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离魂之二

侍月望着桌上钱币沉吟一时,笑道:“嗯,巴彦王子挚爱此物,注定一生受其所困,此物野性难驯,若不能将其降服,少不了今日这般苦痛。”

孟和王妃不解道:“什么野性难驯?什么难以降服?”

又听伊德尔王茅塞顿开一般叹道:“是了,是了,彦儿自幼喜虎,他抓周时便抓了虎头玉雕,五岁又随我猎虎!”

孟和王妃道:“原来……原来如此么……”她一贯深信侍月,听他如此一说,只得认了巴彦是受猛虎攻击。

伊德尔转头向丹碧嘱咐务必精心照料巴彦,思及常待病人床榻旁,对沈质玉终究不敬,于是送了沈质玉出房。

沈质玉道:“王府正遇不幸,但福祚绵长,沈某相信不日王子即能痊愈,大王不必大费周章前来送行,沈某今日便启程归国了。”

伊德尔王笑道:“承兄弟吉言,是我招待不周,来日沈兄弟若是再临贱地,本王一定恭候大驾。”

二人一面走一面说些告别之语,转眼行至大门,沈质玉的车马已至,缭兰正坐在马前。

沈质玉道:“那么便告辞了。”

伊德尔王道:“兄弟再会!”

这时却见几辆马车又从远处赶来,周身被以黑布,车上下来之人皆是神色匆匆,苏哲正走在最后,几人一同进了伊德尔王府后门。

沈质玉道:“郡主可还安好?”

伊德尔王眼神飘忽,也不作答,只道:“山高路长,沈兄弟一路顺风。”

沈质玉也不强求,只点点头,上了马车。

缭兰策马往沈质玉寓居的帐篷中去,行了不多会儿,既知住所,沈质玉下马走进帐篷,却见空无一人,又回头问缭兰:“人呢?”

缭兰摇摇头,转身去往大马车中瞧,姜翳正双手双足皆被缭兰已麻绳捆住,口中塞了棉布,此时已然清醒。姜翳见缭兰掀开帘布,一颗大大的光头伸了进来,于是四肢挣动,喉中不停呜呜作声。

缭兰见姜翳仍在,于是回过身,往帐中向沈质玉禀报:“小阿皎,弟弟在,小阿皎,不会跑。”

沈质玉点点头,斟了杯茶饮了,闭目假寐了一会,见帐外落日西沉,便唤缭兰收拾物事启程。

缭兰坐在前头策马,沈质玉拿了一本《百喻经》翻阅。隔一个木板之外,车厢之中,姜翳正不住挣扎,将木板瞧得咚咚作响,沈质玉仍专心看书,却不管他。

马车过了咕噜河,缭兰见一个远处一个老人正站在帐篷前往此处张望。缭兰虽生得牛高马大,但其实心地细腻,见老人形单影只,一时颇感酸楚。又过了小山坡,缭兰再往后瞧,已看不见老人了。却说一个少年朝马车疾驰而来,身量单薄,衣袍宽大,双足飞也似的,兜起风云。缭兰心下奇异,只感在何处见过这少年一般,再沉思一会儿,原来是他与主人初到乌疆之夜,那个朝他做鬼脸的健步少年!

那少年几步赶上马车,大喊一声:“大罗汉,你好哇!”

缭兰正觉得这声音耳熟得很,又听得扑通一声,那少年竟已撩起马车一侧的帘子,提起双足,跃进了马车里。

缭兰转头也朝马车里大喊:“小阿皎!”

