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一更)

第二日,晨光熹微,瑞气蓊勃。

本该宜出行、宜赴任、宜开土动基的好天气,可在苍穹之顶,神坛的东南角,一座装点得与灰青色荒芜格格不入的宫殿内,容安安却四仰八叉地瘫在床榻上,一动不动,面容平静,心如死灰,充分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昨夜一坛酒,今日两行泪”。

察觉到屋外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传来被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她连扑腾都懒得扑腾了,睁着两只死鱼眼,没精打采地从嗓子眼儿哼出一个字:“进……”

嗓音不复往常的清朗,甚至还透着点蔫巴,惹得屋外的脚步声倏地顿住了。

几个呼吸过后,一只修长又极富骨感的手掌覆在了屋门上,稍一用力,便将屋门彻底推开——

神君以走了进来。

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后,他来至室内,将手中一直用吉禄温着的不知名汤水暂时置在了床榻近旁的桃木香几上,顺势侧坐在榻边,垂眸望向某只哀默大过于心死的咸鱼饼。

“怎么起这么早?”

回想起少女方才虚弱的嗓音,他颦眉,拉过少女的手腕,在把脉的同时仍有不放心,又将一缕吉禄娴熟地送进了少女体内,低声关心道:“怎么样了,头还疼不疼?”

听到这话,容安安死鱼似的眼珠子终于动了动。

“大哥啊……”由着少年神明拉着自己手腕瞎捣鼓,目光落在香几上热气腾腾的不知名汤水上,她唇瓣张张合合,半晌无言,最后生无可恋地抬手,挡住了自己的眼,“咱这碗醒酒汤,是不是送得也忒晚了些?”

——醒酒汤醒酒汤,当然得趁酒未醒的时候灌下去最好,哪有待酒醒之后才送过来醒酒汤的啊!!!

神君·大哥·以:“……”

他睨了少女一眼,眼底的神色无奈至极:“容安安,你到底给我起了多少绰号?”

说罢,他抬手,将香几上的一碗再平常不过的温水端了起来,示意容安安自己看:“还有,这不是醒酒汤。”

容安安原本正安详地平躺着,闻言不禁抻长了脖子——不是醒酒汤?

……

啧,怎么回事啊,还真不是。

她登时卸了力,“咚”的一声重重砸回床上,失魂落魄地喃喃:“完了,完了,连醒酒汤的待遇都没有了,原是在下不配,只怕下一步就是扫地出门了。”

神君以:“……”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正好也把脉完毕了,他叹息,抬起指尖,召回在少女体内游走一圈的吉禄,转而将五指插进发丝里,摸索着替少女按了按刚刚与床榻亲密接触的地方,已经不指望少女能下次莫要再犯了,只叮嘱道:“身体是你自己的,下次好歹轻一些。”

“……”容安安眨眨眼。

消化了两秒钟后,她拂去神君以的手,一个鲤鱼打挺就坐了起来:“下次?!”

不是吧神君以——

容安安瞪着眼前的少年神明,满脸的难以置信:“若真有下次,你不想着给我送醒酒汤便罢了,居然还盼着我再、再砸一次床?”

神君以:“……”

他别过眼,不着痕迹地抿紧了上扬的唇角,暗叹自己真是疯了,竟然觉得少女蛮不讲理的一面格外的娇憨可爱。

“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将温水往前递了递,全程好言好语,不管是态度还是理由,全部都谨记昨晚少女的教诲,端正得挑不出一丝毛病,“不是不给你喝醒酒汤,而是昨日我已经用吉禄替你梳理过一次经脉了,只是仍有些许不放心,便想着今早再过来看看你……渴不渴?喝口温水吧,也好润润嗓。”

容安安:“……”

她再也挑不出错处,只得从少年神明的手里接过温水,将碗壁抵至唇边,可在想到什么后,又放下了。

“不对啊,”她盯着眼前眉眼含笑的温润少年看,良久后,蓦地启唇,语气满是怀疑,“神君以,你确定自己没撒谎?”

“为什么这么问?”

