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容安安醒来的时候,整座大殿内空无一人。

周围堆积如山的灵石已经全部失去了原有的光彩,变得与凡间灰扑扑的石子一般无二,她抬起手臂,本想直接推拂开一条出路,却在感受到体内运转自如的灵气后,倏地止住了动作。

于是,当少年神明踏着晚霞的涟漪,急匆匆地一把推开宫殿的正门时,便发现原本紧闭的屋门,竟然被悄无声息地从内里推开了——

屋门大敞,殿内静悄。

神君以僵立在殿门口,聆听着耳畔强烈到几乎要蹦出来的心跳。

他维持着推开殿门的姿势,眼睛一眨不眨,连丁点视线都舍不得移开,生怕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妄,是幻梦,是泡影,直到一道含笑的嗓音在他脑海里猝然响起——

“殿下,抬头!”

神君以喉结蓦地一滚。

那是一道久违的清悦女音,覆在殿门上的手掌开始不受控地以微小幅度颤抖,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他缓缓仰起头,果然瞧见高高的石头堆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则是柔光缀幕,竹剑平悬,还有……

望见雪青色衣角的同时,心中巨石咣当落地。

神明怔怔地瞧着眼前生龙活虎的人儿,呆滞一息之后,才意识到思念早已蜿蜒而上,在自己反应过来前,抢先一步浸润了他的眼角。

在柔光的掩映下,容安安正晃晃悠悠地坐在没有剑鞘的竹剑上。

将系在剑首的红绳自然地缠绕在手腕上,顺带着捏住小巧的吉祥结翻来覆去地把玩,见少年神明依旧在站原地发着傻愣,她抿住唇,努力地忍笑。

“怎么傻站着?”明亮的眼眸里罕见地猫着坏,她弯起笑盈盈的眼,存了点显摆的小心思,便继续用灵力传音,“才几天啊,就不认识我啦?”

“……”

直到此时此刻,神君以才敢确定眼前的少女并非虚妄。

——几天?

他垂下眸子,兀自笑了笑,不过也不想败坏少女颇高的兴致,便温和地出声问询:“感觉好受些了?”

“岂止是好受些啊!”

容安安兴奋地点头,她松开手中的吉祥结,改作攥住剑柄,从半空中轻盈地一跃而下,还未落地呢,便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分享:“神君以——我到凝气了,而且还是凝气末期!”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她小跑到少年神明面前,神情激动,笑容亦是前所未有的明媚与飞扬,“我有修为了,神君以,我有修为了!只差一步便又能突破一个大境界,我终于是山月宗名正言顺的二师姐了!!!”

“……”神君以轻轻一眨眼。

他其实对容安安经常挂在嘴边的修为和境界并无多大感觉,故而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少女重新恢复了明亮的眸子里,露出了半年以来,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

“没有终于,是一直名正言顺。”

说罢,他顿了顿,见少女兴奋的劲儿还没过,便又主动挑起一个对方亟待分享的话题。

“刚刚那是什么术法?”他含笑张口,声音温温润润,“能直接通过神识对话,很厉害。”

“对吧!”见自己的分享欲得到了积极的回应,容安安笑得更开心了。

“这是传音,一般是只有成功开辟出识海的归识期修士才能会的……唔,姑且算是术法吧。”

她拉过少年神明的手腕,一边带他往里进,一边滔滔不绝地讲:“不过我的情况比较特殊,很多事情也不需要重头来过,比如在第一次突破境界时经历过的瓶颈,现在重新修炼时便无需再次经历,只需静待水到渠成便好,再比如这种——唔,只有拥有识海的修士,才能使用的传音之法——”

只是,话才说了一半,神君以便瞧见容安安神情一凝。

声音戛然而止,她猛地一个急刹车,回过头来,用审视的目光紧盯着少年神明的眼,盯了好半晌,才张口道:“说起来……除了我这种极少数个例以外,好像还有一种特殊情况。”

神君·无辜的倾听者·以:“?”

