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要是再听不出神君珝的话外之音,那容安安就是个傻子了。
先是拿一堵神丝筑成的墙把自己挡在身后,又是磨磨蹭蹭死活不想让自己回去,虽然不知道对方究竟在忌惮什么,但眼下的情形分明为自己接下来想要做的事情提供了便利……
不是,等一下。
——都提供便利了,还推辞个什么劲儿啊???
……
于是,不再纠结于这种毫无意义的烦恼,在顺水推舟地与二位神君作别后,容安安迈开脚步,装模作样地往东侧偏北的方向走去,估摸着距离差不多了,又赶紧在半路拐了个弯儿,循着愈发浓郁的酒香一路走走停停,直到脚尖触碰到一堵无形的屏障——
容安安收回脚尖。
她垂下眼帘,注视着脚下渺小到几乎看不见的凡间,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
——从眼前的情况上看,这里应该就是神坛的尽头了。
——可为什么,神君以从未带她来至此地,而诸位神君也鲜少提及这道屏障呢?
心中的疑惑如雨后春笋一样接二连三地冒出来,可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寻到那位总喜欢偷摸品酒的人族女帝要紧,可就在容安安暂且按捺下烦乱的思绪,准备沿着神坛边缘再仔细搜寻一番时,却听一道珑玲的嗓音从斜上方飘落,捎带着尾音悠悠上扬:“怎么,不开心?”
瞬间便判断出帝姝声音的容安安:“……”
听这尾音的上扬劲儿,看来是已经醉了,她深深叹了口气,往身后倒退两步,仰起头,目光在神坛的夜空上来回逡巡,最后定格在了一团高度有些不太对劲的云彩上……
盯着那团伪装成祥云的吉禄,以及从吉禄上方飘然垂落的一小片纁色衣角,她哭笑不得,神情无奈地张口,“姝姨,您少喝点。”
一阵窸窸窣窣后,帝姝从吉禄上探出了半个身子。
应该是要与诸位神君会面的原因,帝姝今晚打扮得漂亮,纁色的华服上用金线绣出了大片的祥云纹,发髻上也很讲究,并未夺了华服的风头,甚至只低调地用了一支上等檀木制作而成的牡丹花发簪,黛眉弯弯,朱唇含笑,似乎刚还喝了口酒润润嗓,就连唇瓣都泛着水滟滟的光。
“这不是高兴嘛。”
给自己今晚的放纵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后,她拿起一旁的酒坛凑在耳畔晃了晃,在察觉到还有大半坛富余后,不由得喜笑颜开。
随后,她抬起手臂,对着孤零零站在荒芜上的少女,遥遥用酒坛摆了个碰杯的姿势,动作随性又洒脱,诱惑道:“喏——想不想来一杯?”
……
伴随着急促又沉默的脚步声,时间点滴流逝,转瞬之间,圆月高悬。
在整座神坛的西南方向,神君樰原本正闲适地晃着扇子,坐在一个柔软的白绵绵上闭目养神,却在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后眉心一动。
眼尾扬起细微的笑意,他想都没想便回过头,冲从远处大步走近的身影热情洋溢地招呼道:“辛苦二位了,快过来歇歇,特地给你们留了两个位置,对了,还有玄武——”
只是,在发觉只有神君珝和神君镇两道人影出现后,他碎碎念的话音倏地一顿。
他咽下说到一半的话,目光忽闪了瞬,很快又恢复如常。
神情无比自然地扇了扇风,他将眸光看似不经意地投向了神君珝,但见后者正苦大仇深地板着脸,目光直直落在自己的身后,脸色相比临走前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糟糕了,一时间颇有些忍俊不禁,赶紧起身来到对方身前,挡住了对方紧盯着朱雀神君的视线,同时嘴上不着调地插科打诨:“看什么呢,这么着迷?”
