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逾迈,春去冬来。
不过倏忽之间,潺潺的流水便送走了仲夏夜晚的悸动与燥热,泛着苍翠的寒风自天边的东北角呼啸而起,扫尽深秋枯黄的叶,一路呜咽着奔向了凡尘的西南,却一改常态的,没有捎来冬天的第一场雪。
这是有史以来第一场没有初雪相迎的冬至,黎民百姓虽对气象的改变有所察觉,但也乐得如此,很快便将这个细微的变化抛在了脑后,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新春庆岁的事宜来,喜气冲天,热闹非凡,对比之下,反倒显得厚重朱墙内的宫阙冷清了许多——
某个冷清的院落内。
一位雪青色衣裙的少女百无聊赖地斜倚在了后院回廊的美人靠上,她耷着眼,单手支起下巴,直到听见身后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搭在膝上的指尖才微微一动,却压根没有回头的意思,目光继续落在已经冻了一层薄冰的水面上,在心底恹恹地补充道:
倒也不是显得。
回廊上,容安安的身后,神君以正大步赶来。
见少女竟又只穿了一件单衣,他眉心微蹙,用吉禄熟练地凝出一件雪白的斗篷,抬手披在少女的肩上,随即稍倾下身,从身后把少女裹紧,嘴上温和地出声问询:“在看什么?”
被糊了一身吉禄的容安安:“……”
她叹息,心道不明真相的帝姝便也罢了,可自己分明已经和神君以强调过很多次:只是境界跌落而已,肉/身的强度还是有的,一般的风霜雨雪根本奈何不了她——
怎么就这么执着呢?
对方屡教不改,她当然也懒得再做无意义的辩驳,蔫蔫地捏住了吉禄幻化成的丝带,起身自己将斗篷系好,然后再次没骨头似的瘫回美人靠上,声音有气无力:“没什么……就是想看看波光粼粼的水面,和水里游来游去的鱼。”
神君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看着眼前满目的坚冰,他抿起唇角,犹豫一瞬后,将搭在少女双肩上的手挪开,上前两步,坐在了少女同侧的美人靠上,试探着问:“母亲又送东西过来了?”
听到这句话,容安安写满了“麻木”二字的眼神倏地动了动。
“……”她不禁睨了神君以一眼,随即又将目光转了回去,轻轻叹息,“没有。”
也幸好没有……不对,最好是再也没有。
自那晚水榭谈心过后,神君以就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话变多了,说话也不是那么难懂了,一切似乎都在往好处发展,可容安安却是愈发的愁容满面——
原因无他,只是大彻大悟之后的少年太实在是黏人了。
就比如第二日的帝宫之行,她分明给他捋清了利弊,说清了绝不可一同前去的原由,甚至还后退一步,主动表明自己可以站在帝宫外目送他进去,可神君以却是怎么都不同意,竟是直接先斩后奏,牵住她的手,瞬移至了帝姝与神君泽的面前!
毫无防备下,被摆了一道的容安安:“……”
察觉到帝姝和神君泽意味深长的视线后,她赶忙松开手,可却已经迟了,只得硬着头皮绽出了一个长辈喜爱的乖巧笑容,心底面却是在跳着脚地骂:狡诈!卑鄙!!不讲武德!!!
时间回到现在。
从容安安斜睨自己的那个眼神里,神君以莫名品出来了些许“你小子居然还好意思问”的埋怨,不由得将单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自知理亏地咳了咳。
自从那日他先斩后奏,与少女携手见过父母后,两位长辈的热情当场便压不住了,吓得少女好一阵子没敢往帝宫那边去,可就算如此,奉女帝之命前来给太子妃送穿戴首饰的女侍们也几乎快要把东宫的门槛给踏破了——
以至于,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总能见到少女愁容满面,悄摸地躲在后院的回廊。
而今日,少女再度躲在回廊内发呆,居然不是为了这个?
仿佛某个默契形成的循环被单方面打破了,少年神明微皱起眉头,他谨慎地打量起少女的神色,心里面突然就没了底。
“……”慎而又慎地思索了一番后,他试探着张口,“因为无聊?”
别说,还真被神君以猜对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此时却是直不楞登地戳到了容安安的心坎上,令本就心怀不满的少女蹭的一下子火冒三丈。
她猛地直起身,偏过头来瞪着某位酿成当今现状的罪魁祸首,满是气恼地控诉:“还不是因为你!”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在帝宫那里吃了一场不可言说的哑巴亏便也罢了,御膳房那边的落玉姑娘和落珠姑娘,竟也连夜请辞出宫了!!!
