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眼皮费力地睁开，视线从模糊慢慢变得清晰，她终于从梦境中出来，回到了现实。心脏还在砰砰地狂跳，带着梦魇的后怕。眼角凉凉的，商百蕙一摸，是泪，枕头也湿了一片。
他们知道商百蕙醒了，就一窝蜂地要涌进来，却被她厉声赶了出去。她突然又发了好大一通火，随手摔了不少东西，情绪激动得厉害，整个人状态差到了极点。
直到身侧的医生轻声安抚，她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
此时此刻，商百蕙谁也不想见，房间里最后只剩她自己。
但凡有一点开门的动静，她就会大骂一声“滚”。她似乎意识到自己控制不住情绪了，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却不明白为什么。明明离开海蓝园时已经平静下来，现在却突然变成这样，她真觉得自己快要精神失常了。
而或许是那场梦，再一次将痛苦带回来，牵动着她的心绪。
她侧躺在病床上，眼泪又涌了上来，哭得发颤，那股悲伤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门外的人隐约听见抽泣声，很揪心，也很疼惜。
后来商百蕙哭到力竭，才停了下来，浑身软得像没了骨头，疲惫裹着饥饿感一同袭来。
她闭上眼睛想歇会儿，可一想到先前梦里的景象，就又猛地睁眼，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
这时，房门再次被人极轻地推开，一声细响让她心头骤然一缩，神经瞬间绷紧。
可她已经没力气开口呵斥，也动不了怒了，脸上只剩化不开的烦躁与无奈。
只是那脚步声格外小心，带着点踉跄的试探，一步一顿地挪进来，落地时总带着些微不稳的拖沓，不太像成年人的步调，反倒更像是个孩子。
商百蕙听得出来，她翻了个身，看着向她走来的商秉立。
对方似乎被她的翻身吓了一跳，抖擞起来的样子很呆萌，商百蕙的戾气瞬间就消了很多。
“干嘛？偷偷摸摸地想吓我？”
“不是……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商百蕙坐起来，把枕头垫在后腰，然后招手让他过来。
商秉立低着头走到病床前，苍白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红肿得不行。
“怎么哭成这样？”商百蕙伸手擦去他脸上的泪珠，“男儿有泪不轻弹，不知道吗？”
这句话像打开了某个开关，小孩的眼泪顿时都涌了出来。他咬着嘴唇，鼻子一抽一抽的。
樊筱和商百蕙在客厅争吵的时候，商秉立在楼上全听得一清二楚，虽然他一时间无法消化完，但能懂的都懂，他好心疼姐姐。
“还哭？”
他的泪珠掉落在商百蕙的手上，带着温热的湿意。商百蕙嫌弃地把手往他衣服上擦。商秉立委屈巴巴地看着她：“我是孩儿，可以哭。”
被他的这股童真逗得一乐，商百蕙心头的闷堵舒缓了不少。
“趁着年纪小，你就赶紧偷着乐吧。”她望着他，自嘲道：“不然到我这个年纪，烦恼就多了。”
“我希望你不要有那么多烦恼，我希望你永远都是快乐的。”商秉立仰着小脸，表情格外认真。
“谁不希望？我也希望啊。”商百蕙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无力，“可又有什么用呢？”
“与其指望‘希望’这种虚无的东西，不如靠自己，有些事改变不了就算了。但至少……要好好爱自己。”
这话是说给弟弟听，但也更像是给自己的告诫。
“姐姐一定要爱自己！”商秉立用力拍着小胸脯保证，“我也会爱你，你不是一个人！”
看着他这副较真的模样，商百蕙心头一暖，真觉得商秉立特别可爱。
“如果我有钱的话，我就把你带走了，让你跟我过得了。”
可商百蕙却又叹息一声：“可惜我没钱，也照顾不了你。”
“我可以照顾我自己。不然姐姐，你带我回爱尔兰吧？”
“我没钱养你啊，我养我自己都困难了。”
“爸爸有钱啊，他之前还给了我好大一笔钱呢。我把它给你，我来养你好了。”商秉立急忙说道，小脸上满是恳切。
商百蕙的手顿了顿，指尖划过他柔软的头发，苦笑：“那是他的钱，不是我们的。”
“那我长大了赚钱养你！”
这稚气的承诺，让她心里又感动又心酸。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她垂下眼帘，声音低了些：“现在的我，连自己都自顾不暇……”
“可是……”男孩急切地拉着她的手，“想想未来也没关系啊！”
商百蕙怔了怔，陷入片刻的沉思，很快又抬起头，无奈地笑了一下。也是。
她抬眸，认真地看了看商秉立。
谢谢你，我的小太阳。