神君珝:“……”
这话听着就欠欠儿的,若搁在平日里,神君珝怎么着也得赏给某人一个白眼,只是今日情况实在特殊,她心头乱极了,三步并作两步凑到神君樰的耳边,紧张地压低了声音:“青龙,怎么办……”
以暗金色的神丝覆在手掌上做为遮挡,她躲在手掌后,急促地道:“朱雀神君,那个小女孩儿,她看见她了。”
听到这话,神君樰的耳畔仿若传来了一道凭空乍起的惊雷声,令他笑意顿失。
“……”凝神望向不远处已然落座的娇小的火红色身影,默然几息后,他突然长叹一声,“怪我。”
神君珝唇角紧绷,目光亦尽显忧虑。
眼下并不是追责的时候,她指尖僵硬地一动,语速极快地将现有情况尽可能完备地告诉神君樰:“我虽有所察觉,但还是晚了一步,只来得及在朱雀真正看到小姑娘人影儿前用一层神丝稍作抵挡,然而……”
“我明白你的意思。”
神君樰的余光一直关注着神君渊与神君灼那边,见火红衣裙的娇小身影似乎对自己的眸光有所察觉,便果断将折扇展开,在暗金色神丝的不远处又加了一道自己神丝的防御。
有条不紊地做好这一切后,他又笑眯眯地对站在二人不远处的神君镇颔首,示意对方可以先行落座,可掩在折扇底下的声线却是严肃至极:“神丝确实能起到防御的作用,只是你的防御并非你之所长,更何况仅仅一层神丝……到底能不能防住小灼的眼睛,还真是难说。”
见白虎和青龙一见面就忙到没空搭理自己,玄武迷茫地眨眨眼,想不通,但到底还是回了神君樰一个理解的眼神,随即步伐缓慢地越过二人,在鲲鹏的指引下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给二人的相处留出了足够的空间。
见一向呆板的玄武难得如此识趣,神君珝微松一口气。
“所以呢?”她望着神君樰的眼睛,眼底神色焦急,“青龙,平日里就数你鬼点子最多,快想想现在到底该怎么做。”
“……”也不知玄武说了什么,神君珝的话音还未落地,坐在神君灼左侧的玄衣男子便扬眸望了过来。
感受到目光里满是“二位神君这是说什么悄悄话呢”诸如此类的种种揶揄,神君樰微眯起眼。
“不要轻举妄动。”
他坦然地承下了神君渊在自己与神君珝之间不断打转儿的眼神,并浅笑着颔首,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应,总算蒙混过关,顺带着又拖出来些许说悄悄话的时间。
心底已经有所断定,只是目前还不到挑明的时机,他冷静下来,出声安抚神君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从目前来看,小灼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咱们太过紧张反而有鬼,最好的办法就是按兵不动,原来该怎么做,现在就怎么做。”
神君珝非常不赞同青龙的说法。
“你的意思是,就这样被动下去,等着对方给咱们打个措手不及?!”
见神君渊收回目光,不知倾身和娇小的火红色身影说了什么,一双颜色极浅的眸子便遽然锁定了自己,神君珝的身体即刻绷紧。
“青龙,我必须要提醒你,”她眼底金光乍现,就连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警告声,“就如当初的你所言,一旦朱雀将小姑娘体内的秘密公之于众,我们是无法确保其他神君对此事秉持的态度的。”
看来不能再拖了,再久的话,诸位神君就该起疑了,神君樰“唰啦”一下合上扇子。
他眸光流转,收起神丝,冲神君珝轻轻一眨眼,眼神透着说不出的暧昧狎昵,语调也透着不正经,在大步走向众神君的同时,嘴上漫不经心地溜达出一句来:“你自己也说了,那只是当初。”
稀里糊涂地承下了某人一个媚眼的神君珝:“……”
原本滑顺的毛发瞬间炸了起来,她默默攥紧拳头,总算是忍住了想要揍人的冲动,改为以温和无害的白眼作为情感的宣泄口:“毛病。”
“……”亲眼目睹了神君珝极为罕见的神色变化,神君渊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两腿交叠,姿态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望着居然还能活着落座的神君樰,真是打心眼里佩服对方强大的心理素质:“聊完了?”
余光见左手边突然坐下了两个人影,神君镇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喔。”他慢吞吞偏过头,声音闷闷的,眸光充满了“二人聊天居然不带上他”的幽怨,说出来的话也是难得的阴阳怪气,“瞧瞧,总算聊完了。”
“人还没到齐呢,老盯着我们俩作甚。”听到这酸溜溜的话,神君樰好笑地用扇骨梆了下大块头胳膊上鼓囊囊的肌肉,“还有,去的时候就两个人,回来的时候怎么还是两个——安安姑娘,她人呢,去哪里了?”