在得知这个难以置信的消息后,容安安赶忙便冲到了御膳房中,耐着性子应付了好些场面话,才打听到落珠姑娘临走前发了一场温病,醒来后的行为举止和先前并无两样,却唯独将那日应召前往东宫后发生过的事情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而落玉姑娘也是嘴紧得很,连夜便收拾行囊带着妹妹出了宫,唯有临行前托御膳房的其他女侍们给太子妃殿下留下几句话,大意是自己将会带着落珠回到本家,请太子妃殿下勿要挂念——
承蒙诸位神君对人族的看顾,她们定会安好。
听到女侍们这样说,容安安不免有些忧心,因为这场离别不禁突兀,疑点更是重重,本想着找个由头先把小落珠留下来,可问过少年神明后方才知晓,宫内的女侍们都是人族内部推举出来的优秀女子,虽然身份不比神君尊贵,但家世也都一顶一的好,均是秉承着自愿进宫的原则侍奉神君与人族女帝的,所以——
同样的,一旦出宫之意已决,在领完赏银后,自然可以随时离开。
听到连神君以都这样说,容安安:“……”
还能怎么办呢,话术一道算是被小神君彻底玩明白了,话里话外都是委婉的警醒之意,令她哑口无言。
既然来到了过去,那便理应“入乡随俗”,遵守属于过去的规矩,更何况她并未斩断因果,与此界的凡人牵扯越深,被天道发现的可能性就越大——
综合种种因素考量,容安安虽心有无奈,但也只能选择尊重落玉落珠的选择,只是这样一来,帝宫不敢去,御膳房去了又没意思……
这下好了。
除了与神君以待在一起的时间外,容安安的日常娱乐活动,便只剩下练剑了。
即可乘风斩落叶,亦可伴月卷残花,虽然无法动用灵力,但练剑所带来的酣畅淋漓之感却是任何它物都无法比拟的,可是现在呢?
容安安想起来就郁闷,她攥紧拳头,“砰”的捶了美人靠的阑干一下,又用目光狠狠地棱了神君以一眼——
可恶,独/裁又专/制的黑心老神仙,居然连这个唯一的小小乐趣都给她剥夺了!
某位独/裁又专/制的黑心老神仙:“……”
从少女悲愤交加的神情中悟到了什么,他眼皮一跳,赶紧指尖微抬,将美人靠的阑干覆上了一层不伤手的吉禄。
“只是暂时的。”他无奈地出声解释,“你暂且忍一下,再这样练下去,对身体不好。”
神君以一直知道少女有着闲暇之余刻苦练剑的习惯,只是害怕打扰到少女,这才一直忍耐着不去看,直到两日前,少女亮着眼眸,满目雀跃地邀请自己去看她新钻研出的剑舞,他心中的沟壑才得以被再度填满,伴着月色走到院内,本只想远远地观上少女一眼——
可就是这一次观剑,使得他迅速沉下了脸,走到容安安面前径直打乱了剑舞的节奏,神情严肃地告诫对方,短时间内,绝对不能再握剑了。
因着血脉关系,神明感官的敏锐程度亦与凡人大不相同,就比如同样的一场剑舞,凡人只能看到景,看到器,看到人,而神明看到的……却是远不止于此。
他们是天道在界内的化身,初代的六位神君更是直接由道化形而成——
目光所及之处,处处皆是道,无一不为道。
而神君以则比较特殊,不管如何在继承神位时涤净自身,他的体内都会存有一半的人族血脉,但即便不如诸位长辈洞察力惊人,他也是能不费吹灰之力,观察到大道轨迹的。
也正是因为神君的这个特性,才使得神君以只远远地观上了一眼,便发现伴随着竹剑的动作,少女的周围已然在不知不觉间聚满了道的轨迹——
全都是被少女身上迸发的滔天剑意,所吸引而来的剑道本源。
与此界的凡人大不相同,容安安的神识是一片宽广的海,虽然曾经破碎过,但在融合了一缕吉禄后,还是勉强能够承受住剑道本源的洗礼的,只是无论如何,她的丹田都绝对不能。
早在与人族相遇前,神君以就听樰叔说过人族体内的严峻形势。
虽然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亲自察看一番,但他知道,神君樰是不会在正事上夸大其词的。
——异世而来的人族少女,她的丹田已经支离破碎,凭借着体内一缕白鹤大妖的妖气才勉强维持住了“摇摇欲坠”的现状。
如若在这般情形下,每日都承受着剑道本源的刺激却不温养……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至于何时会彻底破碎,只是一场残酷的时间问题。
容安安的神色郁闷极了。
她也知道神君以是为她好,但耐不住手痒得厉害,身旁又没有任何能转移注意力的事情可做,一时间想不开,竟然砰的一下子,直接用额头撞上了阑干——
“那我应该干什么?”她哀哀地嚎了一嗓子,“神君以,我现在好无聊。”
“……”神君以觉得,自己提前将美人靠的阑干覆上一层吉禄,这个举动实在是太有先见之明了。
“不无聊。”他眸光微闪,抬手将少女的脑袋拨了起来,停顿两息后,忽地抛出了一个自己最近一直在反复思量的想法,“不久之后……便是除夕了。”
果不其然,在听到熟悉的“除夕”二字后,少女的眼眸几乎瞬间便重新亮起了光。
“除夕?!”
