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容安安低垂着眼,眸光定定地看了神君以许久。
她不知道自己面上究竟是一副怎样的神情,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自己此时复杂难喻的心情,站在对方墨玉似的的眸子里,她喉咙轻咽了咽,缓缓朝对方伸展开自己的双臂,同时将身体重心前倾——
扑进少年神明的怀里,她沉默着,用力搂紧了宽阔的背,并在几个同样静默的呼吸里,无声地用泪水将对方左肩上的衣衫洇湿了一小块。
“神君以……”
容安安此时才算明白了,为什么斐然总和她说,眼泪有它自己的想法。
她紧闭着眼,在少年神明的肩膀上胡乱地蹭了蹭,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呜咽着威胁:“不许偏头看。”
——看什么看,丢死个人了。
“……”感受到自己的左肩被泪水濡湿了一片,神君以抿唇,并没有出声回应少女的话。
并非是他不想回应,而是他害怕自己只要一出声,颤抖的声线便会将他同样不平静的心绪出卖得彻底——
他明白的……容安安,他明白的。
他明白少女的伤痕累累,也更加明白少女的傲骨磷磷,不管是面对世人,还是面对神君与天道,都始终磊落坦荡,坚守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君子之骄——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啊。
她不会折腰,亦不该被折腰。
沉默良久后,他弯下腰,搂住少女的腿弯,将埋在自己肩膀上不抬头的少女整个抱起,大步走进少女居住的屋内,并甩出一缕吉禄,将屋门给“吱呀”一声关上,随后走到床前,把少女动作温柔地放在了床上,自己则侧坐在床榻边缘,轻拍着少女薄如蝉翼的背。
拍着拍着,他冷不丁张口,低低地唤道:“安安。”
“嗯。”
“还记得,我之前提到过的……温养丹田的方法吗?”
“嗯。”
一连得到两个超小声的“嗯”,神君以拍抚少女后背的动作顿了下来。
“其实……”
指尖轻轻蜷起,他启唇,将樰叔传授给自己的方法悉数告知了怀里的少女,随后紧张地眨了下眼,声线同样发紧,静候少女最终的判决:“其实,这才是樰叔交给我的方法。”
一个呼吸。
两个呼吸。
直到第三个呼吸的时候,神君以便感觉扎在自己肩膀上的脑袋动了动。
听完这些话语后,少女连眼睛都懒得睁开,直接带着浓重的鼻音,又哼出了轻飘飘的一个字:“嗯”。
神君以:“……”
他无奈地笑,既惊讶于少女此时不符常态的乖巧,又格外心疼少女向自己展露出的脆弱,便故意想缓和气氛,低下头,凑近少女泛着好看红霞的耳畔。
“‘嗯’是什么意思?”他弯起温润的眉眼,抬手轻抚少女的发丝,仗着少女看不见,又放到唇边啄了一口,“容安安,不要这样模棱两可,你不说明白,我猜不到。”
这下,容安安终于不再“嗯”了。
感觉到自己的发丝被撩了起来,她不耐地抬手,可还未摸索着碰到发丝,便感觉发丝回归原位,而自己的手腕则是被一只温热的手掌给捉住了。
感觉到握在自己手腕上的爪子并不满足,还在一点点地往上蹭,容安安:“……”
“那你呢?”抿开一点唇角,她索性直接抓住了那只反复试探的手,悠悠地张口,“你呢,殿下,突然跟我说还有一个办法的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见少女主动抓住了自己的手,神君以眸光一顿。
“……”稍停片刻后,他用力回握住对方的手,同时长臂一伸,将少女捞入怀里,拥得很紧很紧。
“容安安……”
聆听着体内心脏的呼啸,他最终还是没能压制住颤抖的声线,向少女倾诉道:“我很害怕。”
神君以真的很害怕。
当他被定在原地,只能看着少女一步步被玖氿靠近的时候,情感向来淡薄的神祇第一次体悟到了颤栗与恐慌究竟是何滋味,所有的防线在少女的手臂被抓住的时候便彻底坍塌,他真的害怕极了,可他甚至连动一下指尖都做不到,他没有办法。
容安安并不知道“我很害怕”这短小精悍的四个字,居然囊括了神君以心里那么多弯弯绕。
“我让你害怕了?”
