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姜皎奔下楼来,那对官差早提着戚冯氏往人群中淹没,哪还寻得见?姜皎又奔回酒楼,对掌柜问询道:“掌柜的,方才那对官差往哪边去了?”
那掌柜抬眼瞧了瞧姜皎,见她面容清丽,衣着简朴,心中极快忖度一番,道:“往……左。”
姜皎点点头,道:“谢了。”正要出门又听那掌柜道:“还是往右?”
姜皎道:“你左右不分么?”
掌柜道:“恕我直言,姑娘你是要……嗯……去找戚冯氏?”
姜皎点点头,那掌柜叹了口气,笑道:“我也见过不少想为戚冯氏伸张的……还是算了罢。”
姜皎道:“什么意思?”
那掌柜道:“戚冯氏……常往各处酒楼捣乱,左不过给官差提回府衙,打一顿、关两天,就好了。”
二人说着话时,沈质玉和缭兰已从楼上下来,姜皎见了,只是不理,又对掌柜道:“她天生疯的么?”
掌柜摇摇头,道:“哪有人天生疯癫?”
姜皎点点头,道:“是,那她是遭受了什么?”
那掌柜又是长叹一声,道:“姑娘,小店此时客多,小的……”语及此,缭兰已上前往柜台上搁了一块银子,道:“你说,有钱。”
那掌柜摄过银子,满脸堆笑,道:“是,是,说,说。”说着便唤一旁的小二过来,道:“石头,你对客人们说说戚冯氏的趣事儿。”
那名为石头的店小二点点头,将三人往一旁桌上引了,又要为三人斟茶。
姜皎道:“不必了,你只管快说。”
石头笑道:“是,我说。嗯,这个戚冯氏,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出生,也会吟些什么床前明月光……也懂些吃住理衣。”他不知道何为诗书礼易,却说成了吃住理衣。又听他道:“等到十八嘛,女子自然该嫁给男人。戚冯氏嫁给了个书生,这书生姓戚,和她是……嗯……打小认识的,这我明白,青梅竹马!两个人互相看着就欢喜。这书生也是个有才干的,两人成亲后第二年,他就考中新科进士,派到韶南关上任啦。”
姜皎道:“这么说来,应该很快乐才是。”
店小二石头嘿嘿怪笑一声,道:“老天哪见得咱们快乐?书生上任这年,黄河决口,韶南关没得一处不受水灾,江陵河上死的人呐……我那年十三,刚学会数数,能数到一百,竟然怎么也数不清水上漂了多少大头鬼!我看谁都数不清!过了月余,朝廷见死得有点儿太多了,就拨了银子赈灾。嘿!江陵知县一个人就吃了大半!”
姜皎道:“你怎么知道?”
石头道:“江陵谁不知道?知道又敢做什么么?”又摇摇头,道:“那书生倒敢,他往江陵来的第二天,站在城楼上,对咱们百姓说:‘盖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这话儿我可不懂,但我觉着好日子终于来了。再过了半月,书生么,竟是上吊自尽了,说是贪污老百姓的赈灾银钱太多,没法子收场。”石头忆起曾经,摇了摇头,再去瞧姜皎,惊道:“哎哟,小姐!别哭呀!”
原来姜皎已是泪流满面,她自己却是不知。
姜皎拿袖子胡乱抹了脸上的泪,道:“不可能,这书生不是这样的人。”
石头道:“是啊,书生死的时候穿的衣裳还打着补丁!”
姜皎又道:“他叫什么名字?既然他如此为百姓冤死,你们怎么还这样对他的妻子?”
石头挠挠头,道:“叫戚……戚什么……唉!咱们……小姐……你不懂咱们的难处!”
姜皎冷哼一声,待要再说,又听沈质玉道:“戚冯氏曾多次上访无果,是不是?”
石头点点头,道:“是,是,戚冯氏的腿就是这么给打坏的,也就此疯了,只会说点胡话……要不是看着她可怜,不是早给打死了么?!”
姜皎点点头,道:“或许她宁愿死了,但她不可以。”又转头对沈质玉柔声道:“我知道你能帮她,是么?”