她激动极了,当即便攥住了神君以的手腕,就连声音都透着难以遏制的兴奋:“天啊,真的假的——不久是多久,具体又是多少?”
冰凉的指尖蓦地被温暖包裹,神君以轻轻一眨眼。
“……真的。”赶在少女察觉不对前,他收回手,不动声色地蜷起了指尖,按照原定计划,说出了一个较为紧迫的期限,“三日后。”
在这件事上,神君以确实没有言谎。
——三日之后,便是人族少女来至此地,度过的第一个新春了。
与神君以设想中的情形一般无二,听到距新春佳节只剩下三日时间后,少女灿烂的笑容顿时便滞在了脸上。
“三天?!”
她“腾”的站起来,一边唠唠叨叨,一边,焦虑地来回踱步:“怎么现在才说?除夕在凡间可是个隆重的日子,而且今年又是你来到凡间的第一年,更是要好好庆祝的……”
话说一半,她又眨眨眼,忽地停了下来。
“二位长辈呢,关于此事,他们怎么说?”
神君以微微仰头,他看向少女,目光澄澈而专注。
“还没定。”
目前的对话内容都还尚在可控范围内,察觉到少女回望了过来,他也不移开目光,反而将眼梢不慌不忙地向上一挑,温温地问:“你呢,想怎么庆祝?”
容安安摸着下巴想了想。
“年夜饭怎么样?”除了这个,她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来什么别的,想着神君以可能了解其中的门道,便主动承担了科普的重任,“其实就是除夕那天晚上和家人一起团聚时吃的饭,既是为了庆祝全家团圆,也是为了给来年讨个彩头——”
“……”神君以神色无奈,他忍了又忍,最后不得不开口打断,“可以了。”
聆听人族图吉纳福的祈愿本就是白泽一脉的职责,在这种特殊的节日里,需要处理的事务往往也会堆积如山,别的日子神君以不敢担保,唯独这元日三朝的诸多习俗令他永生难忘,无比记忆深刻。
容安安:“……”
得,看来是自己多嘴了,她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你觉得呢?”
她征询着少年神明的意见,眼底蕴含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希冀:“这个主意怎么样?”
神君以偏头打量她。
眼神定定地盯了半晌后,他叹气,站起身来,动作温柔地为少女戴上了雪白的兜帽,并在这时做出了允诺:“……可以。”
容安安总觉得这种围着一圈毛绒绒的兜帽非常不符合自己威武的形象,正要开口严词拒绝,耳畔却突然传来了少年神明的一声“可以”。
她登时便惊喜交加,可很快便想到了什么,眉头却又逐渐锁紧了,严肃道:“……神君以,你可以不答应。”
太荒谬了,神君不是吃不了凡人经手的食物吗?