还以为是自己今日的情绪爆发吓到对方了,她有些愧疚,抬手覆上少年神明的背,放缓了声音:“抱歉,今日是我情绪过激,以后就不会这样了。”
神君以摇了摇头。
“不是你的问题。”
感受着少女充满安抚意味的抚摸,水波荡漾的心湖又重新归敛于平静,他垂下眸子,低声道:“只是忽然觉得,两年之约,我可能,等不了了。”
“……”容安安呆滞地眨了下眼。
反应了两秒后,她瞬间变脸,挣扎着从少年神明的怀里起身,连眼眶的红肿都顾不上了,目光紧紧地锁定着对方的眼:“神君以,你什么意思?”
神君以凝望着少女眼尾残余的红肿。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他抬起手,指尖覆上吉禄,用指腹轻点在少女的眼尾上,沉默少顷后,才施施然张口,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在打哑谜,“容安安,你明明知道……”
在那个同为异世之人的玖氿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在朱雀神君出声质问你的时候,在你听到,父亲是因为接到了灾厄即将降临的征兆,才选择下凡探查的时候——
你明明联想到了什么,几乎是下意识地越过玖氿看向了我,却在发现与我的目光半路交汇后,又慌慌张张地避开了。
容安安当即噎住。
“没有的事儿。”过了好半晌,她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恍若无事发生般笑,“殿下,你精神太紧张了,再加上吉禄损耗过度……睡一觉吧,睡一觉就好了。”
神君以的眸光很平静。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缓缓拉过对方的手,将其贴在了自己的面颊上——
不出所料,触感冰凉。
“两年的时间太长远了。”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少女的掌心,他兀然开口,“之所以先前不和你说,一是因为这个方法虽然见效很快,但你的丹田底子不好,时间减半的同时,所承受的痛楚会是常人所难以忍受的。”
“二是因为一旦我提出这两种方法,你肯定会选择见效快那一种,”话说一半,他低低地笑出声,“理由也替你想好了,定然是不怕疼。”
然而,以上两个,都只是他决意隐瞒的根本原因做铺垫。
想着,他缓缓敛起笑容,垂下鸦色的睫羽,偏过头去,克制地蹭了蹭对方的掌心。
“但我怕。”
眼底波光潋滟,他哑着嗓音重复:“容安安,我怕疼。”
“……”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容安安怔住了。
她蓦然感觉自己的眼眶又有些酸,连忙别过头去,仓促地抿了抿唇角。
“那、那就按你的想法来,”喉咙轻咽了咽,她强笑道,“殿下,我怎样都行的。”
神君以轻叹一声。
“不行的。”发丝随着歪头的动作垂落在身侧,他撩起眼眸,露出眼底的眷恋与温柔,“我想让你多一分自保的能力,这样的话,如果未来真的……我也能稍稍安心。”
容安安深吸口气。
“神君以,”她回过头,用湿润的双眼恶狠狠地瞪视着对方,“把我招哭了,是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当然没有好处了,神君以忍俊不禁,眉眼弯弯,唇角亦勾起了一抹上扬的弧度。
“我已经将两种方法和盘托出。”他温声开口,“现在,安安,轮到你亲自选了。”
场面话说的漂亮,道理比谁都清楚,但怎么办呢……他还是怕疼。
“如果选择见效快的那种方法,就点一下头,如果选择见效慢的那种方法,就连点两下。”
伏以苍古,请允许神明短暂的自私,在面对难以两全的抉择时选择了自我逃避,转而将这一切交付给了眼前这个哭红了眼的姑娘。
诸位神君还在日月湖畔没有回来,偌大的神坛上,在神君以的话音落地后,便只剩下了荒凉的沉默。
在冷寂的空气里,容安安拽回了被神君以捂暖了的右手。
将右手覆在左手上,从储物戒里取出溯魂铃的同时,一滴滚烫的泪珠砸到罗衾上,继而迅速地被吸收,如行云掠过,只在原地留下了一抹湿漉漉的雾痕。
似乎也没料到自己就这样落下一滴泪,容安安身形一顿。
随后,她将手里的溯魂铃交付到了少年的手心上,并在抽回手的刹那,若无其事地点了一下头。
“殿下,不要再过度使用吉禄了。”
低垂着眼眸,她轻声道:“我怕疼。”
在听到少女话语的瞬间,神君以心跳错了一拍。
“……你知道么?”