姜皎在车中嗯嗯两声,以作回应。

原来这日清晨,沈质玉往伊德尔王府去后,又过了个把时辰,姜皎方才醒转过来。这翠偃情波药效甚烈,姜皎已记不清昨日之事,只朦胧记得自己给巴彦和哈丹下了药,后来情形实在难堪……紧要关头,姜翳唤了她一声阿姐,沈质玉出现,将她抱了回来,再后来便昏睡至此时。

姜皎见帐中空无一人,却也不敢到处走动,于是撩起帐帘,往外头偷偷望了一眼。姜皎见只有沈质玉的大燕随从在外候着,沈质玉、姜翳和缭兰均不在此,一时心中惴惴。

姜皎心道:“难道沈质玉捉了姜翳往王府认罪?”转念一想,毕竟自己对他花了不少功夫,沈质玉倒也不必讨好伊德尔王。但她究竟心中没底,便偷偷出了帐篷,往家中奔去。

姜皎到了家里,见只敖癞一人坐在床沿为姜皎缝补她那件男子长袍,于是走过去将长袍拿在手中,道:“癞伯伯,这衣服不用补啦,破破烂烂穿着凉快。”

敖癞粗声粗气道:“胡说,你穿着衣服已大了不少,肩膀也垮着,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还要多么凉快?!”

姜皎嘿嘿一声,不再反驳,一时不禁想到鱼贞,于是道:“癞伯伯,如果……如果你能再见你的公主,那么如何?”

敖癞听她所言,双手已是止不住抖动,颤声道:“又胡说了!”

姜皎道:“我说真的!我……我是说,公主受了很多很多的苦,她……她从地府跑了回来,地狱之火将她美丽的……嗯……美丽的脸变得不再美丽……美丽的手、脚……”

敖癞高声插嘴道:“公主永远是公主!又说些什么美丽不美丽?”

姜皎听他语气已然哽咽,道:“是,是,那么伯伯,你等了二十年,是不是?”

敖癞道:“你……你怎么知道?”

姜皎却不回答,只道:“我出去一趟。”

敖癞见她转头出去,又喊道:“姜翳呢?我几天没见着他……”

姜皎顿了顿,道:“就快回来了。”于是出了帐篷,又换了长袍,进了山谷。

这时鱼贞正在案上端坐养神,见姜皎跃来,伸手取了案板上半个馒头朝她掷去。

姜皎一晃避过,道:“师父婆婆,干什么扔我?”

鱼贞道:“你再不来,倒要饿死师父。”又点点头,道:“你身手倒是灵敏了许多。”

姜皎走上前来,拉住鱼贞手,轻轻晃动,道:“对不住啦,徒儿一时遇上许多事情。”

鱼贞冷哼一声,道:“是么?是你弟弟的小情人结婚了?还是哪个女子又私奔了?”

姜皎摇摇头,也不知从何说起,只不言语。她思及巴彦和哈丹做出如此行径,自己只有跟随沈质玉离去,或许不日就将离开乌疆,一时心中五味杂陈,对鱼贞更是不舍。

鱼贞察觉姜皎默默不语,于是偏了偏头,道:“怎么了?小丫头难过啦?”

姜皎抬起头来,已红了眼眶,道:“师父,若是徒儿明日就离开了,您……是不是就饿死了?”

鱼贞敲了敲她的头,道:“唔!这么看不起你师父么?!”

姜皎又是摇头,道:“不是,我说真的。”

鱼贞道:“什么真的?真要走了么?”

姜皎点点头,道:“嗯。”

鱼贞道:“去哪儿?大燕大官可害了你全家,你又怎么回去?”

姜皎道:“我……我认识了一个挺厉害的人……”

鱼贞道:“是你原先说的那个男人么?那个同你亲过嘴的?”

姜皎听她说得如此直白,也红了脸颊,点了点头。

鱼贞少见姜皎这般神情,摆摆手,只觉不妙,道:“世间男子,绝不可轻信,你师父就是最好的例证!”