从少女的眼神里读懂了什么,他停下脚步,眉眼里俱是无奈。

“神君们都是用神丝来传递讯息的。”他启唇,语气无语极了,“容安安,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那又怎么了,我也会传音,可我不也一样更习惯张口说话嘛。”

容安安的好奇心被撩起来了,她求知欲满满地眨眼,踅摸着神君应该是世上最为天生近道的存在了,便兴致勃勃地催促少年神明赶紧闭眼尝试,戴高帽的话也是张口就来:“殿下,你这么厉害,都能看见空气中大道运作的轨迹了,肯定没问题的。”

“……”简直是听起来就不靠谱,不过神君以还是妥协了,垂下眉眼,在原地认认真真地尝试了一番。

尝试过后,顶着少女期盼的眸光,他好脾气地摇头,解释道:“和能否窥见大道运作的轨迹无关,而是这等便捷的术法,本来就不是给神君准备的。”

神君们虽然为天道所创生,但体内的道多且冗杂,不够纯粹,也不够极致,故而注定了一生都只能为天道所用——

见少女面露失望之色,他微妙地停顿了下,又赶紧往回找补:“但,如若有人能将三千大道中的任一种体悟到极致,拥有一颗纯粹的道心,那么想要学会这等术法,也并非毫无可能。”

容安安:“?”

少年神明的意思难道是说,一条道走到黑——如果练剑,那就干脆将剑道走到极致,剑御万法?!

不往回找补其实还好,她嘴角微抽,在这一瞬间忽然感受到了神明和人族之间不可逾越的沟壑,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吐槽道:“简直是个悖论。”

要是能把剑道体悟到极致,又哪至于连初辟识海的归识期的达不到,除非真有那种天道的宠儿,自出生起就对剑道有着极强的感知力,也就是说……

先天剑心。

回想起南望师兄要自己毁掉剑星草的嘱托,容安安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蹙。

剑星草明明是给拥有先天剑心之人突破修炼瓶颈时才会用到的东西,毁掉剑星草,根本就是在遏制剑仙的成长,可鹤姨明明不是这种嫉妒旁人天资的卑鄙小人,练就一身庇世剑法,后天剑意已然小成的大师兄更不会是。

“……神君以,你知道剑星草吗?”

心里面总觉得有点怪,鬼使神差地,她张口,同时抬高竹剑,将灵气汇聚于剑尖,在半空中比比划划:“与天雷相伴而生的一株灵植,大致长这样儿。”

看着半空中用灵气绘出来的一株……嗯,其貌不扬的植物,神君以失笑。

今日是怎么了,他抬手,将掌心覆上少女的额头:“此地灵气干涸,又怎会有‘灵’植存在呢。”

听到少年神明的话语后,容安安一怔。

轻飘飘一句话,却直接点醒了险些忘记今夕是何年的少女,怔了两秒后,她回神,转过身,默默地操纵着灵气将缀满殿堂上空的灵石重新落回地面堆成小山,随后又将包裹在灵石外部的灵气收回体内,干完这一切后,才张口,低低地道了一句:“是我糊涂。”

神君以说得没错,这里是「过去」,并非「现在」。

是丹田内充盈的灵气令她产生了无事一身轻的错觉,让她兴奋到忘乎所以,居然对眼前的要事视而不见,转而忧思起很久之后的将来。

“好像很久没见到珝姨了。”将竹剑收回储物戒,她心绪有些不宁,越过少年神明便向殿外走去,“我去看看她。”

“……”见少女醒来后,惦记的第一个人竟然不是自己,神君以含笑的唇角逐渐拉平。

他转过身,注视着逐渐远去的少女,沉默了几个呼吸之后,才薄唇轻启,幽幽地道:“珝姨不在。”

只差一步便可迈出殿门的容安安:“?”

从少年神明的语气里莫名品出来些许幽怨,她回过身,无奈地出声低哄:“殿下……别闹。”

神君以垂在身侧的指尖轻轻一蜷。

“没有闹,”看着眼前的少女,他张口,声线低沉,“容安安,我是神君,神君不会言谎。”

“……”竟然真的不在?!

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容安安懵然眨眨眼。

回过神后,她赶紧走回少年神明面前,张口便又是一句忧心旁人的话:“那樰叔呢?”

“……”

霎时间,整座大殿安静极了。

在针落可闻的缄默里,容安安抿起唇,终于也察觉到自己对少年神明似乎有些过于冷落。

可明明距他们上次见面还没过几天啊,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粘人了,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笑着出声邀请:“要不要一起去?”

