嘴角就抽搐起来,心里泛起了嘀咕。偏偏谢云迟不认为这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细致地问询着。
月色皎洁,树影婆娑,与屋檐底下的灯影交织,清风吹拂,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演武场,谢云迟走到武器架旁边,修长的手指从上面缓缓滑过,挑了一把武器随手抛给了谢城。
“好久没练过了,来。”
谢城接过武器立刻就出招,他追随谢云迟多年,知道如果不抢得一个先机,那他基本上就没有胜算可言。
两人快速过了几招,刀剑碰撞的声音于寂静中不断响起。
谢云迟的剑法如行云流水,突地纵身一劈,强势将谢城的枪压制在下,他笑了笑:“谢城,你方才是不是在腹诽本王?经过上一次,你还觉得这些皆是白费工夫吗?”
“属下……”
“虽然最后的答案与本王所想大相径庭,也算是除去了一个隐患。”
“属下只是觉得,”谢城小声嘀咕道,“你对陛下在意过头了。”
谢云迟一怔,手中的剑偏了一分,差点就被谢城给寻到了空隙,他收起心神,快速结束了切磋。
谢云迟在石凳上坐下,接过侍从递过来的布巾,垂眸擦拭手中的长剑。良久,他才几不可闻地一叹:“是啊,在意过头了。”
可是又怎么能不在意呢?
谢云迟自嘲一笑,说道:“你要明白,许多线索,都是从这些细枝末节中发现的。”梦中那悲情的一生,不就是因为盲目,才落到那样万劫不复的境地吗?
谢云迟不由得想起最后的那个晚上,他喝了不少酒,满目的红绸窗花喜气洋洋,将底下的不堪杀意掩盖得一干二净。盛装的昭阳坐在榻上等候,大红盖头遮住了脸,却隐隐能见着嘴角往上扬起的弧度。
她在笑,于是他也笑了。
可谁能料到,那个夜晚竟成了他的葬身之夜呢?
谢城的神色变幻不定,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道:“王爷,你不会有龙阳之好吧?”
谢云迟不置可否:“你说呢?”
谢城僵硬地挪了挪位置,又担心这种举动扫了主子的面子,他清了清嗓子,义正词严地道:“其实这不算什么。属下没有这个癖好,不过依然会为王爷肝脑涂地。”
“放心,我看不上你。”谢云迟似笑非笑,“你哪里比得上昭阳?”
谢城:“……”
谢城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一个咯噔——
完了……还真是。
……
那日后,李祐安出入皇宫的次数多了,也不再故意惹皇帝生气了。皇宫内外的人都看得清楚,议论纷纷。
其实自魏晋后,风气开放,这般算不得什么大事。譬如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便喜欢喝醉后脱光衣服。当时邻里见到他这般,都嘲笑他。偏刘伶却说,我以天地为房屋,房屋为衣裤,你钻进我的□□里来教训我,又很懂礼法吗?
男风在溪国也不算稀罕,只是因为昭阳被尊为皇帝,所以被议论得多了一些。
这些议论,李祐安向来引以为耻,如今却泰然自若,也不知是学乖了还是屈服了。
在被同僚世交问及时,李复虽有些尴尬,却冷哼道:“嵇康曾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不过随心而已。陛下之事,你们管得如此宽,就不担心自己的脑袋吗?”