姜皎道:“师父你放心,我……”说着拍了拍胸膛,挺身道:“我时时谨记师父所说的话,绝不全然相信他人,否则遭人反戈背弃……”

鱼贞见她神色凛然,言辞冷冽,忙止道:“你向我发誓做什么?我是……我是你的师父……我永不……嗯,即使你杀人放火,师父帮你毁尸灭迹……”

姜皎道:“哪有这样离经叛道的师徒?”又感到鱼贞真正疼惜自己,心中备觉温暖。

鱼贞却不答她,接着道:“你当向天发誓,你对老天说,天啊,天啊,如有朝一日,我满心信任男子,漫天神佛切勿太过动怒,天雷轻点劈我姜皎,天火轻点烧我姜皎……”

姜皎听鱼贞如此说来,不禁浑身发冷,打了个激灵。

鱼贞见她面露惧色,便不再接着说下去,伸手拂了拂姜皎脸庞,缓声道:“不过嘛……世间男子千万,世事无绝对,或许你正是有那福气……能碰见那对你全心全意,生死相许之人……”

姜皎心头一动,道:“我正遇见了这样一个人!”

鱼贞道:“是么?”

姜皎叹了口气,道:“可惜他却不是对我全心全意,生死相许……”

鱼贞道:“那么他喜欢谁了?这人比你美丽么?比你聪明么?”

姜皎点点头,无奈道:“这人比我美丽许多,聪明许多,我此生永远也比不上她。”

鱼贞奇道:“是谁?我倒要瞧瞧。”

姜皎道:“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公主,鱼贞。”

鱼贞听她打趣胡说,笑道:“学得男子一般油腔滑调!”其实心中亦是高兴。

姜皎道:“我说的真话,我说有一个人,他对鱼贞公主生死相许,不离不弃,已经二十年了。”

鱼贞横眉立目道:“什么人?”

姜皎道:“二十年前,公主师父进入这个山谷之中,对小癞儿说:‘你申时到此处等我。’是不是?”

鱼贞听她如是说,已觉了八分,但仍不敢相信,只听姜皎接着说道:“于是小癞儿就在此处等着,等了一年又一年,二十年的每个申时……”

鱼贞心中恍然大悟,道:“是么?难怪我总见他坐在小山坡上……”

姜皎又道:“他为公主师父雕刻了无数个美丽的木偶娃娃,放在山坡上,只是风沙太大,不过一会儿就被掩埋了。”

鱼贞目光颤动,瞧着山谷出处的微光,道:“什么美丽的木偶娃娃,他心中的鱼贞公主永远美丽,可不是现在这个丑怪老太婆。”

姜皎抱住鱼贞双肩,将下巴放在她肩头,道:“公主永远是公主,又说什么美丽不美丽?”

鱼贞哼了一声,胸中却是长舒一口浊气。

姜皎道:“小癞儿一直一直在等他的公主。”

鱼贞回头看着姜皎道:“是……是么?”

姜皎重重点点头,道:“嗯!我回去告诉癞伯伯,他会来接公主。”

姜皎和鱼贞如此说着话,已过了不少时候,姜皎起身,道:“公主师父婆婆,我走啦。”

鱼贞道:“你去哪儿?离了乌疆了么?会大燕么?”

姜皎见她语气不舍,不禁更加难过,走上前去,用脸庞挨着鱼贞脸庞,轻声道:“嗯,只有回去才能报仇。”

鱼贞道:“那么你报完仇就回来,大燕有许许多多的坏人,你知道的。”

姜皎道:“嗯……”说着已忍不住落下泪来。

二人依依告别,姜皎又奔回家中,对敖癞说了一切实情。起初敖癞只是不信,姜皎又将鱼贞公主的铭牌递于敖癞,敖癞终于不得不信,握着铭牌呜咽哭泣。姜皎拍了拍敖癞的背,柔声安慰。

正是这时,沈质玉的马车从远处驶过咕噜河,姜皎一望便瞧见大个子缭兰,于是发足狂奔,撵上马车。

姜皎来不及向敖癞道别,敖癞只得站在帐篷外瞧着姜皎远去。姜皎进了马车,再撩起帘布,见敖癞已翻过山坡,站在上头朝自己不住挥手。姜皎心头难过,眼泪已无声爬满脸颊。马车如此又向前行了一些,姜皎终于再也瞧不见敖癞,但愁绪堆积于胸,只将脸朝着外头。忽地姜皎听见马车木板隔层砰砰作响,心念一动,转过身来,对沈质玉道:“我弟弟呢?”

