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莓苔

袅袅秋风,正是橙黄橘绿时。

江陵城虽坐落大燕边陲,其街市车马骈阗、攘来熙往,与别的都市毫无二异。这一日,正是九月十九,车水马龙之盛况自是不在话下,且往十字街心一立,四面八方的闹哄直往人身上撞。往南,真珠锦衾交易的店铺林立,屋宇巍峨开阔,支出半条街来。官家小姐乘着轿辇,缓缓到了店前,轿上闪下一个簪花的丫鬟,为小姐抛头露面。小姐看中哪块布匹?什么花色?丫鬟唤了店中仆役,织云色、烟罗色、彩金色,等小姐伸一伸葱也似的玉手。街上的人等着瞧小姐张什么标致模样,小姐已匆匆指了一个颜色,收回了手。小姐生得这样害羞,难道来日也要悬丝觅夫婿?街上的混子大笑起来,再看轿辇已离了东街,不知是烟罗红还是小姐的脸颊红。往北,手作人霸得一方天下,给两颗眼珠的,有珍玩犀玉、笔墨书画,给一张嘴的,有鸠鸽野味、零碎饮食。哪家的小崽子顺了一把果子揣在兜里,摇摇晃晃走过北街,这布兜给炒料腌入了味,小崽子将将拿在手里,摩肩接踵撞歪了三尺小个子,果子扑通扑通跑脱咯。往东,卖货郎叮叮当当,一时能剃剪纸画,一时手握紫微八卦。再往前去,卖粥米面线的杨家铺子新嫁了姑娘,大门正挂着红彤彤的喜,今日到客,皆送酥枣团子一份。往西,九月十九,阿弥陀佛,菩萨出家。江陵观音庙正接西边,成百上千善男信女皆往此处来,挤满殿庑内外,彻夜诵经。观音殿外,西街两旁,小贩手中香蜡纸钱飘舞:“观音大士出家,香蜡纸钱必备……诶,诶,诶,公子小姐,如此登对,买一对红烛供佛,包您二位红线粗过铁线!”

那对公子小姐正在街中行走,那小姐听小贩一眼,转过身来,道:“一对红烛买姻缘……是观音大士徇私舞弊还是月下老人贪污受贿?”

小贩见她俏生生一张小脸,水杏一双多情眼,正瞧着自己,似嗔似怒,心头一惊,道:“唉哟,佛门净地,小姐说话吓坏小的!”

那小姐又道:“佛门净地,哪来的臭男人满身铜臭,臭上加臭。”说着便捏了捏鼻子,转身往前走了。再瞧她身边那公子,俊眼修眉,观之可亲,正脉脉望她一眼,并肩离去。小贩还要伸头去看,哪来的神仙眷侣下凡?一堵罗汉人墙跟在二人之后,全挡了视线。

原来沈质玉一行人自伊德尔王府出发,行了半月有余,方离开乌疆,自大燕边境进入韶南关,再至江陵。姜皎在乌疆居住数年,终日所见莫非蓝天碧草,许久不曾领略大燕繁华风貌,是以一切皆感惊奇。抵达江陵第二日,恰逢开市,姜皎本叫上姜翳出去转转,但姜翳一路上郁郁寡欢,却不愿去。姜皎只得罢了,和沈质玉、缭兰出了寓所,往南、北、东、西四条大街一一走遍。此时行过西街,经过观音庙,已至晌午,三人便寻了一处临河酒家吃饭歇息。

三人往窗边坐下,正等店小二上菜之际,抬头即见对岸观音庙仍是人山人海,庙中信徒燃香触头顶、手臂苦修,依稀可闻见皮肉烧烙之味。

姜皎摇摇头,道:“如若观音大士真是显灵,世间哪还有不明的冤苦。”

沈质玉道:“若是世间一片祥和安逸,观音大士哪来的庙宇可住,哪来的香蜡可享?”

姜皎道:“好哇,沈质玉,看似诚心诚意,实则大逆不道!”

沈质玉笑着看着她,道:“怎么大逆不道?”

姜皎道:“你说观音大士沽名钓誉,贪图世人一点香油钱!”

沈质玉道:“观音大士慈悲为怀,难道乐见善男信女残害己身?”

姜皎点点头,心中满意,道:“我就知道。”

沈质玉道:“知道什么?”

姜皎道:“知道你是个坏人,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坏心肠。”

沈质玉还未答话,又听姜皎道:“咱们坏一起了。”再细细看她,见姜皎眼含笑意,与自己对望。

此时店小二已端着饭菜上桌,一一摆了,有带冻姜醋鱼、笋鸡脯、一捻珍、酢腐,不一而足。

姜皎道:“姜翳喜欢吃甜的。”

沈质玉点点头,道:“回去时给他带一份。”

姜皎笑了笑,去望沈质玉,午时波光潋滟,映照在沈质玉脸上,一袭白衣更显俊逸。姜皎心中一动,起身往沈质玉身边走。

缭兰正端着碗筷大嚼,见姜皎动作,奇道:“小阿皎,我挤你了?”