无名向红莲传达了李复的褒奖,她这般赤城对待李祐安才像真正的昭阳,李复也希望她一直如此,乖乖地当好替身傀儡。
红莲心中连连冷笑,李复不愧是皇室忠狗,连昭阳喜欢的男人都要求她维持好关系,这可是连昭阳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除了民间水灾一事之外,一切还算风平浪静,至少对于红莲来说是这样。朝廷派出兵马前去赈灾、拨款、开仓放粮,不出两月,这件事就基本处理了下来。于是在中秋之际,御花园中举办了赏月晚宴,亦是庆功。
红莲前去的时候,御花园中已经坐满了大臣以及家眷,一片其乐融融之景。
这夜的月色分外皎洁,剔透的琉璃宫灯映照之下,繁华如云,美人如画,清风拂来,八角凉亭间的轻纱也被扬了起来,连绵成了一片旖旎的海。
众人一同起身行礼:“参见陛下。”
“众卿免礼。”红莲抬了抬手,在主位上落了座,按照惯例说了一些场面话,与众臣举杯共饮之后,晚宴便正式开始了。
皇太后笑意盈盈地坐在一旁,说道:“哀家那儿新来了一个厨子,做的糕饼点心很是不错,今个儿特意命他做了些五仁月饼,一会儿大家都尝尝,那味道与以往不同,很是特别呢。”
“太后真是费心了。”
一个女眷笑着说道:“五仁月饼的馅儿非常精细呢,有核桃仁、杏仁、芝麻仁、山楂等等,不仅口感香脆,还能保健养颜。”
“当真不错呢。”
“……”
夜色怡人,丝竹袅袅,舞姬们和着乐曲摆动着柔软的腰肢,裙裾蹁跹,水袖抛洒,在半空中绽放出一朵朵娇美的花。
红莲没有坐多久就离席了,陪同她一起离开的还有李祐安。皇太后见此露出了一个笑容,宋嬷嬷却微微皱起眉头,很快埋下了脑袋。皇帝有龙阳之好,为难的是朝臣和命妇们,却少有人敢就此打趣什么。
谢云迟端起手中的酒杯要饮,才发现里面没酒了,眉头一皱,随手将之一扔。宴席间静了一瞬,见谢云迟并无发怒之意,才渐渐恢复了说笑声。
御花园的东北边,是一排绚丽的凤凰木,绯红色的叶和花朵重重叠叠堆积,远远望去仿若天边上灼灼燃烧起来的云朵一般,夜色和灯火之下,又平添了几分妖冶瑰丽。
“再过一段时间,可就见不着这么美的凤凰木了。”
“朕记得你并不喜欢如此艳丽的东西。”
“人的口味是会变的。”
“是吗?你要是喜欢的话朕就命人……”红莲正想说赐给他一些,就听身侧传来了轻笑的声音,她愣了一下。
李祐安笑道:“怎么傻了?”
“似在梦中,”红莲感慨道,“祐安你很久未曾在朕面前笑过了。”
与少年皇帝表现出的局促不同,李祐安淡然处之,只是道:“臣答应了的事情不会变,臣会尽力。”略微一顿,他似笑非笑地道,“不过,就怕陛下不习惯。”
“怎么会呢?祐安怎样朕都觉得是好的。”红莲笑得弯起了眼睛,故意道,“光是这么看着,都觉得怎么都看不够。”
李祐安的神色果然僵了。
李祐安年少风流,遇到这种场面不在少数,不分男女。他不讨厌昭阳,却志不在此,如今两人解开心结,他不再刻意讨人嫌,两人都有些不适应。
红莲后知后觉地害羞起来,咬唇笑道:“朕的脸皮,好像越来越厚了。”
“的确更甚从前,经历那些风浪之后,陛下看待问题成熟了许多。”
“朕倒宁可如过往那般。”
“朝中风起云涌,陛下还是将这些想法收回去吧,臣也希望陛下之前说的话,”李祐安意有所指,“算数。”
“这是自然。”
红莲咬了咬嘴唇,低声应了,转过身去往回走,心里想的却是——她的确应了,却不能代表昭阳。以后昭阳若安然回归,作不作数,都怪不得她。
那边的宴会还未曾结束,李祐安离开之后,红莲带着侍从慢悠悠地朝正德殿走去。
夜色静谧,草木幽深,点缀其间的花灯分外美,上面画着美人图、山水图,还有灯谜,每一个都那么有趣。红莲走走停停,一路看过去。花灯静静地散发着暖色的光,一眼望去好似浮动在暗夜之中的萤火。
红莲的嘴角向上勾了勾,忍不住道:“还没看过这么好看的灯呢。”
咏荷忍不住道:“陛下说笑了。”
旁边的何川连忙咳嗽了一声,说道:“陛下心情好,看什么都好。这不,奴才也指望着陛下看奴才们更顺眼一眼,好得一番打赏呢。”
这年年的花灯,就属今年的最为简陋,刚拨了一大笔银子赈灾,皇宫内外事务一切从简,就连中秋晚宴和庆功宴也是一道举办的,往年从来没有这等事。
何川心中颇为疑惑,事实上,自从经过隐庄之事后,他就隐隐感觉到陛下有些不同寻常。
“你就会讨赏。”红莲笑着看了何川一眼,“也罢,本月例银多给你们加一半。”
“谢陛下。”
何川和咏荷急忙谢恩。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正德殿了,一迈入宫门,红莲却瞪大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各式各样的小动物花灯,红的、紫的、绿的……活灵活现的小狗、憨态十足的小猫、高傲的小马驹,还有威武的小老虎,令她目不暇接。红莲绽放出大大的笑容,嘴角弯了起来,眼睛也弯了起来。
她迫不及待地走过去,摸了摸这个花灯,又看看那个。然而在她不经意抬起眸子时,见到不该出现的那个人,笑容猝然僵在脸上。
“谢卿,你怎么来了?”
