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两日,惊心动魄。昭阳却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又顺理成章地免了翌日的早朝,毕竟陛下受了惊吓,需要休养。
春光无限好,皇宫中风平浪静,宫人们扫地擦桌,给花草浇水,侍卫们换班……跟往常一样有条不紊。昭阳迷迷糊糊醒来之际,还以为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用过早膳,昭阳去御花园转悠了一圈,回到正德殿后,又命人在檐廊之下摆了香云榻和小案,舒舒服服地窝在上面看风景、喝茶吃点心,相当惬意。
这种惬意的日子持续了好几日,但前提是谢云迟不来看望她。她对谢云迟有了些心理阴影,就算他笑容可掬,她也总是担心他的阴损招数出其不意。
“陛下,李世子,”何川默默地把那个“又”字吞了回去,“李世子来了,这会儿正在偏厅候着呢。”
昭阳喝了一口茶,默默地把李祐安从头嫌弃到了脚。
“也罢,朕去见见他。”
她若找借口不见,李祐安就能日日来求见。之前信国公还能拘着他,可现在他有了充分的理由来关心陛下,信国公也不好总拦着不让。
宫女掀起了垂帘,昭阳慢步走进了厅堂里。
今日李祐安还算安分,没有拿出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书来看,只是静静地坐着喝茶,晨光恰好落在他的眼角眉梢,染上细碎淡金。不得不说,李祐安只要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还是很顺眼的。
不过当昭阳仔细一瞧,嘴角不由得一抽。
闲书他的确是没看,却不知从哪里捉来了一只蚂蚁放案几上逗玩。蚂蚁来来回回转着圈,每当要跑出案几边缘了,他就伸出手指拦上一拦,抑或是故意摁住,看它在手中拼命挣扎。
昭阳瞥了一眼,走到主位上去坐下。
李祐安起身行礼。他一收手,蚂蚁立刻不见踪影,就算昭阳想要发作他也没有证据,打了一手好算盘,不知他逗的究竟是蚂蚁还是她。
“免礼。”昭阳抬了抬手。
“真是多事之秋,臣听闻陛下出游竟然遇到了暴乱,非常担忧……”
李祐安还想滔滔不绝,昭阳又抬了抬手,颇为失望地道:“你的担心朕并没有看到,朕只看到了你逗玩的蚂蚁,却不知忧虑之人还有这般玩乐心思?”
“那只蚂蚁是臣特意抓来给陛下,想逗陛下开心的。只是没想到稍不注意,蚂蚁就跑丢了。”
昭阳扯了扯嘴角,神色淡淡的:“你写锦绣文章的能力,全用在信口胡诌上了吗?”
李祐安愣了一下,没想到昭阳是这种反应。若是往常,之前那件事她早该消气了,况且刚在东郊受惊,见到他她应该诉苦才是,怎么才说了两句话,皆是挖苦呢?
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人,有些陌生。
不过也是,经历了那么多波折,皇帝理应有所变化。
昭阳的笑容有些冷,说道:“依朕看,你不是来看望宽慰朕,而是来讨人嫌的。祐安,朕给了你那么多,为何你就不能好好的呢?”
李祐安沉默了一瞬,忽地垂眸低笑。
“陛下长大了,明白了许多道理。”他笑了笑,“那陛下应该也懂,强扭的瓜不甜。陛下给的东西,臣不想要。臣想要的东西,陛下却不愿给。”
昭阳何尝不懂?她真的很想很想答应他,只要能打发了眼前这个烦人精,可是她不能做这个决定。更准确地说,是她没资格做出这个决定。
没有人能够诸事顺心意,她更不行。
昭阳揉了揉太阳穴,幽幽地叹息道:“这些日子朕总是胆战心惊,祐安你还……罢了,朕有些疲了,这些事情以后再说吧。”说罢,她拂袖而去。
昭阳在庭院里走了走,心里的那股郁气才渐渐散了,回到殿中,何川迎面走来,恭敬地行礼说道:“陛下,信国公求见。”
何川等了一会儿,也没有听到昭阳回答,抬眼一看,却见昭阳有些怔忪,只当是她还在为李祐安的事情生气。
何川问道:“可要让信国公改日再来?”