想某种可能,她缓缓绷紧了唇角,有些僵硬地往回找补:“我开玩笑的。”
神君以太知道容安安在想什么了,那双明澈的眼睛根本藏不住心事。
他手疾眼快地护住险些掉下去的兜帽,笑道:“我也可以答应。”
“这些日子,我亲自下厨的时间还少了?”他眉眼弯起,喉咙滚动,发出轻缓的笑,“你若实在不放心,像往常一样,在旁看着便是。”
“……”容安安无语凝噎。
“那能一样么,”她往后退了一步,用力摇头将兜帽甩了下去,忧心忡忡,欲言又止,“你平常进出小厨房也就罢了,顶多是做两个人的量,可年夜饭……”
她和神君以,帝姝和神君泽,这就已经四个人了,更何况神君以还口出狂言——
神君以上前几步,固执地将兜帽为容安安再一次围上,指尖微微拢紧。
“容安安。”
在唤了一声少女的名字后,仿佛想要印证这句话似的,他低垂着睫羽,缓缓开口:“今年的新春,想不想和诸位神君一起过?”
容安安:“……”
眨巴眨巴眼,在少年神明的注视下,她点头,如实道:“当然想,只是这样未免太……”
神君以摇摇头:“不麻烦。”
见少女仍旧犹豫不决,他垂下眼,敛起闪烁的眸光:“神坛上,诸位前辈对道的理解比我通透得多。”
“……”容安安还真没想到这一层。
——嘶,对啊,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尚且年幼的神君幼崽便已经可以轻松勘破食之一道的大道本源,那与天地同寿的诸位神君们岂不更是……
“好事呀!”顾虑被打消后,面对回归神坛一事,她自然是没了反对的理由,心情一时间美滋滋,“姝姨和白泽神君呢,有没有和他们说一声?”
见少女总算应了下来,神君以的肩头稍稍一松。
“暂未。”他将唇角扯出一个微微上扬的弧度,温润地出声邀请,“不若同去?”
想起了某些不美好回忆的容安安:“……”
“不。”
这次她可学精了,赶紧后退三步,拉开与神君以的距离,神情肃穆极了:“不可能的,殿下——这种事情,你最好是想都不要想。”
“……”闻言,神君以不禁目露惋惜。
他用指尖碰了碰少女兜帽上的绒毛,放低声音同对方商讨:“那怎么办?一个人去的话……我有些担心,母亲会问些不太好回答的问题。”
容安安:“…………”
“算了,”她顿时改了主意,对神君以腼腆地笑,“还是殿下去吧。”
神君以触碰绒毛的手一顿。
他撩起眼皮,却见少女已经乖乖裹好了兜帽,见他的目光望过来,脸上赶紧挂上了更加甜美的微笑:“……”
在心底无声地叹口气,他收回手,微微向前倾身,目光与少女的眉眼平齐:“好。”
“不要趁我不在便偷着练剑,”他微拢起眉心,神色认真地叮嘱,“不要抱有侥幸心理——我即刻启程,很快便会回来。”
“……”容安安嘴角一抽。
“知道了知道了。”她咬着后槽牙挤出了一抹笑,而后亦是不甘示弱,“快去快回,我在侧殿等你——别老敲窗户了,说了那么多次,这回总该记得敲门了吧。”
神君以自动忽略了少女话语中的夹枪带棒。
他走出几步,却又停下脚步,回过头,用目光轻点了点容安安披着的斗篷,乌黑的眸子荡漾着星点的光亮。
“岁暮天寒。”眼底专注地映着少女的影子,他唇角微勾,露出一抹安抚的笑,“我知你不喜,但稳妥起见,还是再忍一忍,待到回屋再摘。”
容安安一愣。
等她被一阵冷风刮回了神时,整条回廊上早已恢复了冷清。
凛冬严寒,朔风刮走了不少绿意,唯有不远处一株绿萼白梅花开正盛,青绿的小枝从廊外探到了廊内,容安安踮起脚尖,将花枝压下来嗅了嗅,满鼻清逸幽雅的香。
她蓦地笑出声,松开手,唇角抿开了些许弧度,却又对着上下晃动不止的花枝摇了摇头,一手拢紧身上的斗篷,一手拉住兜帽,足尖轻点地面——
步伐轻快而欢悦,一路小跑。
---
神君以很快便回来了。
他叩响侧殿大门,为容安安带来了两个讯息:其一便是在他登门造访之时,恰逢帝姝与神君泽同在帝宫内——
在听完他与人族少女关于除夕之夜的想法后,两人二话没说便应下了,甚至神君泽还当场便给神坛上的青龙神君捎去了信儿,表明自己负责说服朱雀与鲲鹏,至于神君珝和神君镇那边的通知工作,就交付给对方了,而另一个消息……
怎么说呢,谈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神坛与凡间的事务暂时不用他处理了,这是两位长辈的命令。
父亲揽走了所有事务,给他放了一个很长的假,并嘱咐他专心陪安安姑娘在神坛呆上一段时日,而母亲也在一旁点头,说真的不用等他们——
用人族女帝当时的原话来讲,就是:“今晚,最好今晚就出发!!!”