“对了，你身上有没有带吃的？”商百蕙突然冷不丁地问他。
“当然有啊！”
商秉立一向有往口袋里塞零食的习惯，毕竟嘴巴总是馋。他从裤兜了掏出小包膨化食品，递给她。
商百蕙撕开包装袋，赶紧往嘴里送，她好饿啊，她觉得自己快要饿死了。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出去给你买？或者你跟我一起出去吃？”
商百蕙犹豫了一下，头也没抬，“不想出去。”
“他们是不是都在外面？”
商秉立点了点头，“那我出去给你买。”
他转身离开，却突然被商百蕙抓住小手，他愣愣地回头：“怎么了姐姐？”
“你出去让他们都走吧，别在外面等了，我谁都不见，而且现在也挺晚。”
“好的。”
他应后要走，可是商百蕙依旧抓着他的手不放。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商百蕙沉默，眉头轻轻蹙着，像是在掂量什么，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手腕。商秉立就这么安静地等着，直到听见她低声开口：“你让沈欹与留下吧。”
“我有话要跟他说。”
商秉立愣了一瞬，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点了点头，转身出去。
不久后，沈欹与提着餐食走进来。他不清楚商百蕙想要吃些什么，索性买了一堆。
餐盒盖还没完全打开，商百蕙就已经迫不及待地伸手去够，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慢点吃。”
“快饿死了，谁还慢点吃？”她咀嚼着食物，含糊不清地反驳。
沈欹与没再说什么，只是慢条斯理地将餐食一一摆好，并从中拿起一个裹着油纸的食品袋，打开后递过去给她。
是鸡翅包饭！
商百蕙的眼睛都亮了，油纸上印着的店名，是她小时候常去的那家炸食店。
“这家还开着？我还以为早就倒闭了。”
“没倒。”
“可我回来后找了好几次都没见着……”
“换地方了。”
“哦。”她低下头，咬了一大口，熟悉的味道漫开来。
她只顾着填肚子，起初没留意到沈欹与一直看着她。而后被那灼灼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她开了口：“你别看着我。”
其实是想让沈欹与先在外面等着的，可偏偏商秉立会错了意，既让他买东西，又让他此刻进来，弄得现在气氛格外尴尬。
沈欹与显然懂，但没挪步，只是转过身，望向别处，不再看她。
商百蕙索性不管了，一门心思对付眼前的食物。
吃饱喝足，她擦了擦嘴和手，刚把垃圾归拢好，抬头就撞上沈欹与的侧脸。他正盯着地板发呆，整个人像被一层忧郁裹住，沉得化不开。她瞥见他额头和左半边脸上的伤痕，不知怎的，脱口而出：“沈欹与，你真丑。”
他闻声转过来，眼里没有恼意，反倒带着点无奈，又像藏着妥协，声音轻得像叹息，尾音里还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情。“嗯。”
沈欹与默默收拾着剩下的餐食和垃圾。
商百蕙坐在病床上，突然就一声不吭。
他问：“想跟我说什么？”
“咱们……聊一聊吧。”
其实有太多话想说了，但是以过去的自己，对着过去的他说。
“好。”
沈欹与等着。可她却迟迟没出声，手指一直绞着被子，像是在跟自己较劲，又像是难以启齿。她不开头，他便也安静无声，连呼吸都放轻。
半天，她才憋出一句：“你当时……都听到了多少？”
“全部。”
商百蕙心头猛地一震，所以她跟樊筱说她喜欢过沈欹与，他也听到了。
虽说早已是过去式，但脸颊还是不受控制地发烫。
不过，他迟早也要知道的。
“好吧。”她别开脸，不敢看他。
沈欹与抬眸望了她一眼，又很快垂下眼帘，像是看穿了她的略微窘迫，选择主动打破沉默：“我很高兴。”
“原来你对我，不只有讨厌。”
他说这话时，喉结动了动，声音里藏着压抑多年的雀跃。
商百蕙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你不是一直都很聪明吗？就没看出来？”
“原先看得出，”他顿了顿，“但不敢确定。”
“因为你好像，对谁都一样。”
商百蕙嗤笑一声：“我怎么可能对谁都一样？”
……
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郑重地看向他。
“沈欹与，我一直欠你一句道歉。”
“你之前说得对，是我先招惹你，也是我先抛弃你。你却什么都不知道，受的苦一点不比我少，是我对不起你。”
他忽然轻笑，眼底却泛着红：“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永远都是十三岁那个样子。而且，我确实……抢走了本该属于你的一切。”