沈质玉道:“时候不早了,回去罢。”
姜皎冷笑道:“沈质玉,你……”
沈质玉拉住她手腕便出了酒楼,道:“初到此地,别闹事。”
姜皎仰头道:“你不是很了不起么?”
沈质玉气笑道:“你以为我是谁?”说着往她眼前低声道:“当今太子?”
姜皎瘪了瘪嘴,道:“求之不得。”说着便大步往寓所奔回。
她暗忖沈质玉靠不住,自己却是不能不管,但也不能惹祸上身,思量一番,入夜后换了男装,往街上打听一番,便梁大善人府中去了。
姜皎将脸上拿黑布遮了,从后院墙上撑手翻上去。只见梁大善人正在偏厅中享用珍馐美酒,一手搂着一个美貌小妾,好不逍遥。姜皎心中更是不平,从墙上跳落院中,对梁大善人道:“你很快活嘛!”
梁大善人正闭目咂嘴,忽听一人说话,睁开眼来,却见院中站了个陌生男子,自是震惊。梁大善人正要呼喊家丁,姜皎已快步迈至他跟前,手掌繁复之间捏住一根竹筷,直指梁大善人喉间。
姜皎狠狠道:“喊,戳死你!”
梁大善人摆手道:“不……不喊……”一旁的小妾早已吓得没了声音,瑟缩一团。又听他道:“公子何方神圣……要……要什么?要钱财……很多……别”
姜皎嗤笑道:“你一条贱命能值多少?生死簿上写你今夜命丧,我正钩你去。”
梁大善人扑通跪地求饶,道:“公子莫打趣小的……我日日进补无数,兼之行善积德,怎生短命?”
姜皎道:“老天瞎眼,我可不瞎。”于是扔了竹筷,骑在梁大善人身上,拿起一旁脚凳,往他扑面砸去,只听梁大善人哀嚎呻吟不断,竟丝毫不能招架。
姜皎打够了方才收手,梁大善人已给她打得头脸皆没了一块好处。姜皎拍了拍手,坐在桌上,吃了颗花生米,道:“把你家丁叫来,把我扭送府衙。”
梁大善人又是磕头又是作揖,含糊道:“公子又打趣,小的怎敢。”
姜皎将筷子摔在他头上,道:“我让你喊你就喊,还想挨么?”
梁大善人道:“是,是。”于是支了小妾往前厅去,带着两个家丁回来了。那两个家丁见梁大善人已非人形,骇然瞠目。
姜皎站起身来,将手腕递给那二人,道:“我揍了你们老爷,送我去官府罢。”又转身对梁大善人道:“挨得不轻,是不是?”
梁大善人龇牙咧嘴道:“不是,不是,公子……呃……这个……很温柔……”
姜皎扑哧一笑,道:“我说不轻就是不轻,今夜就该关入大牢。”
那梁大善人见她行事诡异,只教人猜摸不透,于是附和道:“是,是,关入大牢。”心道:“小子天真,关入大牢难道还有你逃脱的?”
原来姜皎有心救戚冯氏,似梁大善人这般府邸能擅入,却不知如何闯入大牢,只得先胡乱找个名目,将自己关押进去。她将梁大善人暴打一番,既好生出了口气,又进了大牢,果见戚冯氏正关在其中。
两名官差将姜皎攮入牢中,走了出来,梁大善人正等在外头,往二人腰间塞了些银钱,道:“差爷辛苦,今夜这小子到我……到我家中放肆……”说着又指指脑壳,道:“嘿嘿,脑子不灵光,自投罗网,二位差爷切莫放过了,小的还有孝敬差爷的。”
两名官差自是心领神会,揣着钱,与梁大善人勾肩搭背走了。
却说姜皎终于如愿进了大牢,正关在戚冯氏相邻牢房,见她将头脸埋在稻草之中,正嘀嘀咕咕说话。
姜皎攀着铁栅栏,呼道:“戚冯氏,戚冯氏。”
戚冯氏听见有人呼唤自己,抬起头来,爬到这头,对着虚空道:“我是戚冯氏,我的相公是戚其嘉……”
姜皎道:“戚冯氏,我是来救你的!”