他温和地笑出声,抬手,用吉禄覆上少女的眼,突然想对少女说一些潜藏在心底已久的秘密:“其实,我之前一直很嫉妒那个名叫‘宵沂’的人,但现在来看——”
「现在」的宵沂治愈了少女的识海,「过去」的他则修复了少女的丹田,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们已经扯平,彻底站在了同一起点上,而「过去」的他,似乎还拥有了对方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
停顿一息后,他露出一抹出自真心的开怀笑容,攥紧手心内的铃铛,眸光清澈又明亮,又透着一点孩子气:
“现在来看,是我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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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与少女相见的那一日,神君以便知道对方左手的指环内别有洞天。
掩在九重玄奥阵法之下的是自成一方终古的圆融小世界,虽未特地探查过,但也能感觉到那里的时间流速相比外界要慢不少,因而很多凡间的物什也得到了少女的妥善保存,在眼下原本空无一物的宫殿内充分发挥了应有的功效,总算是把神坛上的宫殿勉强打理成了一个还算看得过眼的屋子——
当然了,如若再添上一道雪青色身影的话,冰凉的空气就不再是空气,而是变成了写满温馨二字的符箓,将屋内的目光所及之处全部贴得满满当当,让人从踏进殿内的那一刻起,心底便燃烧起一簇永不熄灭的烛灯,光晕微弱,却触手滚烫。
……
修复丹田的过程很不好受。
纵然神君以在先前半年内日日不间断地用吉禄为容安安温养着丹田,可在以溯魂铃作为媒介,按照樰叔传授的方法将吉禄送进少女丹田的那一刻,容安安的面色还是唰的一下子变得惨白。
她眉心皱得死紧,在罗衾上蜷缩着颤栗,强撑了两息便撑不住了,偏过头去,吐出一口赤黑色的血,看得神君以瞳孔骤缩。
往摇铃内输送吉禄的双手顷刻间便从指尖开始僵硬,木到仿佛不是自己的了般,他颤抖着唇瓣,当即便要截断吉禄的输送,却被一只汗津津的手猛然攥住了手腕。
“咳……”容安安启唇,欲说话,却又咳出一口血。
手背上黛青色的血管暴起,痛到指甲盖都成了白色,她的力道很大,大到几乎要将少年神明的手腕给扯下来,可最后一刻,又硬生生地忍住了。
“无碍……”她松开手,改做攥紧身下的罗衾,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微弱但坚定,“不许停。”
似乎是怕少年神明不按照自己说的做,她又哆嗦着将牙关松开一道缝,蜷着舌尖,从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神君以,我命令你,不许停。”
——不许在这时候心软,不许在这个时候掉链子。
“你要是敢停。”
透过被冷汗打湿的发丝,她抽着气,尽量眸色平静地望向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滚下泪来的白衣少年,唇瓣微张,一字一顿,如宣誓般:“我就杀了你。”
看着少女坚毅的眼神,神君以便知晓,对方这次的话语并非玩笑。
他薄唇都没了血色,张口,声音几近哀求:“容安安,你攥住我的手,我就答应你。”
钻心裂肺的疼痛反而使容安安的头脑极度清醒,听到神君以的话以后,她撩起眼皮,斜睨了少年神明一眼,抿开一点唇角,似乎想笑,可从喉咙里发出的却是阵阵意味不明的呜咽。
“……”听到自己跌份的呜咽声,她笑容瞬间消失,自暴自弃地闭上眼。
——怎么,她不攥住,他便真不答应了?