……
其实,对于二位长辈过于激动的态度,神君以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毕竟这本就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少女体内的问题必须尽快得到解决,而凡间世人炯炯的视线只会束缚神明的手脚,不管过程如何,回归神坛均已是势在必行了——
而容安安就不是从这个角度想的了。
夜晚已至,弯钩银月高悬,神君以踏着月光抬步走到院内。
他登上侧殿前的踏跺,叩了三声门,却没有听到少女的丝毫回应。
神君以:“……?”
他站在原地思索了几个呼吸,随即还是决定采用老办法,来到左侧的窗棂前,食指轻动,派出一缕吉禄娴熟地顺着窗户的缝隙钻了进去——
只听“吱呀”一声,神君以面前的榄窗被打开了。
他遥遥望进去,果然瞧见人族双目无神地倚在书架上,安详得像一只往生的鱼。
神君以:“……???”
他神色略显无奈,直接大步上前,曲起指节叩了两声榄窗框,提醒道:“容安安,该动身了。”
“……”
短小沉闷的击木声在屋内响起,容安安仰头望房梁,自欺欺人地抬起手,捂住了耳朵。
——她错了。
——她怎么就放任什么都不懂的白泽幼崽孤身一人闯入了大人的世界呢,真是大错特错。
“……”见少女是铁了心不想搭理自己,神君以抿抿唇,默默地关上了窗。
随后,他走到门前,面色平静地深吸口气,直接推门而入——
目不斜视地来到少女的面前,他直视着少女的双眼,耐心地再度重复了一遍:“容安安,该动身了。”
容安安一点也不想面对事实。
“那个,殿下……”她捂紧耳朵,做出最后的抵抗,“姝姨说得是‘最好’今晚,没说‘一定’今晚。”
神君以蹙紧了眉心。
在时间问题上,他是赞同母亲所言的,夜长梦多,只想把少女快点带到神坛上,越快越好。
想到这儿,他的眼底不由得流露出不解的神色,向容安安发出了灵魂质问:“那,怎么就不能是今晚?”
“……”
被一双委屈又困惑的黑眸幽幽地盯着看,容安安莫名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心中有苦说不出,她长长地哀叹一声,索性破罐破摔似的松开了捂住耳朵的手:“能能能,别再说了,我答应总行了吧?”
见少女终于答应动身,神君以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
垂在身侧的指尖轻蜷,他垂目问询:“东西都收拾好了?”
容安安站直了身体。
“没什么可收拾的。”她揉了揉肩膀,又活动了一下各个关节,很快便重新打起了精神,抬脚往门口走了两步,“现在就可以走了——”
正说着呢,她突然止住话音,猛地转过了身。
“不是,不对……”她打量着少年神明,眼神诧愕不已,“你你你,你怎么进来了?!”
神君以:“……”
在耐人寻味的沉默里,容安安清楚地看见了神君以耳廓变红的全过程。
“殿下,你看这个……你,你听我说,”她脸上的诧愕逐渐变成了惊恐,赶紧上前两步,连说带比划,“我知道你是神君,但是凡间的规矩……你多少要明白……”
她说得磕绊,脑子里也乱成一锅粥,最后干脆把心一横,半蒙半骗地道:“总而言之,这样的行为很恶劣,以人族的规矩来看,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心中的热度瞬间冷却,神君以极轻地眨了一下眼。
他垂下眼睑,用乌黑浓密的睫羽遮掩住了眼底幽暗的眸光,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我叩过门了,怕你出事才进来的。”
容安安:“……”
她噎住,呆了好半晌才明白少年神明在解释什么,有些抓狂地捂住了脸,神**哭无泪:“殿下……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神君以其实明白容安安的意思。
他牵过人族少女的手,轻声问:“是这样的行为么。”
容安安差点没厥过去。
幸好神君以的力度不算大,她没费什么力气便将自己的左手解救了回来,改成双手背在身后的姿势,高声急喝:“没错,就是这样的行为,你记住了——绝对不行!!!”