神君以静静地看着容安安。

“樰叔也不在。”

眸色漆黑如墨,沉寂了几个呼吸后,他复而张口,负气似的,直接将少女接下来想问的所有话都堵了回去:“不光如此,还有镇叔,灼姨,渊叔——所有神君,他们都不在。”

“……”容安安难以接受地瞪大了眼。

所有神君全都不在神坛上,这个事实对她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她震惊到近乎失语,许久后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颤颤巍巍地问:“今日……莫非是什、什么特殊的日子?”

难道是中秋佳节到了?!

不然怎么所有神君都没了影儿,偌大的神坛上——就、就剩下她和神君以俩人了?!?

“……”唇角的弧度绷得平直,神君以眉眼低垂。

借着殿外西沉的霞光,他细细打量着少女惑然的神色,过了好半晌,才别过脸去,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声。

“容安安,”看来少女是真的还未意识到,他叹息,已经彻底被磨得没了脾气,“距离你上次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已经过了整整一百八十七日了。”

容安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

精神受到了巨大冲击,她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浑浑噩噩地张口:“一百……一百多少?”

神君以给了少女充裕的时间缓冲。

“一百八十七日。”

体贴地将天数又重复了一遍后,他垂下纤长的睫羽,又低声补了一句:“而距离你上次睁眼看我,也已经过了足足一百四十二日了。”

目瞪口呆的容安安:“……”

一个一百八十七日,一个一百四十二日,可她偏偏全都一点印象都没有,如若按照这个时间推算的话——

只是略略推算了一番,便已经惊得容安安眼皮狂跳,她张口,舌头都打起了结:“那、那现在、现在是……”

神君以一眼就瞧出来了容安安在想什么。

“不是除夕。”不过也和除夕差不多了,他牵起少女的手,带着少女向殿外走去,温声说出真相,“而是正月十五。”

迈过高高的门槛后,他松开少女的手,眸光看向东方,示意少女如若不信,可以去那堵透明的屏障前看一看。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正好也是正月十五。”

时间从来都是不留情面的。

没有永无止境的旅程,从起点出发的那一刻起,从进入界门的那一刻起,虽然无法提前预知到陪伴的长度,但却早已心知肚明了最终的离别。

想着,他蓦地轻笑出声,嗓音说不出的温柔缱绻:“安安,过了今日,便是第三年了。”

是我们的第三年,亦是你的第三年。

……

所以,会是最后一年吗?

―――

容安安不知道。

与少年神明短暂作别后,她来到神坛的尽头,来到那堵隔开神明与人世间的透明屏障前,从神坛的边缘往下遥望,在看到满目萧瑟的枯木后才从混沌的状态下遽然惊醒,恍然意识到,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日月湖畔的那场质询是真的;朱雀神君救下了一位名为玖氿的穿越者是真的;她成功修复丹田,境界一举突破至凝气末期是真的;而在醒来之后,整座神坛人去楼空……

去年除夕的热闹景象还历历在目,容安安扯动嘴角。

将额头抵在墙上,她闭上眼,格外疲累地想着——

水流花落,物是人非,这也是真的。

可就在她满心荒茫,即将被空无的寥落所淹没的时候,垂落在身后的发丝却在某一瞬间被澹澹的微风不疾不徐地吹起,在撩动起少女的心弦后,便又盘迂回她的身后,在半空中汇聚、凝实、最终在少女的注视下,缓缓幻化成一片苍翠的云。

伴随着扇子被捻开的唰啦声,一道干净爽朗的笑声从中传了出来,竟然是神君樰的声音:“哎呀,总算来了,可真是让我好等。”

装模作样地感叹完一句之后,他犹不满足,又清清嗓子,明摆着准备再絮叨点什么,却在此时挨了“咚”的一记打,不由得闷哼一声,立马把场面话全都省了,热络又直白地同容安安打起招呼:“安安姑娘,真是好久不见。”

容安安:“……”

心底的郁气一扫而空,她弯起眉眼,不用想也知道那记凶猛的重击肯定是珝姨干的。

看来白虎神君眼下就在神君樰的身侧,心里面有了谱,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灿烂的笑,大步来到神君樰留下的神丝前,扬声唤道:“樰叔!!!”

