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煦声音不大,但也足够坐得近的同学听到了。
此时这批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了这位单手支着脑袋若无其事刷题的化学满分大佬,看了看自己手里凄凉的卷子,纷纷咽起了口水。
体委刚伸过头想试探着问能不能借来看看,班主任就从前门走了进来。
好嘛,世界一片安静。
“都——拿到卷子了吧。”班主任笑眯眯地站在讲台上,“感觉怎么样?”
下面一片黑压压的脑袋顶,没人回答她。这种时候,坐在倒数第二排支着脸垂着眼皮看数学题的文煦就显得很突兀了。
有些人悄悄撇着头看她。
“别看你们文煦同学,看我。”班主任脸上笑容渐渐消失,迈着步子开始巡视全场,光听声音都能想象得到那双眼睛里精光乍泄的锋利。
“下午光秃秃的分数看着没感觉,现在卷子上的零蛋是不是能让你们清醒清醒了?
题难不难?大家都说难,包括我们老师。但是说实话,这套卷子其实并不比高考难很多。你们现在刚学完新课,还没复习,考得差一点可以理解。但是差也要有个下限。
同样的卷子,有人能考满分,有人呢?六七十分!”班主任扫视了一眼头越埋越低的众人,语气逐渐严厉。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我不否认文煦很有天分。但是光凭天分,她能做到这个程度吗?”
文煦差点当场给她一个“能”。但是她已经决定要好好做人了,不能为了顶嘴而顶嘴,所以她辛苦地忍了下来,只在草稿纸上写了一个字。
谢瓷瞟了一眼,看见一个狂野程度与文煦书上名字不相上下的“能”,当场没忍住,笑出了声。
很短促的一声笑。
却吸引了四十六双折合九十二只眼睛。
这声笑响起的时候,班主任正讲到“每一个成功的人都在人后付出了艰辛的努力——”
眼见着要拐向不妙的方向的话题戛然而止,一群本来被训得心情低落蔫头耷脑的猴孩子都被勾出了笑虫,碍于班主任的威严个个忍得很辛苦。
班主任盯着这对同桌,竟无缝衔接了她的上一句话:“——比如文煦,就会在上化学课时做数学作业。省下来的时间又能做一套化学卷子了,是不是?”末尾已经带上了她惯常的浓浓的讽刺味道。
“噗嗤——”
这不明来处的笑声像是点燃了炸弹的引线,整个教室的笑声瞬间炸开仿佛能掀翻屋顶。
隔壁班已经开始骂娘了。
没有人在这种时候可以忍住不笑,没有人。
等这一阵排山倒海的笑声渐渐歇了,班主任才似笑非笑地看了文煦和谢瓷一眼,走回了讲台上。
谢瓷趁她转过身去的时候戳了戳文煦,眼里犹带笑意,凑到她耳边用气音问:“煦煦,她不会以为刚才是你在笑吧?”
文煦用看智障的眼神凝视着她,看得这小可爱撅了撅嘴转回去了。
班主任站回讲台上的时候,班上已经重新安静了下来,但是她苦心营造出来的“我惭愧我反思”的苦闷气氛已经毁于一旦。
她索性也不唠叨了,抖了抖卷子开始讲题。
一张化学卷子讲了两节课,竟然还剩一点尾巴没有讲完。班主任怀揣着虚假的歉意拖了二十分钟堂收了尾,作为补偿,她今天善良地没有布置作业。
这个二晚,是快乐的二晚。
属于文煦的快乐大概长在数学里。数学题数学史和一些小小的知识拓展。
谢瓷往日闲下来的时间,往往会对半分给习题和手机。而后者的时间则会对半分给真正使用手机和不动声色地与老师斗智斗勇。
以致于朱缨转过头来看见谢瓷还在学习的时候,陷入了自我怀疑中。她戳了戳许清与,问:“现在难道是第三节下课吗?”