“不用,国公爷在哪儿?朕这就去见他。”
“在御书房。”
昭阳举步就走。
阳光明媚,暖融融的,她缓缓将手缩进了阔袖里面。
何川跟在一旁引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此时的陛下有些心事重重。
御书房里,信国公李复静候已久。那张与李祐安相似却更为沉稳的脸上忐忑不安,见到昭阳进来急忙站起身来行礼:“参见陛下。”
“国公爷不用多礼。”
李复弯腰不起,一声长叹:“臣是来替祐安那个孽畜请罪的,都怪臣没有好好管教……”
昭阳抬了抬手。
“都下去,朕和国公爷有要事要谈。”
“是,陛下。”
何川等人陆续退了出去,很快,御书房内只剩下昭阳和李复两人。
昭阳看了看紧闭的门窗,垂落在身侧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收紧,只觉得心口被什么压着,喘不过气来,一股寒凉从背脊缓缓爬起。
李复直起了身子,面无表情。没有一贯乐呵的笑容,甚至也没了请罪的惶恐忐忑,他冷冷地盯着昭阳,锐利的目光仿若刀锋,压迫在她脆弱的神经上。
昭阳深吸了一口气:“国公爷……”
啪!一个巴掌。
昭阳的脸被打得偏过去,半张脸都麻了,腥甜的味道弥漫开来,她舔了舔嘴角的血迹,刚要转过脸去,第二个巴掌又落了下来。
李复冷冷地道:“跪下。”
昭阳动了动嘴角,僵麻的面部恢复了一些知觉。
空青抱着剑站在门口守着,他没有看昭阳,而是盯着窗户上的花纹发呆。另一边,是脸色苍白、冷冷地勾起嘴角的无名。
“我喊不动你了?当了三个月的皇帝,就以为自己真的是皇帝了?”
昭阳紧紧地抿着嘴唇,跪了下去。
她的衣袍是明黄色的,上面绣着龙纹——全天下只有皇帝才能用的颜色,象征着皇权顶峰的图案,此刻却只能卑微地跪在李复的脚下。
昭阳扯了扯僵硬的嘴角,那是一个嘲讽的弧度。
她当然不是昭阳。
昭和阳皆有天上骄阳与光明之意,这个名字寄予了无穷期许和宠爱。而她叫红莲,只是随便用了一朵花来当名字,从头到尾都是个无根之人,连个姓氏都没有。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一个明媚善良,一个满腹阴私心事。
云泥之别。
红莲垂眸盯着地面,说道:“不知道朕做错了什么,要遭到国公爷这种训斥?”
“朕?”李复嗤笑了一声,“你还真是改不过来了。”
“何必改呢?也许朕这样自称,能满足国公爷一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看着陛下模样的人在你面前下跪,感觉一定很不错。”
李复居高临下,审视道:“只是外貌像而已,性子半点不沾边。”
“怪不得朕。”红莲自发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摆上的灰,“朕可以起来了吧?若是跪得久了,留下什么后患露出破绽,或者脸上的痕迹引起人的怀疑,那就糟糕了。”
“嗬,牙尖嘴利。”李复负着手,淡淡地道,“要让你吃苦头,多得是法子,我劝你还是听话一些。”
红莲的指甲狠狠地掐入掌心,跟李复对视了少顷,咬牙重新跪了下去。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动作,你害得我折损了一个精心培养的替身。别拿什么说辞来搪塞我,红莲,我的眼睛还没有瞎。”
李复皮笑肉不笑,冷笑连连:“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一个宫女而已,只要当场灭口不会有后面的麻烦事,谢云迟就算有所怀疑也只能是怀疑。你却偏要闹出动静,让无名和空青不便下手。”
红莲没有辩驳,就算空青向他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她的神色依然平静如初。
她本就是故意的,宫女不顾命令闯入,空青和无名定然会将她灭口。反正都死定了,为何不准她将计就计利用一下呢?只需要一个由头,那些揣摩圣意的掖庭酷吏,自然会帮她把事情做得漂亮。
所有事情都在按照她意料中发展,包括最后来救驾的禁卫军也是她的安排——她从来都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又将承担什么。
“国公爷英明,有朕在,那个替身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必要。”
隐庄的替身不除,难道等着李复随时推她去送死,再让那个替身顶上吗?真是天大的笑话。
“啪。”李复怒不可遏,扬起手又是一个巴掌。
红莲的双眼氤氲着水雾,又竭力压抑下去。不是因为委屈,只是因为疼痛,在她最痛恨的人面前,她也不愿意露出半分软弱。
红莲想起隐庄里的少年,他真的应该谢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