那戚冯氏垂目看了姜皎一眼,道:“舔鞋?学狗叫?”她一向受人欺侮,不知尝遍世间多少嗟磨。
姜皎心中大痛,不再说话,只握住戚冯氏双手,听她道:“我是戚冯氏,我的相公是戚其嘉。其嘉乃成治十年进士,胸有丘壑,空怀治世之志,徒有报国之情。同年秋,黄河决口,百姓流散,死者无算,朝廷下诏放赈,派遣其嘉于江陵赈灾。一月之后,戚冯氏与慈姑突闻其嘉自缢身亡,以贪污畏罪之故。慈姑肝肠寸断,撒手人寰,徒留戚冯氏一人于非人世间。强梁世界,元无皂白,戚冯氏何不奔赴黄泉,与其嘉快意团聚?戚冯氏己身非己身,却为其嘉而生,只为有朝一日,涤荡其嘉污名,方不负短短二十载其嘉痴心相付。其嘉磊落青衫一生,未尝一日享乐,贪污之名于其嘉重逾千斤,怎敢亲犯?其嘉常言‘盖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常怀百姓忧乐于心,怎能违背?戚冯氏日不能啖,夜不能寐,常忆其嘉,常忆其嘉,何时能不忆?其嘉之志如怀南高飞之日,怀南何日高飞?世风难道不载?”
姜皎听罢,一时竟悲痛不能自持,道:“戚冯氏,我一定会帮戚先生洗脱污名!”
只听戚冯氏又道:“我是戚冯氏,我的相公是戚其嘉。其嘉乃成治十年进士……”
姜皎深知戚冯氏此时已然神识错乱,若要弄清事情原委,唯有先使她头脑清明,于是道:“戚冯氏,我知道,其嘉……嘉乃成治十年进士,胸有丘壑,空怀治世之志,徒有报国之情。是不是?”
那戚冯氏这才听了下来,又听姜皎道:“其嘉一生襟怀磊落,受人污蔑,于九泉下亦不能瞑目。”
戚冯氏这时方将双眼转向姜皎,又听姜皎道:“我自地府而来,正事鬼卒,方见其嘉于地府受饿焰中烧,忧煎欲死。”
戚冯氏一时口不能言,却已双目落泪,不停颤动。
姜皎道:“其嘉在阳间自然行事光明,地府阎罗不见证据,只视他为寻常鬼。”
戚冯氏双手握住姜皎,断续道:“其嘉……行事光明……”说罢,口中竟喷出大口鲜血。自戚其嘉冤死后,戚冯氏奔走数载,终于听一人说及其嘉为人光明,竟欢喜得血气上涌,不可自抑。
戚冯氏一口鲜血吐出,竟清醒不少。姜皎面中、衣衫皆给戚冯氏鲜血染尽,却仍是欢喜难言,与戚冯氏握住双手,二人相视而泣。
姜皎又揭了帽子,散下长发,教戚冯氏见了她是个女儿身,道:“我……我的父亲……一生恪守不违,亦遭奸人所害,我的母亲和你一般坚韧,切肤之痛,我全能体会。”
戚冯氏见她双眼含泪,目光澄净,再无不信的,道:“其嘉所着贴身衣物,我……细心收藏,思念……”于是从怀中取出一件衣服,正是戚其嘉死时所穿。戚冯氏又从衣服里面一层翻开,只见其间又缝着一个小小布包。戚冯氏从布包中拿出一封书信,道:“其嘉贴身收藏,官吏如猛虎,我不敢……与人……”只见其上正写着“江陵知县冒赈,以利啖其嘉,其嘉不敢受。”等字样。
姜皎心中大惊,道:“这是铁证!”
戚冯氏点点头,姜皎又道:“你快贴身藏好,待我们出去,才能为戚先生洗清冤屈。”
戚冯氏又含泪点了点头,二人隔着铁栅栏,相互依偎,双手紧握,浅浅睡了过去。
戚其嘉原型是嘉庆年间江苏赈灾官员李毓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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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莓苔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