许清与瞥了她一眼:“是啊,所以你就留在教室吧。”说完背起书包走了。
“哎!等等!”朱缨拽着书包追了出去,“我这不是被阿瓷误导了吗?!她啥时候学到过放学啊,这是咋了,第一被抢走,有危机感了?”
“我看有危机感的该是你吧。”
“呸!三十名怎么了!吃你大米了?”
“你刷我饭卡还少吗?”
“那你还吃我零食呢!”
……
谢瓷放下笔,环视一圈已经空了一大半的教室,小声说:“煦煦,回去吧?再晚就该撞鬼了?”
文煦本来已经站起来了,听了她后半句话又坐了回去,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抱臂看着她。
“真的,你没听说过二中十大闹鬼传闻吗?”谢瓷眨了眨眼,语气里竟透露出一丝兴奋。
什么玩意儿?
文煦揉了揉耳朵,不想理她了,收起书包抬腿就走。
谢瓷连忙追出去,又不敢走太快,只能疾呼“等等!”“慢点!老身年事已高,万万跑不得的!”,十分卑微。
寒潮侵袭过的夜里弥漫着深重的寒意,走在路上久了,附骨之蛆般的阴冷会透过布料直渗进骨头缝里,连牙齿都能冻僵了。
这个时间的小卖部非常热闹,卖熟食的窗口挤挤挨挨凑了一大群不怕长胖的好孩子。
小卖部正经名字其实叫“生活服务部”,面积还挺大的,地基是个长方形,进门左长边大半空间都是卖各种熟食的,右边也是日用品和零食。往里走顶头有一家小杂货店,卖文具饰品玩偶之类的东西。
文煦其实只想来买一支笔。
她生无可恋地被谢瓷拉着凑到窗口面前,披荆斩棘买到一个肉夹馍又艰难地拨开人群走出来,看到谢瓷笑得甜甜的问她:“煦煦以前吃过这个吗?”
文煦捋了捋皱起来的校服领子袖子书包,清心寡欲道:“我不吃宵夜。”
“这整个学校就只有它和旁边窗口的鸡蛋饼算得上好吃了,试试呗?”谢瓷眨眨眼,把手里温度适宜的饼递到文煦嘴边。
文煦挑了挑眉,看在她诚意十足的份上,给面子地咬了一口。
哎哟还真不错。
内面浸了汤汁的面皮酥软适度,夹着炖得软烂入味的牛肉,混了一点清爽的粉丝和蔬菜,咬进嘴里热乎乎的,好像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怎么样?”谢瓷笑着自己也咬了一口。
“不错。”文煦实事求是地点头。
然后她就看见谢瓷变魔术似的从装馍的纸袋外面脱下另一层纸袋,分了半个装进去递给她。
“不……”
“我一个人吃会长胖。”谢瓷把纸袋塞进文煦手里。
文煦看了她一会儿,笑道:“那我日行一善,帮你减肥了。”
等到两人慢悠悠晃进寝室门的时候,朱缨和许清与已经换上睡衣在同一张桌子前蹲在各自椅子上喝牛奶了。
两个一米六几的少女,齐刷刷蹲在椅子上,抱着奶瓶喝。
奶瓶。
这画面着实有点诡异,文煦走到门口的脚步顿了顿,挑高了一边眉毛,神情复杂中夹杂着一丝善意的嘲弄:“你们寝室……很别致啊。”
椅子上的两个人齐刷刷转头看她,以令人震惊的同步姿势点了点头。
“是‘我们寝室’。”谢瓷更正道。
文煦啧了一声,三两步走回自己桌前坐下,背对那两个幼稚园画风的奇怪室友。
她从架子上取下下午没看成的福尔摩斯,正待翻开时,听到谢瓷那边哗啦啦晃瓶子的声音,转过头去,被那桌子上一字排开的几个小瓶子小盒子惊了一下。
嚯……全是药。
文煦挨个看了一遍,都是不认识的药。不仅名字陌生,连拆开来每一个字她也不是都认识。
谢瓷偏头冲她笑了一下。
再转回头时,文煦忽然没心情看小说了。
她有点烦躁地把书又塞了回去,掏出手机打开了浏览器。
这几样药名都很怪,搜出来是一些非常模糊宽泛的描述,很难从中推断出它们治疗的疾病类型。
文煦犹豫了一下,点开了微信。
微信界面最近一条聊天记录已经是今年一月的了,是一个备注“周阿姨”的人。文煦点进了这个聊天框。
“煦煦,我好撑啊——”谢瓷一颗一颗把该吃的药吃完以后,一杯水也灌下去了。她可怜兮兮地捧着水杯倚在文煦这边和梯子间的隔板上,水汪汪的大眼睛映着灯光,明明灭灭。