神君樰拿扇子梆人的力道其实并不大,尤其是对神君镇来说,那力道,就跟连给他挠痒痒似的。
没理会神君樰的小动作,回想起下人族少女当时是怎么说的后,他诚实地复述:“说是要到住处取些东西,‘很快,很快就会回来’。”
神君樰:“……”
听到神君镇如此认真地复述着蹩脚的谎言,他一阵无言,不由得将目光投向神君珝,用眼神发出灵魂吐槽:找个由头把人遣走当然是好事,只是这个由头……不说别的,你们自己听听,说出来是说出来了,可能有人信吗???
莫名有些心虚的神君珝:“……”
她尴尬地咳嗽了声,试图趁没什么人注意到这边,麻溜将少女的谎言囫囵遮掩过去,于是扬起声音,向在小厨房里凑热闹的白泽询问:“阿姝呢——白泽,怎么阿姝也没到?”
“没什么事——”
神君泽原本正挤在小厨房里品道品得津津有味,直到在一阵叮叮咣咣里敏锐地捕捉到了“二字”,才回过神来,分出少许心思,冲神君珝那边心不在焉地道:“原本都登上神坛了,她突然跟我说自己落了些东西,让我先去找阿渊他们,她回帝宫一趟——说是稍后,稍后就到。”
神君珝:“……”
神君樰:“……”
神君渊和神君灼:“……”
神君镇原本正瞌睡着,闻言却突然清醒了过来。
他扭过头,看向身侧二位面色古怪的神君,又看了看对侧二位面容同样古怪的神君,缓了好半晌,才慢吞吞地张口,声音疑惑不已——
“全都,忘了东西?”
不应该啊??
不是,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儿???
“……”神君樰实在是遭不住了。
顶着对面神君渊看热闹的眼神,他默默捻开折扇,往后靠在石椅上,仰起头,沉默地将折扇挡在了面上,良久,才从扇面后郁闷地挤出来一个音:“行……”
——真行啊。
——假作真时真亦假,没救了,一个个的,全没救了。
―――
于是,在神君樰咬牙切齿的提点下,大小白泽终于反应过来事情的不对头,只是此时的时间已经很晚很晚了甚至已经过了凡间的亥时,故待他们二人循着吉禄的痕迹急匆匆赶到时,见到的已经不是帝姝和容安安了——
而是两只喝上头的,找不着北的醉鬼。
“嘿嘿,嘿嘿嘿……”
喝多了的帝姝很乖也很粘人,她坐在吉禄上,乖乖地抱着一个被喝空了的酒坛子,眸光似有所觉地一转,见是自家夫君正无奈地仰头看着自己,不由得弯起眸子,露出一抹甜丝丝的笑,打招呼道:“你……你来啦。”
“来了。”
神君泽无奈地应着,他踏着吉禄走到半空,将酒坛放到一边,把和自己抬手讨抱抱的帝姝从吉禄伪装成的祥云上抱了起来,感受到对方揽在自己脖颈上的手臂都变得软绵绵的,不由得一阵好笑,温声总结道:“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看来真是喝了不少。”
帝姝迟钝地反应了几秒,才又“嘿嘿”笑了两声,凑近夫君的耳畔,深吸口气,用最大的声音道:“没——有——!!!”
神君泽:“……”
神君的听觉本就敏锐,如今被帝姝凑到耳边吼了一嗓子,险些没把神君泽震聋,他颦起了好看的眉,神色无奈又宠溺,立刻柔声安抚起闹脾气的小朋友:“没有没有,我们阿姝没有。”
说着,他回过头,冲神君以露出一抹歉意的笑:“给诸位神君捎个信吧,看来,今日的宴席是去不成了。”
对于这个结论,神君以深以为然。
什么宴席不宴席的,相比之下,当然是先把两只醉鬼哄回家比较要紧,望着坐在吉禄,目不斜视地盯着远方,小脑袋瓜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人族少女,他在心底叹息,先是派出一缕吉禄去往神君樰等人的方向,之后便来到少女面前,学着父亲的样子生涩地躬下了身,可还未等成功揽过少女的腿弯,只听“啪”的一声,手背便被少女毫不客气地拍了一下:“……”
那一下可谓是清脆至极,在空寂的神坛上恨不得能传声十里,神君以顿时僵在原地,他面色精彩纷呈,纠结了好几秒要不要硬来,可最后还是怂兮兮地收回了手,回过身,对站在不远处看热闹的神君泽干巴巴张口:“父亲先回吧。”
神君泽:“……”
他好笑地瞅了自家没出息的儿子一眼,倒也没揭穿对方尴尬的处境,而是意有所指地道:“在回去之前,我得先把阿姝的吉禄收回去。”
言下之意就是:吾儿啊,想好怎么将小姑娘完好无损地哄下来了吗?