“我很抱歉，也很愧疚。”
“阿蕙，对不起。”
“其实三年前就想跟你道歉了。”商百蕙声音发涩，“可一拖就拖到了现在。前几天你来找我，我没说，本想把这一切永远埋在心里。直到今天跟她发泄，把这些年憋着的所有气全都倒了出来，才觉得……好像轻松多了，心里也敞亮了。”
“所以现在，不想再憋着了。”
“沈欹与，我以前真的很喜欢你。靠近你，结识你，对你好，全都是因为喜欢。”
这句话像一道光，瞬间驱散了沈欹与眼底所有的阴霾。那些年的委屈、隐忍、不甘，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原来，她也曾是喜欢过他的。沈欹与别过脸，眼眶更红了，有湿热的东西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衣袖上。
“但后来，嫉妒和不甘把那些喜欢磨没了，我对你冷漠，讨厌你，远离你，让你平白受了那么多年委屈，真的很对不起。”
“是我的错。”
“不……”他低下头，声音闷得发疼。
“是我，我得到了不该得到的，不属于我的，让你痛苦和绝望，是我的错才对。”罪疚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商百蕙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点释然：“算了，我们都没错。”
“阿蕙，如果抛开干妈不说，我们是不是……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可能吧。”
“但世事难料，命运也总爱开玩笑。”
“你失去了一些东西，就得到了另一些东西。”
“而我想要得到你，就失去了她。”
她的唇角勾了勾，眼里却没什么笑意，带着点自嘲：“你知道吗？我真的耿耿于怀了好久，久到我以为这辈子都放不下了。”
“可或许是憋得太久，或许是失望到了头，那些纠缠多年的东西和情绪，现在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我刚刚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我回到了过去，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想去拥抱她，想去改变她，却无能为力。醒来后我才意识到，过去终究是过去，没法改变。”
“我也梦到了你。”
沈欹与的眸子动了动，像平静的湖面被风拂过，漾开细碎的波澜。
“你以前真的好忧郁啊，我在私底下还给你取过外号呢，叫忧郁小王子，我都没敢告诉你。”她的言语中带着点怀念，又带着点怅然。
“本来你都够可怜了，还摊上了这么一个我，你真倒霉。”
沈欹与：“不要这么说。”
“你是真被我虐得惨，我都觉得自己那会好恶毒。”商百蕙垂下眼，语气里裹着浓浓的愧疚。
“其实出国的三年里，我也时常梦到过你，可能是因为憎恨，也可能是因为愧疚，还可能……是因为曾经的那份悸动。”
他望着她，眼眸里翻涌着说不清的情绪，像藏了片深海。
“回来的时候，我其实也想好好对待你的。因为我再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又变得忧郁了。你知不知道，看你那样真挺让人心疼的。所以我有的时候能够理解为什么樊筱会这么偏爱你。”
“可是每当樊筱为你说话为你出头，对你好，偏心你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不该对你好了，因为你真的一点都配不上我的好。”
她顿了顿，语气里有点较劲的别扭。
“你觉得我是不是也有点毛病？”
沈欹与立刻摇头，语气笃定：“不是。”
“你之前说我很矛盾，所以，你现在应该能懂得我为什么矛盾了吧？”
“懂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沉在心底的石头，落得稳稳的。
“那就好。”
“刚才商秉立跟我说，让我想想未来。在某一刻，我好像悟了，我似乎知道该怎么走了。”
商百蕙说了一大堆，嘴皮子都累了。沉默几秒后，她咬咬牙，终于把今晚真正想说的重点抛了出来。
“沈欹与，我们和解吧。”
许不凌上次跟她讲的那番话，点醒了她。任何事都要有始有终，是她先招惹沈欹与的，也是她先说出的那句“无解”。所以现在，该由她来开这个口。
“不管现在怎么样，未来怎么样，我跟樊筱的关系会变成怎么样。你和我的过去都没办法再改变了，而我也不想再因为曾经的事情跟你拉拉扯扯。”
“你对我说过，想改变我们的现状，我当时压根就不想搭理你。可司徒打你的那时，我真的挺解气的，还有司徒和文潼依然能够选择站在我身边。我觉得我对你……好像也没有那么恨了。”