神君樰笑眯眯地应了声:“诶。”

见少女一直仰头有点费劲,他降低神丝的高度,一直降到与容安安的视线平齐,关怀道:“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已经很久没有接受到长辈这样的关怀了,听起来甚至还有点像师尊想要检查弟子的修炼进度,容安安难得有些局促,她定定神,麻溜地立正站好,神情严肃地回答道:“已经痊愈了,没问题的!”

“……”见少女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神君樰不由得莞尔。

“这么紧张作甚?”他笑眯眯地出言安抚,“放轻松,痊愈就好,否则你珝姨和镇叔总惦记着——如今见到你这边没出什么岔子,也算是能彻底安下心了。”

这话乍一听起来并没什么问题,可却是禁不起细想的。

从内心深处腾起的慌乱直接打乱了呼吸的节奏,容安安心脏怦怦直跳,她上前一步,紧盯着眼前的神丝——

“樰叔,”双手在身侧缓缓攥紧,心头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她张口,声音干巴巴的,“你们……去哪里了?”

听到少女这样问,神君樰罕见地沉默了一瞬。

“怎么说呢?”

微妙的停顿后,他长舒一口气,在神丝的另一端仰起头,瞧着远处的天空,语气悠然:“去了一个挺远的地方。”

“……”很远的地方?

容安安拧紧眉心,几乎已经断定神君樰有事瞒着自己。

从日月湖对峙的那一天起,事情就不对劲了起来,如今再一看,她的猜测果然没错。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最不想看到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大脑飞速运转的同时沉下声音:“樰叔,你告诉我,我从后世来,而且现在丹田也恢复了,兴许——不,是一定能帮上什么忙——”

“差不多行了啊。”

真是越说越离谱了,神君樰合上扇子,暗叹也就是此时没站在小姑娘面前,否则非得拿扇子“啪叽”一下小姑娘的额头才罢休。

他弯起狭长的眸,含笑提醒道:“安安姑娘,小心因果。”

容安安哑然。

“抱歉,樰叔。”垂在身侧的双手缓缓攥紧,她嗫嚅,“我知道的,只是……”

良久,她松开紧握的拳,敛下眸光,将声音放得很低:“只是……有些不甘心。”

不甘心只与「过去」萍水相逢,不甘心只与「过去」擦身而过。

——怎么就第三年了呢?

站在神坛上,看着苍翠神丝后方大片大片的灰青色荒芜,容安安双目失神,惘然若失地想着。

——明明才刚适应这里,明明上一刻还在欢声笑语,怎么才转眼工夫,就变成星离雨散了呢?

神丝那端,察觉到少女的心情低落,神君樰呼吸微顿。

“……”苍翠的青云往前挪腾了挪腾,人性化地想要分出一缕神丝去拍拍少女的肩,却被对方身上作为守护之用的吉禄所阻挡,尝试再三后,只得悻悻地缩了回去。

随后,伴随着一道若有似无的叹息,神君樰的声音再度从神丝内传出:“为什么不甘心?”

——为什么不甘心?

容安安原以为,不甘心就是不甘心,哪里还有为什么。

可她却听见自己道:“因为遗憾。”

遗憾没能好好利用如此珍贵的第二年;遗憾没能和诸位神君好好地吃上一次团圆宴;遗憾在神君们离开时没能起身送别;更遗憾自己的微不足道——

口口声声说着不仰赖神明,却依旧选择了藏在神君们的羽翼之下,拨不动世间的任何一种因果,也因此……无法撼动「过去」分毫。

然而,听完容安安的话语后,神丝的那一端,神君樰却是不住地摇头。

“不——安安姑娘,你错了。”

他意味深长地开口:“我倒是觉得,你方才所说的那些,全都算不上遗憾。”

不期而至的是惊喜;如约而至的是欢喜;力有未逮的是可惜;而只有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依旧选择了踟蹰不前的,那才是真正的遗憾。

“与我们的相遇是惊喜,与以儿的重逢是欢喜,”害怕小姑娘依旧不明白,他放缓声音,耐心地给她一一细数,“无力改变「过去」确实可惜,可安安呐,你还小,还年轻,这里不是你们的主场,也轮不到你们拿起刀枪——”

说着,他低低地笑起来,又意有所指地道:“所以,有的时候,可以选择先让视线休息一下,至少今晚可以短暂地从天边收回来,放回目光所及之处,放回神坛上,放回灯火通明的人间。”

“……”从神君樰的话语里,容安安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至少今晚?”这是什么意思,重复着神君樰的话语,她拧紧眉头,忍不住进一步问询,“为什么是‘至少今晚’?”

