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百蕙昏睡的几个小时里不断地被噩梦所侵扰。
但准确来说又不是梦，而是记忆的闪回。
她像个透明的旁观者，被迫回到过去，重新体会着曾经的所有不公。
年少的自己就站在眼前，多么的无措与委屈。她想伸手拥抱那个小女孩，指尖却只能穿过虚影。
那些樊筱冰冷的训斥，众人对沈欹与的偏袒，所有声音在耳边循环播放，一字一句，清晰得令人窒息。
每一幕都在撕开结痂的伤口。她绝望地看着记忆中的自己一次次被伤害，又一次次倔强地挺直脊背。这种无能为力，比任何酷刑都残忍。
她回到了初见沈欹与的时刻……
那时的他还是个忧郁的少年，刚步入青春期的商百蕙，心底莫名漾起了浓厚的情愫。她想认识他，便主动上前搭话，试着靠近。
可他偏偏与旁人有所不同。
商百蕙自小性格讨喜，接触过她的人无一不喜欢，她原以为这份人缘能让两人很快熟络。没承想，少年对她始终不理不睬。这让商百蕙又气又不服，反倒更想深入地了解他。
在经过几个月的相处后，沈欹与对她的态度才渐渐有了缓和。
商百蕙也是后来才知道，沈欹与是个不被母亲疼爱的孩子。而他的母亲患有很严重的抑郁症，或许是因为这份沉重，让他自出生起就带着挥之不去的忧郁。至于他的母亲为何不爱他，大抵是因为不爱他的父亲吧。
不过他们家的事太过复杂，以商百蕙那时的年纪，实在难以理清。但她唯一清楚的是，大人的恩怨与孩子无关。
所以商百蕙非常地心疼他，便想拼了命地对他好，想让他知道，这世上总有人是爱他的。
沈欹与对她改变态度，是因为商百蕙偷偷为他过的那个13岁生日。也是从那以后，他们的情谊里便不再只有商百蕙单方面的付出，沈欹与也开始用自己的方式回应着她。
他以前总问她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每次她都只说“因为我们是朋友”。但其实商百蕙一直都想告诉他，是因为她喜欢他。
可她又觉得，当喜欢说出口后一切就都变得很廉价，所以她宁愿用行动去表达，也不愿用嘴巴轻飘飘地说出那两字。
后来，她把沈欹与带回了家，介绍给了樊筱。
樊筱起初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可相处得越久，就越觉得这个小男孩可怜，所以不由自主地想爱护他，甚至隐隐有了偏疼。
樊筱还找到了沈欹与的母亲。两人在无数个日夜里促膝长谈，谁也说不清，她们的情谊是什么时候悄然变深的。
之后，樊筱便认了沈欹与做干儿子，待他如亲生儿子一般。不知不觉间，樊筱开始忽略了商百蕙，忽略了自己真正的女儿。
变故发生在一个夜里，沈欹与的母亲终究没能熬过痛苦，选择了结束生命。沈欹与再次陷入巨大的悲痛，樊筱也陪着他一同哀伤。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对没有血缘的母子在彼此的陪伴中惺惺相惜，感情也愈发的深厚。
也就是从这时起，“偏心”二字真正渗入了商百蕙的生活，而她失去母爱的日子，才刚刚拉开序幕。
她当然知道沈欹与是个该被疼爱和关爱的孩子。可渐渐地，那份关爱在周遭人眼中似乎成了天经地义。亲人，朋友对沈欹与越来越好，甚至越过了对她的好。
沈欹与的确努力又优秀，这一点她看在眼里，也从未否认，但她自己也并不差。
然而樊筱那句“你看看阿与，再看看你”出口后，一道无形的屏障骤然落下，将她彻底困在了无休止的比较里。
樊筱凡事都要拿沈欹与作参照。也许她跟沈欹与的差距就只有那么微小的一点，可在樊筱那里，却仿佛是一条无法逾越的银河。
接踵而至的，全是这样的对比。只因她和沈欹与关系好，不光是樊筱，就连许多朋友和同学也总爱把两人放在一起说。或许大多数人并无恶意，说的也只是日常的玩笑话，可落在商百蕙心里，却成了难以言说的折磨与痛苦。
她太讨厌这样的比较了。
她知道自己在很多方面确实比不上沈欹与，可总被这样反复提起，真的让她难以忍受。
厌恶渐渐滋生，反感也悄然蔓延，她甚至不愿意和沈欹与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场景里了。
她一直都在拼命努力，想着提升自己，想着拉近跟沈欹与之间那被旁人无限放大的距离。可每一次进步，都换不来樊筱的任何夸奖。
沈欹与在被爱的滋养里，渐渐褪去了往日的忧郁，眉宇间多了自信，连性情也有了开朗的趋向。所有人都为他的转变感到欣慰，却没人留意过商百蕙的性格也在不断改变。
她心里的孤独感越来越重。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放学回家时，樊筱的目光再也不会落在她身上，而是总转头先帮沈欹与取下书包。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每次发小们聚会，他们见到她时说的第一句话总是“阿与怎么还没来”。
即便母亲依旧在身边，朋友也未曾远离，商百蕙却觉得自己像被隔绝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孤独得喘不过气。
对沈欹与的那份最初的喜欢，就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疏离与忽视里，一点点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说的反感与讨厌。