沈质玉视线仍落在书上,道:“这时想起你弟弟了。”

姜皎道:“他在哪?”

沈质玉道:“你如此留恋乌疆,将他留在这片福地不是很好?”

姜皎道:“我本不愿意他回去大燕,大燕有许许多多的坏人,这我知道的。”

沈质玉点点头,道:“是,你正跟着坏人回去大燕。”

这时木板仍在响动,姜皎撩起袖子,掀开木板,果见姜翳。姜皎连忙将姜翳身上束缚解了,又将他口中木条取出,见他满脸血污,衣衫破烂,道:“谁打你了么?怎么会这样?”

姜翳面皮红紫,急道:“我……朝格图呢?”

姜皎道:“朝格图怎么了?”

姜翳于是说了自己如何被苏哲和伊德尔王携人带入王府,一番暴打后又被关入地牢,若非朝格图相救,自己早死了。

姜皎摇摇头,又道:“或许沈质玉知道。”于是又和姜翳一同进了车厢,对沈质玉道:“你知道郡主现下如何了?”

沈质玉翻书的手顿了一顿,道:“郡主现下一切安好。”

姜皎点点头,又朝姜翳眼神示意,姜翳这才沉下心来,这时方觉周身疼痛难忍,倒在了车厢边。沈质玉知道姜翳伤势颇重,从怀中掏了一个玉白瓷瓶,递与姜皎,道:“给他服下罢。”

姜翳服了药后,顿时松快许多,于是靠着车厢休息。此时已至黄昏与夜晚交界,天边一线沉金,夜风脉脉。忽见车后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翩跹而至。

姜皎见了,心道:“梁山伯与祝英台。”沈质玉心有所感,也和姜皎对视,又转头去看,只见那对蝴蝶偏往姜翳处飞。姜翳伸手迎那蝴蝶,待握在手中,再去看,却只是两张纸罢了。

沈质玉也见了那蝴蝶化纸,细看之下,原来那两张纸是乌疆用作方死之人祭祀时的纸钱,形状蜿蜒,姜皎和姜翳从未见过,是以不知。

姜皎见姜翳仍握着那两张纸,神情凄迷,也不去打扰,转过去坐在沈质玉一侧,低声道:“你在看什么书?”

沈质玉将书皮给她看了,姜皎点点头,道:“《百喻经》。”

沈质玉道:“嗯,会识三个字。”

姜皎听他取笑自己,偏了偏头,道:“不止三个字,六个字。”说着就往沈质玉胸前写他的名字。

沈质玉笑着将她手指拿下,又听姜皎道:“这说的什么?”

沈质玉将正在看的那页翻给姜皎,其上正写着几行字,姜皎几眼瞟了,道:“不喜欢看字,眼睛花。”

沈质玉道:“这是说从前有个人,被国王鞭打。被鞭打后,就用马粪敷在伤处,想让伤处尽快愈合。有个愚人看到了,心里非常高兴,立刻回到家中,对儿子说:‘你鞭打我的后背,我得到了治伤的好方法,现在想试试。’他儿子于是鞭打他的后背,再用马粪敷上。”

姜皎奇道:“世间竟有这样的愚人。”

沈质玉点点头,道:“马粪好比女色,愚人以为观想女色及五欲,可以修身净心,实则反为女色之所惑乱,流转生死,堕于地狱。”

姜皎点点头,道:“马粪好比女色……那你得记住了,莫为女色所惑乱。”

沈质玉望着她笑了笑,不再言语。

又听姜翳轻声对姜皎道:“阿姐,你听。”他正跟着那伤心的歌儿附和。

望那纷飞的尘土,

好似灰白马跑得快,

匆匆忙忙看远处,

好似阿郎哥哥到来!

脖子上的黄纱巾,

唰的一声拽下来,

黄脸的道尔吉我不嫁,

哭着闹着把纱巾摔!

姜皎于是转头去听,却只听得夜间绿风空响,撵着车轮,拉长一片草原。

离开草原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离魂之二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斩金环
连载中罗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