一年时间下来,神君以早已将少女的个性摸得八/九不离十。
他垂下眼睑,评估了一番与地面的距离,眸光忽闪,竟然直接道:“把吉禄撤走吧。”
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的神君泽:“?”
他轻轻一眨眼,在弄明白自家儿子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后,眼神登时变得稀奇极了:“你就不怕有风险?”
神君以笃定地摇了摇头。
他道:“不会有风险。”
停顿一瞬后,他抿抿唇,又补充道:“我在一旁时刻看着,总言之,不会让她有危险。”
——如若真有危险,那在危险发生之前,他便会出手接住她。
——所以,不管怎么想,少女都不会遇到任何危险。
“……”说实在的,神君泽是真搞不明白,眼前这对小年轻到底在别扭什么。
反正自己是温香软玉在怀了,他无所谓地耸肩,在离开神坛的前一刻心神微动,替已经陷入熟睡的帝姝将吉禄收回,同时温润颔首,道了一个字:
“可。”
……
神君以估计得没错。
与帝姝恰恰相反,喝醉后的少女不会变得乖巧,反而会变得更难接近,并且还会将争强好胜的本性暴露无遗,就比如现在,明明落地后腿都软了,却还记得瞪他一眼,表示自己不需要帮忙。
“……”瞅着眼前的小没良心,神君以愣是被气笑了。
有时候,他真闹不明白到底谁才是神明,怎么他会担忧,会紧张,反倒是少女对危险毫不在意,那副模样在外人看来或许风光无限,可在他看来却是格外刺眼。
“容安安。”被少女满不在乎的样子气得肝疼,他阴沉着脸,冷嗤一声,言语犀利地锐评,“别人是没心没肺,你是铁心铁肺。”
不止如此,就连身体都仿佛跟铁打的一样——这都第多少次空腹饮酒了?
容安安脑袋瓜子嗡嗡的,其实没太听清神君以说的话。
从对方小心轻柔的搀扶动作上看,恐怕大概率说得应该是夸奖的话,她不由得昂首挺胸,满脸骄傲地随声附和:“怎么,那还不好?”
神君以:“……”
他深吸口气,曲起食指指节,重重地按在了愁云笼罩的眉心上,觉得自己迟早得被人族少女给活活气死。
可就在他思考自己寿限的时候,少女的身体突然踉跄了一下,他急忙打起十二分精神,扶着少女来到神坛的最边缘,一边忙着将地面铺满舒适的吉禄,一边张口问询:“怎么会想到来这里?”
这话反倒提醒了容安安,她顺着神坛边缘透明的屏障缓缓滑了下去,坐在软和的吉禄上,用余光不满地斜睨了某人一眼:“我还没问你呢——”
约莫是有醉了酒的原因在,上一秒还骄傲挺胸呢,下一秒就变得烦躁无比,她不耐地“啧”了一声,语气亦带着说不出的理直气壮:“这么漂亮的地方,为什么没带我来过?”
……漂亮?
神君以眼梢一挑,他单膝撑在地面上,将少女东倒西歪的身体扶正,待终于腾出功夫可以出言解释的时候,已经彻底被磨得没了脾气。
站在灰青色的荒芜里,远远地遥望热闹非凡的人间,心底总有种说不出的怅然。
想到这儿,他垂下眼眸,淡声道:“因为不漂亮。”
谁承想,少女一听这句话,立马便不乐意了。
她白了神君以一眼,冷不丁一个发力,竟是挣脱了神君以的搀扶,嘴里还没忘不服气地嘟嘟囔囔:“怎么就不漂亮了,明明很漂亮。”
神君以:“……”
他额角抽跳,赶紧出手再度扶住少女,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墨来。
怎么还闹起脾气了,而且又是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他被气得胸膛不断起伏,嗓音都低沉到了极点,可又不忍心说什么重话,到头来,只憋出一句:“容安安……你是幼稚鬼么。”
容·幼稚鬼·安安:“?”