姜皎摇摇头,嘿嘿道:“没有,我就想挨着他坐。”

缭兰又是埋头吃饭。

沈质玉道:“要不要我抱着你?”

姜皎道:“你想得美呢?”

沈质玉一时无语,忽感衣袖摆动,低头看去,姜皎正伸了手来勾他,道:“不抱,要牵。”

沈质玉又牵了她的手,换过左手吃饭。

三人正如此吃着饭,忽地一阵咚咚之声从楼梯间传来。楼上食客尽皆停下动作,转头去瞧,却见一个妇人匍匐在地,双足软绵,双肘为足,爬上楼来。此时正值客流如云之际,店中杂役一时不备,教这妇人钻了空子。这杂役为自己没生足千双眼,已给掌柜狠狠教训了一番,正往后跟来,口中不住叫骂:“疯婆子!站住!”

店中食客想是对这妇人颇为熟悉,见是她来了,目光又轰地散了,转回桌上吃了起来。

姜皎正感奇异,伸头去看,只见那店小二伸手去抓那妇人,那妇人又四肢粘地一般,一时教店小二不能得手。店小二屈膝弯腰,几番失败,倒累得满头大汗,再站起身来,让出妇人,姜皎方看见妇人背上背着块十余寸大小的木牌,上书几个红字,扭动之间却看不清。

姜皎转头对沈质玉道:“她看起来很可怜。”

沈质玉饮了口茶,道:“嗯。”

姜皎又道:“那咱们帮帮她!”

沈质玉也不回答,只瞧了她一眼,又饮了口茶。

姜皎心中一阵烦闷,又见缭兰大食桌中美味,对旁的一概视若无睹,更是生气,道:“大罗汉,你帮帮这妇人!”

缭兰撕了块鸡肉吃了,摇摇头,道:“主人,没说话。”

姜皎点点头,道:“好嘛!”她正要甩开沈质玉牵着她的手,只听一旁桌上一人道:“住手!”

姜皎转头去瞧那人,见他满脸横肉齐生,穿金戴玉,呼吸之间尽是富贵。

那店小二听这人发话,连忙止住动作,躬身朝这人行了个揖,道:“梁大善人,您有何吩咐?”

那梁大善人一挥手,一个物事从他手中脱出,店小二只管伸手去接,竟是拇指大小一块银子。店小二自然喜不自胜,揣紧了银子,千叩万谢,下了楼去。

地上妇人仍攀在地上,口中嗫嚅不断。又听梁大善人道:“疯妇,你今日要说些什么故事?”

那妇人也不瞧人,也不答话,坐起身来,眼珠似木雕,双唇似木刻,喃喃道:“我是戚冯氏,我的相公是……”

这戚冯氏一出口,众人皆是哄笑,她这番话早已在众人耳中滚得老了,还有什么可听的?

一人道:“说点新的!”其余人也是附和道:“说点新的!”

又一人道:“什么新的?这疯妇只一个相公,却去哪儿找个新相公么?”

众人又是大笑,又听梁大善人道:“谁还能堵住人家的口么?你过来,说给我听。”说着便往戚冯氏招手。

戚冯氏又木然地往梁大善人那桌爬去,坐立在他腿边,道:“我是戚冯氏,我的相公是……”

梁大善人笑道:“诶,说是可以说,我可不能白听,你给我把鞋面舔了,那么我愿意听你絮叨絮叨。”语罢,又指了指他掐金满绣的鞋。

姜皎在这边一听,噌地站起身来,却见戚冯氏早已捧着梁大善人的鞋舔得净了。姜皎一阵大奇大怒,望了望戚冯氏,又望了望缭兰,仿佛那鞋是什么山珍美味一般。

那戚冯氏已舔了鞋,终于又抬头道:“我是戚冯氏,我的相公是……”

梁大善人又是一笑,伸手止了止,道:“慢着。”说着,往窗外伸了伸脖子,唿哨一声。过了半晌,楼梯间又是一阵脚步踢踏,却见两个官差服饰的人走上前来。

梁大善人对来人道:“差爷,这疯妇在此处闹事,教人连饭也吃不下啦!”

那两个官差走来,向梁大善人握了握拳,低头瞧了戚冯氏一眼,啐道:“疯婆娘!”又往梁大善人桌上坐了,各喝了两盏酒,吃了两口菜,与梁大善人说了些寒暄之语,这才伸手将她提了,又往楼下走去。只听那梁大善人在身后开怀大笑。

姜皎哪还忍得,转头对沈质玉道:“你不帮么?”

沈质玉这时已吃完了饭,往窗外观音庙望去,只见庙宇之间烟火昌盛,吹得姹紫嫣红,一片腥膻。

姜皎见他不理自己,咬了咬牙,道:“坏皮囊!坏心肠!”奔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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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莓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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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金环
连载中罗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