想到这儿,她不禁冷哼一声,揪紧了身下的罗衾,松开牙关,挑衅似的,冷漠无情回应道:“想得美。”
神君以:“……”
胸口原本就绵绵密密的疼,如今更是被少女一句话给直接戳成了筛子,在这一刻,他终于理解了神君樰在过去十六年以来对自己的喋喋不休。
“我陪你说说话吧。”他抖着嗓音,竭力从已经一片混沌的脑海里搜刮着过去十六载的片段,却在这时才惊奇地发现,经过时间的洗礼,孤身一人的在大殿内留下的痕迹居然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了,而曾认为厌烦无比的絮絮聒聒却是愈发清晰,甚至对方每次到来时,眼底所展露出的神色都还历历在目,只可惜原来的他不懂。
“想听什么?”但幸好发现的还不算晚,还没酿成不可挽回的遗憾,他盯着自己往溯魂铃内传输吉禄的手,绞尽脑汁地在记忆里搜寻,“想听樰叔和父亲当年下凡的趣事吗,还是想听些他和珝姨镇叔之间的轶闻,还是说——”
只是,和过去的十六年一样,压抑着心疼与担忧的话语未说完,便被一个烦躁的声音打断了。
容安安将眼睛重新掀开了一道缝。
“殿下,”冷汗顺着额发滑进了眼睛里,她眯起眼,见看不清少年神明那张赏心悦目的脸,便又恹恹地阖上了,气息微弱,却依旧不忘吐槽,“有没有人说过啊,你真的好烦。”
“……”神君以一怔。
少女这句调侃和自己当年淡漠的话语奇异地融合到了一处,他沉默片刻,忽地咧开唇角,对过往无声的笑。
喉结上下攒动,他笑着叹:“岂止是烦啊。”
那时候弄不明白对方眼底的情感究竟是什么意思,也懒得搞清楚,说出来的话语虽然简短,但却比少女此时的调侃可伤人太多了。
与先前每晚定时定点的温养不同,樰叔传授的方法一旦开始,便只剩下了一鼓作气和半途而废两个选择,故而这场痛楚对于容安安来说注定是连绵不绝的——神君以亦然。
在修复少女丹田的这短短半年里,他将过往的十六年翻来覆去地回顾了一遍又一遍,每回忆一次都是一场刻骨铭心的极刑,可他不想停下来,也不敢停下来,因为一旦停下来,愧疚与遗憾就会将脑海里填满,吉禄便会失控,先前的一切努力都会付诸东流,少女也会受伤。
寒来暑往,岁序更新。
北风凛冽的呼嚎,在某一个幽深的午夜里,人世间重新又升起了盏盏微弱的烛光。
伴随着点燃新春的第一声爆竹响起,神坛东南角的一隅,一座偏僻的宫殿内,一道强横有力的鼓动声音不断地从一个紧闭了半年的屋内传来,越跳越快,直到某一个瞬间承受不住似的炸裂,引发出喧豗的爆鸣之声,无形声波涤荡开来,如同啸然剑气,顷刻间便将殿内摆放的器件悉数碾成了齑粉!
“……”屋内,神君以舒眉展眼,缓缓放下了手。
看着眼前已然力竭陷入昏睡的少女,他轻蜷僵硬的指尖,从废墟里取出那只通体雪白的摇铃握在掌心,又将吉禄探进少女的指环内,按照少女昏迷前的叮嘱,将指环内所有的奇异石头全部堆放在少女周围。
直到轻手轻脚地完成了这一切,他才吐出一口压抑已久的浊气,抬起手臂,将摇铃无声地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那是痛楚的重量。
【前排提示】:
勿划走!本章补更2k字!!!
(因为感觉断在这里会更合适QAQ原谅我吧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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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38章(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