神君以颔首,他掀起眸子,眼底的神色无辜又坦荡:“容安安,你又不是不知道,神君所言必须出自真心,是万不能言谎的。”

得,就冲神君以那个无辜的小眼神,容安安就知道对方心里一定有鬼。

不能言谎又怎么了,别看这厮笑得比谁都温和,其实心里的弯弯绕可是比任何人都多,将事实掐头去尾讲出来,再转变语序着意引导一番,待传到别人耳中时,可不就成了另一种含义?

天道给神君设下的桎梏都快被这尊黑心老神仙给玩坏了,想到这儿,她挑起眉头,抿了口碗中的温水,老神在在地道:“坦白从宽。”

梳理经脉这种事情本就极耗费精力与时间,更何况她的经脉有多处淤塞不通,若仅是保守估计,想要将经脉完整地梳理一遍至少也需要三个时辰——

所以,趁自己醉酒熟睡时,悄摸着做出了如此庞大的工程,就只是为给自己解个酒?

解酒方式千千万,干嘛非选这一种,而且看方才吉禄钻进自己体内那熟练的态势,平日里这种活计指定也没少干……神君以这家伙,到底在背地里捣鼓什么呢???

神君以一直知晓少女的敏锐。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明明已经做得非常谨慎了,却还是难逃那双明澈的眼。

本也没想瞒着少女,只是想找个正式的机会再同她说,如今既提起了,坦诚相告自也无妨,想到这儿,他不禁弯起柳叶眼,冲容安安温和地笑了笑,随后语出惊人:“……我想,试着温养你的丹田。”

虽然樰叔教授给他的方法能够在较短的时间内重塑少女的丹田,但由于丹田受损太过严重,再加上少女本人的不爱惜,想要彻底痊愈的话,恐怕还得再额外寻找一个蕴含着强烈道意的媒介,最最关键的是,免不得要遭受好一番苦楚——

可,若是以吉禄时常温养着,过程便完全不一样了。

“……”

——丹田?

容安安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丹田这个词了,久到一时间竟然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她眨巴了一下眼睛,缓了两秒后,又将碗壁抵在唇瓣上,“咕咚”一声咽了一大口水。

其实,关于神君以先前对自己排斥的态度,容安安心里明镜似的。

虽然神君珝和神君樰都说过自己残破不堪的丹田还有得治,可自从初见起发觉了神君以排斥的态度后,她便聪明地没有再提,而是努力忽略心里的一点遗憾,不断告诫着自己:

宵沂在危机时刻修缮了她的识海,而她则来到十万年前助对方完善体内的封印……至此,银货两讫,他们两清了。

温水入喉,不痛也不痒,可偏就使得容安安的心脏愈跳愈快,连带着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所以,殿下,你现在的举动,到底算什么呢。

双手无意识地摩挲起碗壁,她看着神君以的眼睛,乍一听仿佛在警告对方,可实际上却是在说给她自己听:“神君以,不要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她会信,所以,不要开玩笑。

“……”在听到少女虚张声势的警告后,神君以掩在衣袖下的指尖轻轻一蜷。

单手撑在榻上,他身子前倾,缓缓启唇,无比郑重地唤了少女的名字:“容安安。”

在昨晚的初次尝试前,他已经在自己体内的经脉上尝试过了,经过数次调整,现在的他已经能够熟练地操纵着吉禄游走与经脉指尖,甚至能精准地将痛感控制在疼与痒的临界点,而昨日的成功,也昭示了此举的切实可行性——

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战线拉得太长了:即便是日日不懈怠,少说也需要两年时间。

——两年,不过是时间洪流里的须臾片刻,却已足够将整个世界搅动得风云诡谲,令家国覆灭,改朝换代。

但神君以依旧想试试。

从某种角度上讲,这个倔脾气倒是和少女有那么些许相像,想着,他不由得轻笑出声,凑过去,将下巴搭在了少女的肩膀上。

“容安安,安安。”眼底的墨色不知在何时已经铺卷开层层涟漪,哑声唤着少女的名字,“别再后退了,好不好。”

来回依恋地蹭了蹭少女僵硬的肩,他喟叹一声,垂下鸦色的睫羽,从未如此清醒地知晓过内心的渴望

拜托了,不要后退,不要拒绝。

他自欺欺人地闭上眼,声音同样放得很轻,仿佛这样做便能压下狂乱的心跳,还耳根一片清净:

“你点点头。”