堂堂小神君,居然板着脸说出了“幼稚鬼”一词,这个强烈的反差使得容安安眨眨眼,再眨眨眼,最后实在是忍不住了,“扑哧”一下子大笑出声。
“神君以,你……哈哈哈……”她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不行了不行了……肚子好疼,不许再逗我笑了。”
神君以不明白容安安在笑什么。
不过他也不指望能和一只醉鬼讲明事理,认命地抬起手,给少女轻轻地揉起肚子,语气无奈地问询:“你呢,又为什么说这里很漂亮?”
容安安的注意力总算成功被转移。
她眨眨眼,瞬间便止住了笑意,在半醉半醒间懵懵然重复:“……为什么?”
慢吞吞反应了一阵子后,她瞬间兴奋起来,拽住神君以的衣袖,左手在透明的墙壁上傻憨憨地拍了拍,眸光亮得惊人:“当然是因为这个!”
“……”望着眼前浑身冒傻气的少女,神君以嘴角微抽。
他别过脸去,用尽浑身的力气才将笑意压了回去,随即回过眸子,一本正经地点头:“嗯……有理。”
“有理什么啊!!!”
容安安是喝醉了不假,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已经失去判断力了,见眼前的少年明摆着就是糊弄自己,她气得够呛,当即便给了对方肩膀一下子,恼羞成怒地咆哮:“我还没开始说呢,神君以,你什么态度啊——给我放端正点!!!”
莫名其妙挨了顿训的神君以:“……”
少女抬起巴掌的那一下气势很足,只是落掌软绵绵的,那力道和平日清醒的时候可是完全没有可比性,轻到简直就跟小奶猫拿肉垫蹭了蹭一样,他抿住唇角,一只手扶着小奶猫的肩膀,另一只手任劳任怨地给小奶猫揉着肚皮,态度良好地认错:“说吧,我在听。”
“……”容安安又狐疑地瞅了神君以好几眼。
直到感觉到对方目光里满满的诚意后,她才满意点头,大发慈悲地赐给了少年少许提示:“透过这堵墙,你看到了什么?”
神君以顺着容安安指尖的方向望了过去。
他半敛着眸,眼底的墨色和夜幕晕染在一处,稍作思索后,诚实地回了一个字:
“暗。”
——一望无尽的暗色,浓墨重彩的寂寥。
可就在他眸色沉沉时,耳畔却居然传来了少女雀跃的声音:“没错!就是暗。”
见少年神明真的有在认真回答自己的问题,她声音隐有激动,又带着些小小的得意:“接下来,再往下看看呢?”
“……”神君以依言照做。
他彻底敛起眸光,看向脚下无比渺小的人世间,却惊奇地发现,在山川与河流的环绕下,一个个城镇内灯火通明,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微弱的烛火相继亮起,竟然在此时此刻凝聚成盏盏明灯,比地面起伏的山川还要连绵,比夜空上黯淡的星子还要明亮。
那道光芒照亮了神坛的最边缘,照亮了少年神明心中的空缺的一角,神君以凝视着人世间热闹非凡的景象,一时间竟然有些痴了。
几个呼吸后,他将将回神,喉结滚动,低低地说了一个字:
“光。”
“……”见少年神明与自己心有灵犀一点通,容安安开怀地笑了。
她抬起手,指尖在透明的屏障上轻点,仿若生怕惊扰了这一幕一样,声音同样放得很轻:“没错……就是光。”
人族生来便是渴求光明的,所以才会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甚至可以说,只要有光明存在,人们便会感到温暖,所以十万年前的人们是那样疯狂地崇拜神明,因为他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无所不能的神明身上,并认为只要神明屹立不倒,太阳就永远会照常升起,而他们同样会日复一日地安居乐业,不用担心任何其他的事情——
可他们忘记了。
总有日与月的光芒照不到的地方,那是神君们的神丝也无法驱散的黑暗,是人们自己心中魔障。
……
所以,人们创造出一盏盏明亮的灯,为了疗愈自己,为了驱散迷惘。
“看见了么,殿下,多迷人的景象啊。”
容安安入迷地望着人世间,她呢喃:“太阳是神明赐予人们的神迹,而在风雨中飘摇,入夜而不灭的灯烛,则是人们自己亲手创造的奇迹。”