见小姑娘果然上了钩,神丝的另一端,神君樰笑弯了狭长的眸。

“今晚啊……”

他仰起头,望向不远处的天,怀念道:“十八年前的今晚,可是个鸦飞鹊乱的日子。”

那一晚,人间灯火通明,神坛也灯火通明,不管是人还是神,全都绷紧了每一根神经,或向天叩首,或来回踱步,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那个即将诞生的小小生命。

容安安的呼吸停窒了。

“您……”头脑一片空白,她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您、您是说……”

“没错。”

神君樰声音含笑,他无比轻快地道:“今夜丑时,便是以儿来到人世间的日子。”

深呼吸一口气,在神丝的另一端,将唇角勾起一个上扬的弧度,他闭上眼,讲起话来没有半点神君的架子。

“你知道么,”从神丝的另一端传来,他的声音格外缥缈,“我原本想着啊,等他继承神位了,一切安稳了,再好好跟他聊一聊,循循渐进着来,准备得差不多了,再在今晚亲口同他说点掏心窝子的话,道一声生辰快乐——”

说罢,他睁开双目,目光定定地瞧着眼前的虚空,仿佛透过它,看到了一个雪青色衣裙的少女。

“当然了,”顿了顿,他抿开一点唇角,向虚空低低地笑,“今晚,我们的那一份祝福,或许就要拜托你了。”

容安安听不得这个。

“……我不要。”第一反应便是拒绝,她小幅度摇着头,“樰叔,我做不到,我一个人做不到,要不等明年,明年——”

说到最后,她的声线颤抖起来,带着微末的希冀:“你们亲自说,答应我,好不好?”

神君樰沉默了。

“太阳就要消失了。”缄默良久,他突兀地开口,声音如春风般柔和,“安安姑娘,距人间点燃第一盏照亮黑夜的烛火,还有一盏茶的时间。”

“——”容安安瞳孔骤缩。

她赶忙看向神丝的身后,果然发现落日西沉,唯一剩下的便只有边缘苟延残喘的一小片霞色,黑暗的巨影即将笼罩在神坛的荒脊上,而会在黑夜里主动燃起光的,只有渺小的人世间。

可青龙神君的神丝还在这里啊,她六神无主起来,抬手便想拽住面前神丝的一角,却被神君樰避开了。

与此同时,神君樰的声音从神丝另一端再度传来,与以往笑盈盈的声线完全不同,带着不近人情的冰凉——

“一。”

容安安还想挣扎,她后退一步,哽咽着恳求:“樰叔,别逼我了,我真的——”

“五。”

……不是,怎么就五了?!?

容安安慌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她咬紧牙关:“我真的没办法看着你们——”

“九。”

神君樰依旧在倒数。

“安安姑娘……别犹豫了。”

看着眼前小姑娘乌眸里泛着的水光,他忍不住放轻声音,可说出的话语却是决然的。

他温温道:“别逼我数到十。”

―――

目送着小姑娘御剑离去后,神丝的另一端,神君樰彻底长舒了一口气。

一旁的神君珝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见状,赶紧上前问道:“怎么样了,她丹田痊愈了么,而且怎么也没听到你提起让她去凡间找阿姝的事?”