初三那年，她得知沈欹与也喜欢着自己。心底涌起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反倒是莫名的嫌弃。
旁人眼中，沈欹与的喜欢美好又珍贵，带着少年的纯粹与热烈。樊筱知道后，待他更好了，那态度，竟像是在对待未来的女婿。朋友们更不必说，总在有意无意间撮合，并变着法儿地给他们创造独处的空间。
她只觉得无比厌烦，满心怨念。
人人都说他们是天生一对，般配得无可挑剔，可这些话在她听来，特别刺耳。更有人说，能被沈欹与喜欢，是她的荣幸，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就是从这一刻起，她对沈欹与的情感彻底变质，从反感、讨厌，变成了彻骨的憎恨。她厌恶他那份被众人称颂的喜欢，只觉得恶心。也后悔自己曾经对他的喜欢，只觉得那时的自己荒唐又可笑。
她曾是众星捧月的存在，可后来，沈欹与却成了那个取而代之的人。她承认他的优秀，却也打心底里不服气。
可无论她怎么拼命追赶，都始终被他远远甩在身后。他越走越远，光芒愈发耀眼，而她却在原地徘徊，甚至一步步倒退。
崩溃的情绪像洪水般将她淹没，可她站在原地，茫然无措，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高一那年，她认识了一个叫许不凌的女孩。那女孩生得漂亮，人缘好，性格也好，像极了曾经的自己。商百蕙心里既羡慕又欣赏，两人也竟莫名其妙地成了朋友。
那算是她第一次，对旁人袒露心底积压的苦楚。
没料到，许不凌听完后勃然大怒，把许多人都痛骂了一顿，尤其是沈欹与，被她骂得格外狠。
商百蕙被她这反应逗笑了，她也惊讶，看似淑女的许不凌，竟还有这般骂人的天赋。更重要的是，这也是她第一次遇到，不喜欢沈欹与的人。她觉得许不凌很独特，和其他的人都不一样。
渐渐地，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后来，她把许不凌介绍给了樊筱和自己的朋友们。可朋友们对许不凌却异常的冷漠，明里暗里都透着不喜欢，甚至说她“装”，骂她“绿茶”。
那是为数不多的几次，商百蕙为了许不凌，跟发小们发了脾气。也是从那之后，她和许不凌的关系越来越亲密，甚至超过了跟亲闺蜜高文潼的情谊。
高一分班，许不凌为了能和她在一起，放弃了更擅长的文科，选了理科。直到这时，商百蕙才后知后觉，自己对这个女孩的感觉，早已越过了姐妹情分，生出了些不一样的情愫。
17岁生日，许不凌向她表了白。她说喜欢她，不是姐妹间的那种，而是恋人之间的喜欢。
那一刻，商百蕙忽然懂了，自己对许不凌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谊，究竟是什么。
她们在一起了。
可这份感情，却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
反对的声音里，十有**都在为沈欹与抱不平。当然，也掺杂着对许不凌一贯的反感。
可更糟的是，商百蕙成了众矢之的。
在她的认知里，在她所理解的情感维度里，性取向从来不该是横亘在真心之间的壁垒。可世人偏觉得这事儿离奇，甚至恶语相向。
她头一回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好像站在了全世界的对立面。她从未觉得自己有错，可周遭的声音却一遍遍砸过来：你错了，你就是错了。
排山倒海的崩溃，一点点漫过她的四肢百骸。
可还好，身边还有许不凌。她们相互依偎着取暖，在无数个被人群冷落的日子里紧紧相守。
高三那年，是商百蕙最煎熬的时段。学业的重压本就让她喘不过气，精神上的孤立与压迫更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困住。
人大概就是这样，越长大，情绪反倒越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总容易失控，也可以说是敏感和内耗，也可以说是焦虑和压抑。
樊筱依旧明晃晃地偏爱沈欹与，曾经的朋友们也默契地站在沈欹与那边。她和许不凌，几乎是硬生生站成了与世界对峙的姿态。
高考前一个学期，她搬去了学校宿舍，日子忽然清净了许多。她也像是上了发条，拼了命地学习，累到极致时，全靠和许不凌的来往信件支撑。
可痛苦里也藏着光。那段日子，班主任和其他老师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偏爱与关心。每次崩溃到撑不住，她就跑到班主任办公室，把头埋在老师肩头上哭。班主任从不说什么客套客气的话，而是就那么静静地陪着，安慰她，爱护她。她哭够了，自己抹抹眼泪又回去刷题。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可以说，除了许不凌，班主任就是坚持她下去的动力。高考前一晚，班主任偷偷塞给她一个红包，她攥着那个小小的红包，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后来，她在考场上发挥得格外好，交出了一份漂亮的答卷。
她和许不凌最终选择出国，去远离那个让她窒息的环境。商百蕙清楚，未来或许会更苦，但还是义无反顾地做下了这个决定。