“当然，你对我做的事情是不可磨灭的，我也并不打算原谅你，毕竟那事对女生来说很吃亏。”
“但关于以前，关于因樊筱引起的那一系列，我觉得，我们可以和解。也许对你来说有点不太公平吧，但我——”
沈欹与直接打断了她：“好。”
“和解吧。”
“你欠我的，你自以为对不起我的，在我这一笔勾销。而我欠你的，我确实对不起你的，我会还，我会用一辈子去弥补和偿还。”
商百蕙看着他，眼神里的情绪非常复杂，像揉在一起的丝线，理不清头绪。
她觉得沈欹与没明白她的真正意思，她要的和解，其实是断个干净，干干净净，从今往后就不再有任何瓜葛了。
“我明天回都柏林，继续我的生活，也可以说是开启我的新生活。”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你忘掉我吧。”
这一句，沈欹与懂了，懂得分毫不差。他轻笑了一下，笑意里带着苦涩：“难。”
很难忘掉。
“沈欹与，明知没有结果还要付出，没有意义的。”
“阿蕙，即使付出没有结果，我也还是会选择这样做。”
因为我爱你。
“我会等你。”
“……”商百蕙没法左右他的思想，但该说的也都说完了，不管怎么样，也就只能这样了。
“那你就等吧。”
夜深了，窗外的月光被云层遮了大半，只漏下几缕清辉，斜斜地落在床脚。
“我要休息了。”
“好。”
沈欹与起身离开，不过临走前留下了两样东西给她。
一个饰品盒，里面是商百蕙先前摔在他身上的那三串珠子。
商百蕙明明记得它们好像都散开了，可现在却又完好无损地躺在盒子里，沈欹与修复得倒是速度。
“那串和田玉是小立用自己的钱给你买的，剩下的才是我的。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如果你真不要，再自己处理吧。”
另外的东西是一串钥匙，对于商百蕙来说非常的熟悉。
“你的旧家钥匙。”
“干妈在你出国后就把房子买了回来，她后来才知道你不想搬家可能是因为那只小猫，但她当时没有这个意识，所以觉得挺对不住你的。你回国的时候她就想给你了，但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我知道有些话你不想听，但我还是有必要说。她是真的在乎你，也是爱你的，只不过用的方式方法不对。”
商百蕙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轻声说：“明天我走，就不跟她道别了，你帮我……跟她打声招呼吧。”
“好。”
——
七月底的晨光把机场照得透亮，空气里浮动着夏末特有的黏热，又被空调风切成了细碎的凉。
人潮像缓流的河，拖着行李箱的滚轮声是水流的絮语，广播里的航班信息是河面的雾笛。
商百蕙站在值机柜台旁，指尖捏着护照的边缘，纸页被汗浸得微微发皱。
前两日的情绪风暴像是退了潮的海，最后只留下一片平静的沙滩。
那些曾尖锐如礁石的心事，此刻都成了被浪花磨圆的石子，不是消失了，而是不再硌得走不了路了。
人这一生大抵如此，总有些重量是自己给自己加上的，以为是铠甲，后来才发现是枷锁。直到某一刻突然开口，把那些堵在喉咙里的话全倒出来，才惊觉很多执念本就无足轻重，就像攥紧的沙，松开手后反而落得干净。
曾经的过往对她而言说不上完全释怀，但真的好像也没有那么纠结和在乎了。
商百蕙走向登机口的脚步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稳。
三年前的离开是逃避，而现在的离开是前进，是和过去的自己好好道别，是勇敢地走向那个更开阔的未来。
行李箱的轮子忽然顿住，她长呼了一口气，转过身去，在人潮里望了望。像是在寻找曾经的自己，又像是在跟这座城市告别。
眼眶有点发热，心里的情绪翻了翻，又慢慢地沉下去。
再见，阿蕙。
再见，那个年少的自己。
眼前人流涌动，光影有些晃眼。但她还是一眼瞥见了那个最熟悉的身影。商百蕙垂眸，再抬眼时，嘴角几不可察地翘了翘，在原地驻足了两秒，最后转身离去。
再见，二与。
飞机飞离了清津，而她也朝着新的生活去了。
【第一篇章完】
再见不是离别，而是再次相见。第一篇章结束了，但阿蕙阿与的故事没有结束，他们真正的故事从第二篇章开始。小茯正在全力创作中，敬请期待吧，寒假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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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再见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