文煦不动声色地退出微信,收起手机看向她,上下打量一番,一针见血地指出:“上个厕所就不撑了。”
“噗嗤——”
文煦和谢瓷转过头。
那两个喝牛奶的人一脸无辜地看着她们,从表情来看她们拒不承认刚才发出了落井下石的笑声。
谢瓷撇了撇嘴,把杯子放到文煦桌子上,走到她面前:“快来帮姐姐揉一揉。”说着还要去抓她袖子。
文煦抬了抬手躲开了,拿过谢瓷空空如也的水杯起身走向饮水机:“揉吐了你扫地么?”
谢瓷没说话。
文煦接满水走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这小可爱坐到了她的椅子上,坐姿非常规矩,像个刚被老师矫正过的小学生,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特别可怜地看着她。
“……”
“噫,阿瓷怎么突然变黏糊糊了?恶心兮兮的。”朱缨十分小心地用气音问。
“春天来了吧。”许清与观察了一会儿,同样小声地感叹道。
平心而论,谢瓷这个样子还怪可爱的。只是身居大姐大位置役使小弟十数年的文煦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样狡猾的戏精。偏偏杀伤力还很大,你拿她完全没办法!
文煦和她对视一会儿,败下阵来。她叹了口气:“你先起来。”
“那你——”
“揉。”
说出这个字的时候,文煦觉得自己有点悲壮。
谁又能想到,城西大院儿里靠拳头服人花名远扬至今积威犹在的混混头子,有一天会沦落到给相识半天的室友揉肚子的地步呢。
没有人可以料到。
就像她也料不到这个相识半天的恼人室友竟然身患绝症。
其实也不一定。
文煦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大段文字,喉咙有点涩。
周阿姨给出的结果里不止一种病。其中大部分已经算不上绝症了,即使恶化也有一定的几率可以救回来……一定的几率。
熄了灯以后的寝室很安静,另外三个人应该都睡了。文煦躺在被窝里盯着昏暗的手机屏,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了谢瓷那张脸。
大多时候她都是笑着的。甜甜的,得意洋洋的,或者小可怜样,神态和她的长相一样可爱。
……除了白得有些过头,显出一点点不甚明显的病态的皮肤以外,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是个病人。还可能是生命受到威胁的那种。
她同周阿姨道了谢,回应了一番对方的关心,又表达了深夜打扰的歉意。
对面没回,可能睡了,也可能值班在忙。
文煦关掉手机躺在床上,盯着贴满了荧光星星的天花板。片刻又半撑起身子望向隔着梯子小平台的谢瓷的床。
小可爱那边没动静,借着窗帘缝里的点点月光能勉强看到她安详的睡颜。
太安静了。
就像——
文煦一个激灵回过神,彻底没了睡意。
人睡不着就会胡思乱想。
胡思乱想的时候脑子里就是一团浆糊,什么都能塞一点,且没有一丝违和感。小时候捡的石头和奶奶织的毛衣,昨天吃的菜和曾经抓过的小偷,清明扫的墓和……
谢瓷翻了个身。
文煦的思维忽的停滞了一瞬,脑子里被清洗一空,全然不记得刚刚想到了什么。
她重新躺了下来。
被窝里渐渐漫起暖意,思绪一点点抽离,天花板上的荧光星星也越来越模糊……
莫名其妙被绝症还能不能行了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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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绝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