太阳与烛火,神迹与奇迹,它们在不同的时间地点里散发着同样耀眼的魅力,或许现在的人们不知道,其实随处可见的灯烛与高高在上的曜日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指尖隔着墙壁描摹起脚下的繁星,容安安的声音激动到颤抖。
将额头抵在无形的墙壁上,她虔诚地闭上眼睛,轻声道:“它们同为希望。”
“……”神君以觉得少女真是醉糊涂了。
灯烛和阳光能是一回事么,他无奈地摇首,将少女即将软到另一边的身躯重新扶正,正欲好脾气地再说一声“有理”,却陡然惊觉,自己的手背上落下了一滴滚烫的泪,烫得他心尖一颤。
这一次,少女轻而易举地挡掉了神明僵滞的手。
“神君以,神君以。”念叨着神明孑遗的名字,她侧靠在无形的墙壁上,将脸埋进臂弯,蜷缩成了小小一团,“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说过啊……十万年后,人间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
听见少女尾音带着不寻常的颤儿,神君以彻底慌了。
看着眼前好似一触即碎的少女,在这一瞬间,他突然产生了将整只小团抱在自己怀里哄的想法,可还未待他付诸于行动,便见少女又复而抬头,一边吸着鼻子,一边两手撑在墙壁上,重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神君以一颗心都被吊得忽上忽下的,他赶紧帮少女重新站稳,同时哑声道,“不想说的话,不说就是了。”
好不容易站稳后,少女低垂着头,好不容易才消化了少年神明的话。
“神君以,你不明白的,不是不想和你说,也不是不想和你们说,只是——”
她摇着头,声音逐渐哽咽。
“我只是有时候会想,如果他们能亲眼去看一看的话……如果有如果,那该有多好。”
那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充沛灵气,也有可以开满整座神坛的将离花海,更有一个悠悠醒转的少年,温润如玉,清雅如竹,佩着一柄名叫离光的剑行走江湖,修得是君子端方。
也怪她天资愚钝,竟然这时才堪堪明悟,即便是神明,也不敢轻易动用界门一术的原因。
——原来这才是界门的残忍。
宵沂的过去被她改变了,但其他神君的过去她无法改变。
在界门里,她见证了大家的无数美好,却又在梦醒时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向灭亡。
她什么忙都帮不上,什么事都做不了。
想到这儿,她伸出手,在婆娑的视野里努力想要抚上少年神明的面庞,同时带着哭腔唤:“宵沂……”
见少女站都站不稳了,居然还妄图踮起脚尖,神君以的眉心狠狠一跳。
“……”他微躬下身,主动将自己的下巴搭在了少女的手心里,妥协般张口纠正,“容安安,我不是宵沂。”
容安安知道的,所以才更难过。
“宵沂……”她含混不清地呼唤着少年神明现在的名字,捧着对方的面庞,将自己的额头送了上去——
对她来说是误入「过去」的第一次,却是少年神明揭开伤疤的第二次,额头相抵间,她闭上双眼,一边抽噎着,一边哼哼唧唧地努力安慰着对方:“你别、别难过呀。”
神君以:“……”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在难过,他喉结滚了滚,抬手,接住了少女的一滴泪,心底莫名堵得慌。
泪水越接越多,隐隐有止不住的趋势,他眉头拢得极紧,每每落下来一滴,心里就跟着抽疼一下。
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把少女哄回家,于是出言安抚:“宵沂不难过。”
随后,想到少女对抱这个姿势的排斥,他转过身去,单膝跪地,嗓音低沉暗哑:“上来,以带你回家。”
……
神坛上,是数不清的孤独长夜,是无穷尽的漫天荒芜。
神君以背着雪青色衣裙的少女,淋着皎皎月光,行走于灰青色的大地上。
背上,沉默了半路的少女突然张了口。
“神君以。”她捏了捏少年的肩胛骨,一边小声嘟哝着“应该不是错觉”,一边凑到他的耳畔感慨,“一年的时间,你怎么长高了这么多啊。”
神君以:“……”
他瞬间腾起一种被冒犯的感觉,偏过头,用余光瞄了少女一眼,神色认真地科普:“以后还会长的。”
以后么?