“……”神君樰一边揉着后颈,一边收回了附着在神丝上的视觉。

在那道透明壁障前守株待兔了很久,在这期间一直将视觉与听觉附着在神丝上,这种一心二用的感觉短时间还好,长时间还真是不太好受,他轻啧一声,突然有些嫉妒那个雪青色衣裙的小姑娘。

“帮你看了,面色红润,浑身的经脉也通了,恢复的应该是不错,至于你说的那件事啊……放心,放一百二十个心,那小姑娘机灵着呢,既然已经决定去人间了,肯定会去阿姝那边寻找真相的。”

挨个回答完神君珝的问题后,他看了身旁听得极其认真的某人一眼,不由得好笑道:“早知道你如此放不下心,当初就该把这活儿让给你——这样的话,即便是隔着神丝,亲自看一眼的感觉,也比我这样转述要来得好。”

未曾想,话未说完,便被神君珝严词拒绝了。

“还是不了。”她移开视线,声线一如既往的平直,“点到为止即可,再多的话,就该舍不得了。”

“所以就把我推出去?”神君樰笑了笑,眸光投向另一侧的某个大块头,“还有你——镇,关键时刻往后撤,哎哟,真是好狠的心。”

“……”神君镇原本正在一旁支棱着耳朵闭目养神,听到青龙竟这样控诉自己,不由得缓缓睁开了原本微阖的双目。

“这话说得不对。”他慢吞吞地张口,同时缓慢地皱起眉头,“这个机会,我也可以揽下来,但我让给了你——青龙,你应该明白为什么。”

“没错。”神君珝在一旁接过话来,她看向神君樰,“我和玄武以为你会去道别,所以在私下商议后才一致选择了放弃……”

沉默一瞬后,她再度启唇,淡声道:“神君樰,你知不知道,你已经错失掉最后一次机会了。”

哪怕……是不说话,只远远地看上一眼呢?

“……”

回想起那小子对自己总是一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漠然态度,神君樰轻轻扯动唇角,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觉地苦笑。

“看上一眼,然后呢?一言不合,不欢而散??”他故作轻松地捻开折扇,准备将附着在神丝上的听觉撤回来,“罢了,那小子没悟明白呢,说再多的话也没什么意义——”

可就在他即将切断与神丝的最后一抹联系,任由逸散在神坛上的时候,却听一道清亮的女音骤然在神坛那边响起:“青龙神君——!”

神君樰:“?!?”

辨认出容安安的声音后,他扇子差点惊掉了,登时便示意身侧的两人稍安勿躁,同时难以置信地问:“安安姑娘,你……”

似乎是情绪激动的干系,少女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喘,又碍于时间紧迫,说话的语速也是奇快。

“樰叔,你别担心,我明白你的意思——之所以半路又掉头赶回来,也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说罢,不待神君樰出声,她便自顾自地继续道:“在修复丹田的这大半年里,他陪在我的身边,念叨最多的便是你的名字。”

神君樰愣住了。

连身侧二位神君忧虑的呼唤声都听不见了,他呆愣愣地张口,喉咙却跟塞了湿棉花似的,挤不出丁点声音,只能听见少女强忍着哭腔,在神坛那边一字一顿地竭力呐喊:

“青龙神君——你听到了吗,神君以,他跟我说,说他其实很思念你,还说等见了面,一定要亲口跟你说一声多谢,所以——”

总算把想说的都说了,她抹净眼泪,干净利落地转身,于最后轻声道了一句:“你们一定要平安。”

“……”

神丝的另一端,在原地呆站了许久之后,神君樰终于回过了神。

在神君珝焦急地问询声里,他垂下眼睫,又蓦地抬起手臂,用折扇盖住了自己的脸。

“别担心……”

回应着神君珝忧心小姑娘是否会迟到的老母亲言论,他阖上凤眸,扯动唇角,勾勒出一抹释怀的笑。

“毕竟,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喉咙溢出一抹满足地喟叹,缓了好一阵,他才放下折扇,望着面前的二位神君,低低地笑道:

“姗姗来迟的圆满,也称不上遗憾。”

……

神坛上,东侧偏北的一隅,某个殿门大敞的宫阙内,一双漆黑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殿门外看。

夕阳西下,眼见太阳就要落下帷幕了,少女却还没有回来。

如果仅仅是去东侧尽头看上一眼的话,这个时间明显是不正常的,他颦眉,在心底权衡再三,还是决定感应一下少女身上的吉禄,在确定对方的大致位置后,再前去迎接——

正聚精会神得思索着,殿外却传来了一道节奏均匀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三声不轻不重地轻叩。

见神君以望了过来,朝颜温婉一笑。

随即,她后撤五步,手捧一个通体雪白的摇铃,冲对方欠身施了一礼:“小神君。”

“……”神君以轻轻一眨眼。

“朝颜姐姐。”

反应过来后,他抬起脚步,来到殿门外,在朝颜身前不远处站定,目光落在对方手中的摇铃上,缓缓地蹙紧了眉头,问询道:“不是说好了,几日之后,我亲自登门去取的么?”