反对的声音依旧如期而至，从四面八方把她围住。可这一次，她心里的波澜已经小了很多。她知道，逃避算不上多正确的选择，但对当时的她来说却是个最好的选择。
于是，她又一次站在了所有人的对面。
不过她也没料到，在满世界的反对声里，会有个小不点捧着最坚定的支持走向她。
是商秉立。他当年说的那句话，商百蕙记了很久。
——我什么都不懂，也很舍不得你走，但要是出国能让你开心，那我就支持你。
这是商百蕙第一次因为亲人的话语而感动落泪。
可沈欹与得知她要和许不凌一起出国时，几乎要失控了。他找商百蕙吵了好几次，那些天里，他身上那股阴郁的气息又浓了起来，像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商百蕙看在眼里，而自责也像块石头一样压在她心里。
其实这些年，她一直欠沈欹与一句道歉。
沈欹与从来不知道，商百蕙曾喜欢过他。他只知道，商百蕙无缘无故地靠近他，却又莫名其妙的远离他，甚至讨厌和憎恨他。
商百蕙是因为樊筱偏心才厌恶他，可实际上，沈欹与从没做过对不起她的事，他一直都对她好，疼她，关爱她。只是商百蕙自己心里那点不平衡，让她一次又一次把他推开。
沈欹与所有的努力，从来都不是为了和商百蕙较劲，更不是为了争樊筱的宠爱。他只是想拼一份未来，对得起自己。也是想靠自己的能力，将来能好好报答樊筱。因此，他也从未察觉，商百蕙对他的态度转变，竟是因为樊筱那份偏爱的重量。
站在沈欹与的角度，心里怕是藏着不少委屈。
后来是商百蕙慢慢长大，心态渐渐平稳下来，才看清楚了这些东西。
她知道沈欹与其实没做错什么，反倒是自己，把对樊筱的情绪迁怒到他身上，让他平白受了那么多委屈
所以那句“对不起”，她的确欠了太久。
以至于某一天晚上，沈欹与骗她去恒泰时，她没有丝毫犹豫就赴了约。她心里是存着念头的，想跟他好好解释一番，或者说，认认真真道个歉。她知道，这或许弥补不了这么多年来给沈欹与造成的困扰和伤害，但她总得为自己年少时的不懂事、不成熟的心态负起责任。
可她却怎么也没想到，等待她的会是那样一场噩梦。
那天晚上的沈欹与，彻底疯了，疯魔了，像个失去理智的病态鬼魂。他像是要把所有积压的怨气都撒在她身上，用最残忍的方式折磨她，仿佛要将她彻底毁掉才甘心。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感到彻骨的绝望。
她哭着哀求他，嗓子都哭哑了，却没能让他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身体传来的剧痛几乎让她晕厥，可更痛的，是心。
她无助地望着冰冷的天花板，泪水模糊了视线，那一刻，她忽然分不清，沈欹与这么多年来对她的感情，到底是出于爱，还是因为扭曲的占有欲。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身体和心理被双重折磨着，几乎要被她撕裂。
最后，她没了力气，放弃了挣扎，只剩下绝望的妥协。她不知道那个晚上自己流了多少眼泪，心又碎了多少次。只知道时间原来可以如此的漫长。
结束了，沈欹与抱着她哭，而她也在哭，只是她的眼泪里，藏着的是一种彻底的死亡。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原本准备好要对沈欹与说的话，最终都埋进了心底最深处，伴随着她的眼泪，一同融进了那片肮脏的被单里，再也说不出口。
后半夜，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听着沈欹与语无伦次的语言宣泄，内心已是死寂一片。
待沈欹与彻底清醒过来，开始慌乱地给她道歉，一遍遍地认错。
可她却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空洞地听着他的忏悔，最后，只哑着嗓子说了一句：“我们两清吧。”
她是真的妥协了，就当这场身心俱裂的痛苦，是用来偿还沈欹与这么多年来受的委屈罢。
至此，他们彻底绝交了。
隔天，她在六人群里爆发情绪，除了他们两个当事人，其他人都震惊不已。可她敲下的那些文字里，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及沈欹与对她做的“罪行”。
那场阴影，就那样悄无声息地埋藏在她心底，一藏就是很多年。
出国前一天，他们又见了一面。气氛冷漠又平静，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又像是所有的一切都早已化为废墟，连纠结的必要都没有了。
她开口，跟他定下了约法三章的规矩，他都一一应允，也同意从今往后彻底退出她的生活和世界。
就这样，她走了，一走就是整整三年。这三年里吃的所有苦，她一点都不想再回忆了。
太痛苦了。
她觉得自己这小半辈子，真的太痛苦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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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太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