……
以后啊。
听到神君以的话语后,容安安眨眨眼,竟是抿开一点唇角,蓦地笑了。
“神君以,”她将头埋在少年的肩膀上,吸吸鼻子,声音听起来格外的闷,像被阴霾笼罩的月,“退下神位后,和我一起回山月宗吧,别再回来了,永远别再回来了。”
神君以步伐微顿。
得知少女来此的目的后,内心说不震撼是假的,可背后的少女情绪已经很脆弱了,于是仅仅停顿了一秒后,他便再度迈开脚步,声音同往常一样浅淡:“为什么?”
为什么退下神位,又为什么别再归来?
听懂了少年神明的疑问,趴在背上的少女默了默。
默然半晌后,她张口:“因为不快乐。”
神坛上的生活太苦了,就像是一张用沉默织成的铺天巨网,囚住了千古如一日的轮回岁月,亦化作一道无形的锁链,缚住了神明的心脏与手脚。
在「过去」,诸位神君尚在的时候,擅长忍耐如她都会偶感寂寥,更何况「现在」那个不见踪影的神坛呢。
「过去」已经够苦了,如果在「现在」再度成为神君的话——
那里寸草不生,又空无一人,神君以,你该多孤单啊。
于是,她张口,再度恳求:“来山月宗吧,殿下。”
“……”
神君以鸦色的眼睫微颤。
察觉到少女在说话间有点滑下后背的趋势,他揽紧腿弯,将少女轻柔地颠了颠,同时问道:“山月宗……是何物?”
容安安不假思索地答:“是家。”
话说出口,她才方觉有些突兀,又赶紧往回找补:“其实就是一个小门小派,宗主是一只嗜酒如命的鹤妖,看着面冷,其实心肠最软,先是在死人堆里带回了大师兄,后来又在宗门口捡回了被遗弃的小师妹,在二人正式拜师后,又分别教与他们精湛的剑术与医术,至于我……虽然没有拜师,但按年龄和实力排,也算是整个山月宗的二师姐,要想罩着一个人,还是很简单的。”
说罢,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将下巴搭在少年神明的肩膀上,眨巴着眼睛,努力驱散萦绕在识海中的困意,嘴上催促道:“……想好了没,来还是不来,快点儿的,给句痛快话。”
神君以薄唇轻启,他刚要说些什么却听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一声比一声响,汇聚到一起,气势如虹,直冲云霄。
新春,到了。
“……”他停下脚步,遥望人世间的盏盏灯烛与骤然腾起的焰火,冷不防兀然张口,“今日,母亲带来的是什么酒?”
再吵闹的声音也无法将此时的容安安从困倦里唤醒,她闭上眼,在陷入梦乡前,用最后一抹意识回答道:“醉……千秋……”
醉千秋,取材非常挑剔,需要夏日里盛到雨水的第一片薄荷,秋日里成熟饱满的第一缕麦穗,冬日里含苞待放的第一朵梅花,还有倒春寒时落在窗外的皑皑白雪,随后埋入地底,等整整千日再重新取出,酿出来的味道醇香又馥郁,味道很是厚重,后劲却不算太大,只是少女今日喝得实在是太多了,就连喷洒在耳畔的呼吸里都夹杂着阵阵酒香,连带着神明的心跳都有些醉了。
察觉到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臂忽然无力地垂落,他眼中划过一抹了然,再度迈开步伐,只是脚步放得更慢,亦更轻了些。
这是他继承神位后的第二年春,也是少女来到「过去」的第二年——
正想着呢,神君以的背后突然传来了一小声呓语。
他下意识侧首,发现原来是雪青色衣裙的少女,在睡梦中仍不忘安慰他,对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神君以,未来一定会变好的,别再难过了。
可神君以并没有难过,甚至以己度人,觉得「现在」的宵沂想必也不会难过——
因为,那里有一道雪青色的身影,比每日自东方升起的朝阳还要耀眼,比世间的任一盏灯烛都要明亮。
所以,神君以不难过,甚至觉得自己大约是产生了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
没错,他在羡慕“他”。
毕竟在十万年后的现在,他们有很长远的以后,纵使身陷荆棘之地,心却会被温柔的酒香填满,之后度过的每一日都会像今晚这般——
心怀歆羡,一醉千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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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3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