朝颜摇摇头。

“君上远行的日子提前了,焦头烂额之际,实在是无法抽出时间保管此物。”将摇铃双手呈上,她眸光里满是歉意,“而颜也有要事在身,需要暂离神坛一段时日,故特于临别之日前来叨扰,如有冒犯,还请小神君勿怪。”

“……”对于朝颜的辞行,神君以很是意外。

他抿住唇,试探着张口:“是……和渊叔一样的那种,非走不可么?”

似乎没料到神君以会知晓诸位神君已然离去,朝颜惊讶地抬头。

“小神君,您……”

不过,想到神君以继承的白泽血脉,神位亦是六大神君之首,一切倒也说得通,但她也有自己的坚持,再度垂目恭敬道:“抱歉,小神君,颜答应过君上,会对此事守口如瓶。”

神君以安静地站着。

听完朝颜的话语后,敛目望着眼前一举一动都透露着典雅端庄的沉静女子,他冷不防开口道:“一段时间不见,朝颜姐姐,你变了很多。”

“……是么?”

朝颜直起身,她大大方方地回应着少年神明的打量,眼底再无初见时的慌张,可同样的,在那深如古潭的一双眸子里,也寻不见任何流动的情感。

她温婉地笑:“或许是看透了吧。”

“……”神君以眼梢一挑,对“看透”二字不予置评。

与朝颜相同又不同,他也不是当年的那个小神君了,许多当年不明白的东西,如今稍加思索便可轻易明晰,于是他接过溯魂铃,问询道:“那接下来呢——朝颜姐姐,舍弃这里以后,你准备去往何处?”

见少年神明终于收下了摇铃,朝颜收回手。

这一次,她罕见地没有回答神明的问题,而是转过头,看向了天边只剩一线的丹色。

直到注视着最后一线晖光也被黑暗彻底吞噬,她才回过头,冲神明微微一笑。

“并非舍弃。”

垂眸注视着自己的影子与黑暗彻底融为一体,她盈盈一躬身,向神明做出了最后的诀别——

“只是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想要去一个能够永久等待的地方,种出一捧……待荣回故土之时,可以带到神坛上的将离花。”

―――

夜幕悄然降临了。

目送朝颜离开神坛后,神君以孤身一人站在富丽堂皇的宫殿前,脚踩灰青色的荒芜,心底久违地腾起了些许寂寥。

诸位长辈不会做对他不利的选择,所以即便是能从朝颜姐姐的口中强硬逼问出些许真相,他也没有选择那样做,而是选择了另一条路。

如此想着,他敛去眸光,回身走近殿内,操纵着吉禄将门窗关得严实,然后手握摇铃,站在距殿门三步之遥的地方,沉默无言地等,一动不动的,与整个大殿融为一体,仿若一个精美无暇的透雕。

无穷尽的黑暗模糊了时间的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后,终于,透雕纤长的睫羽如蝴蝶振翅般轻轻一动,指尖亦蜷了起来。

伴随着凌厉的破空声,一道锐不可当的剑气迅速地接近了大殿,直到来到殿门前来迟迟一个急刹,紧接着便是一道急促地脚步声响起,距殿门越来越近,再后来便是“砰”的一声巨响——

“神君以!!!”

一道雪青色的身影推开门,使整座大殿亮起了光。

她来到他的身前,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惹得摇铃一阵轻晃。

“对不起……”我来晚了。

人世间的第一盏灯烛,终究还是亮起来了。

容安安握紧少年神明的手,努力平复着喉咙的哽咽与悲伤。

“今日正月十五……”

她挤出一抹笑容,低声邀请:“神君以,一起回凡间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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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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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厄拒绝放弃治疗!
连载中庸不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