―――

容安安本以为自己是一个智令色沉的人。

可不知怎的,在面对少年神明的时候,这四个字就自动转变成了色令智昏,等她反应过来自己答应了什么时,当即便想反悔,却还是来不及了。

少年神明似乎连她会反悔都预料到了,白天只管低眉顺眼地听她劝说,在她说到口渴的时候,还会极有眼力见地递过来一杯温水,只是到了晚上依旧我行我素,秉持着“她睡她的,他捣鼓他的”原则,见好就收,梳理一次就撤,滑溜得简直像条泥鳅,每日都气得容安安喉头发哽,可又实在无可奈何,在斗智斗勇了几个月后还是败下阵来,朝天翻了个白眼,彻底由着对方捣鼓去了。

她都向神君珝求证过了,不管是哪位神君,过度运用神丝都会使魂魄陷入短暂的虚弱,神君以还搁这跟她死鸭子嘴硬,扮演受气小媳妇上了瘾——

可笑,她为了谁啊,还不是——!

算了。

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算她白操心。

……

就这样,在少女赌气般的摆烂行径下,神君以的温养丹田计划再无丝毫阻碍,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直到半年后。

半年后,与一年四季都一个模样的神坛不同,凡间伏暑燠热,炎威逼人,只是今日天气格外的怪,滚滚黑云凭空而聚,只眨眼的工夫便遮去了天日,轰隆隆的雷声此起彼伏,浓重的水汽甚至漫到了神坛上,从窗棂渗进殿内,彰显着某个在位神明滔天的怒火。

就在容安安和神君以神情疑惑,仰头望向殿外的时候,许久都没人造访过的殿门,却被一道青色的神丝猛然撞开,带来了一个惊世骇俗的消息。

三日前,曜日初升之际,天降祥瑞,紫气东来,朱雀神君察觉到不对劲,便前往紫气的源头进行勘察,却意外发现了一个身着奇装异服的男子。

在发现的时候,那名男子已经声若游丝,奄奄一息,于是朱雀神君在权衡利弊后果断出手,助男子脱离此界的因果轮回,获得了和鲲鹏神君帮助过的那名小妖一样长远无尽头的寿岁……

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鲲鹏神君为此事而与朱雀大发雷霆,根本说不通啊???

听完容安安的疑问后,在大殿上方盘旋的神丝沉默了。

“渊的怒火,其实也情有可原。”短暂的缄默后,神君樰的声音再度在大殿内缓缓响起。

他迟疑道:“毕竟,也不知道那个男子同朱雀说了什么,竟使得灼铁了心要将日月一同交付鲲鹏打理,自己则准备和那名男子一道下凡,且……归期未定。”

“……”听到这话,容安安的心底咯噔一下。

她瞬间想起了独守日月湖畔万余载的那道伶仃身影,顿时便坐不住了,正欲站起身,却被神君以所阻。

感受到身旁少女的忧虑与焦躁后,神君以眉心皱了皱。

“樰叔,”他仰起头,眸色冷沉地看向泛着苍翠之色的神丝,“你们现在在何处?”

“就在日月湖。”神君樰叹息,“那地方本是天道重地……如今,却也能随意进出了。”

神君以颔首:“好。”

知道地址就好办了,他起身,对少女温声安抚道:“别急,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看看。”

容安安就知道神君以打的是这个算盘。

“不行!”

她知道神君以是为了她好,可事关朝颜姑娘,又关乎天下人的危急存亡,甚至还很可能与她来到此界的根本目的有所关联,她急得一拍桌子,同样站起身,注视着神君以的眼睛,直接用行动表明了自己态度的强硬:“我也得去——不,神君以,我必须去。”

神君以眉头蹙得极紧。

“……”他张口,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被神君樰的一声轻咳给打断了。

“小子,不是我不帮你,而是这事儿吧,安安姑娘确实得去。”

听到神君樰这样说,神君以眉心突地一跳。

他心底突然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下意识伸手,将少女的衣角拽得极紧,涩声问:“……什么?”

神君樰同样觉得愁得慌。

看来只有当面对峙这一条路可以走了,他满是惆怅地长叹一声,狠下心,对神情忧虑的少女道:“因为,据朱雀神君所言,容安安,你或许……”

你或许,认识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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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厄拒绝放弃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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