谢云迟静静地站在灌木旁,不知看了她多久,尽管花灯的光映照在他的眼中,平添了几分暖意,然而在他的注视之下,红莲不自在极了。
“只是随意走走,便到了此处。”
谢云迟从暗处走出来,红莲这才发现他手里还提了一盏花灯,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他这人身材高大,却提了这样一盏可爱的小灯,这种反差感让她忍俊不禁,原本绷紧的神经也松了些。
他将灯凑到她面前,轻笑道:“陛下喜欢这个?”
红莲差点就接过去了,不过仅仅一瞬的犹豫后,她就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她摇头强调道:“皇宫内外皆知,朕不喜欢猫。”
“这只猫不咬人的。”谢云迟笑了笑,随手将花灯挂在灌木上,转而提起了另外的小马驹花灯,道,“小老虎的话跟猫挺像的,陛下大概也不喜欢,那么这只小马驹吧。”
这轻声慢哄的语气,分明是在哄小孩。
红莲气闷,加重语气道:“谢卿!朕不是小孩子。”
谢云迟抬起眸子向她看去,目光相撞的这一刻,她才发现他眼中调笑戏弄的意味十足,根本就是故意等着看她跳脚的模样。
“哦对,臣差点忘了,陛下也到了知晓人事的年纪了。”
“谢卿——”
红莲提高了声音,刚要说什么,后面的话却被噎在了喉咙里,因为她听到谢云迟轻声说了一句话,那一瞬间她的心跳骤然加快,怦怦在胸腔中撞击,似乎要撞破她的胸膛直直冲出来一般。
“陛下既然断袖,为何不考虑一下臣?”
红莲彻底僵在原地,她一向擅长随机应变,此时却失去了所有的机敏,张着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言语:“谢卿喝醉了,若是无事,朕就去歇息了。”
红莲慌忙说完,绕过他就要走,却被他扣住了手臂。他掌心传来滚烫的热度,直直烫入她的心底,但在同时,又有一种阵痛令她呼吸艰难,眼睛发酸。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臣今日特意来给陛下赔罪,上一次吓坏了陛下,都是臣的不是。”
谢云迟微微弯腰,勾唇轻笑,然而目光深处却藏着一些审视的锐利。他望着她的眼睛,意味深长地道:“有时候,真感觉如今的陛下和以前,是两个不同的人。”
“这句话也是朕想说的,谢卿与以往何尝不是判若两人?以前对朕那么好,如今却……”
谢云迟低笑出声,突地抬起手指拨开她脸上的发丝,啧了一声:“说起这些闲杂事,陛下如此才思敏捷,方才怎么不发一言?”
红莲不擅长处理感情的事情,又憋不出话来了。
谢云迟看了一眼环绕周围的花灯,又道:“如今,我对你不好?”
“朕不知道,谢卿心思复杂,朕看不明白。”
红莲猛地挣脱了他的钳制,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几乎是落荒而逃。
宫殿门在那娇小的身影后缓缓合上,暖色的光从镂空的扇门中透出来,落在地上斑驳了一片。眼前的那个宫殿里面,拥有他曾经和如今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像是蛊惑人心之毒,令他一边克制,一边沉沦。
谢云迟收回了目光,将手中提着的小马驹花灯随意挂在了一处,负手往外走去。谢城正在外面等候,旁边是被扣押的何川与咏荷两人。谢城见他走出来,这才抬手,示意侍卫将那两个人放了。
何川和咏荷忙不迭地行礼告退,逃也一般地回了正德殿,那模样倒是跟他们的主子有些相似。
谢云迟随口道:“将里面的那些灯都收了。”
“是。”
走了几步后,谢云迟又改变了主意。
“算了,留着吧。”
“是。”
夜沉如水,不见繁星,风将轻轻的叹息吹散。
谢云迟也觉得,大概自己真的是喝多了,不然0怎么会说出那种让自己都匪夷所思的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