“……”
神君以保持着伸出手的姿势,抬起目光,静静地打量着她。
“那个……”在那样的目光下,容安安忽然感觉自己反应有些过激了。
她尴尬地小声解释:“我的意思是,这种行为不太好,有碍观瞻。”
神君以点点头,缓缓收回了手。
屋内的暖光打在垂落的睫上,为少年神明深邃的眼底了覆上一层稀薄的阴影,容安安看不清他的神色。
正当她准备再张口缓和下气氛的时候,双眼忽然被一阵莹白的雾气拂过,随后她便瞧见了,宵沂留在自己身上的,许久都没有动静的吉禄,似乎在回应着神君以的召唤,逐渐明亮了起来。
容·一脸懵·安安:“?”
恐慌的感觉涌上心头,她眼尾一抽,看向操纵着宵沂吉禄的少年神明,低声斥道:“你干什么?!”
神君以平静地抬起眼眸。
“我想把这些吉禄换掉,”他敛起眼底的暗流涌动,神色平和地同少女讨价还价,“换成我的。”
“……”容安安惊呆了。
不是,话题是怎么转到这上面来的?
她深吸口气,强压着心头的怒火,只觉得神君以简直不可理喻:“收回了又想弄个一模一样的——神君以,你没事闲的?!”
“不一样的。”神君以歪歪头,身后的垂缀在身后的红绳随着动作轻摇。
“这个是我的。”顿了顿,他又执拗地再度强调了一遍,“本质上完全不一样的。”
“……现在这个也是您的。”容安安觉得神君以就是在无理取闹,她朝天翻了个白眼,“赶紧把视觉共享关掉,这件事我不同意,没有充分的理由别想说服我。”
容安安没瞧见的是,少年神明在听到她的话之后,眸光乍然一亮。
“好啊。”神君以上前一步,他走到容安安近前,目光锁定在了眼前的少女身上,“你的意思是……凡事,只要事出有因,就可以?”
容安安:“……?”
迟疑了一瞬,她点了点头,但还是半信半疑:“真的事出有因?说来听听。”
少年神明凝着眼前的人儿,少顷过后,温吞吞说了一声“好”。
他说得很慢,可手上的动作却是极快,只见他手腕微抬,漫天吉禄便于刹那间涌现,将他与少女包裹其中,形成了一道不透明的屏障,维持了几个呼吸后,又迅速地碎裂开——
容安安的眼前骤然一暗。
在无边的黑暗里,她茫然地眨眨眼,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一股柔和的力牵了起来。
“是这样的。”神君以牵起容安安的手,声音亦是前所未有的温和,“现在的情况比较特殊。”
吉禄在两只交握的手掌间亮起了光,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容安安只能凭借吉禄的微芒辨清少年神明的轮廓。
——“这里是天道亲自划下的界限,用来隔绝凡间与神坛,唯有神君将己身作为路引,方可真正地从这里走出去。”
借着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神君以终于觅着机会,走在听得一愣一愣的人族少女前方,悄悄地抿开了一点唇角。
“是你自己说的。”
他向前缓慢地走去,给少女留了极充分的反应时间。
“既然已经事出有因了——容安安,那就不要松开我的手。”
---
这一次,神君以握得很松。
直到最后的指尖即将从容安安掌间溜走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心跳直接骤停,赶忙抛开一切思绪冲上前,拽住了少年神明的尾指,继而是无名指、中指、食指——
直到最后,像拽住救命稻草一样,反客为主地握紧了他的手。
“神、神君以!”她气得脸通红,既是气自己不敢撒开神君以的手,又是气白泽幼崽的不知变通,“你就不能变通一下,用吉禄在我的手腕上缠一圈吗?!”
——一年前的白泽神君分明就是这么做的,将吉禄凝成实体,缠在她的手腕上……不也把她安然无恙地送到神坛上去了?
神君以顿住脚步,他回眸看向她,半晌才道:“这个方法的确可行。”
容安安这才松了一口气。
“对吧?”她晃了晃神君以的手,敦促道,“快把吉禄放出来,凝不凝实都无所谓,喏,赶紧缠在我的手腕上……等系紧了告诉我一声就成,也好让我知道什么时候该松开手。”
可奇怪的是,神君以并没有动。
“如果是其他神君,这不失为一个好方法。”他垂眸想了想,说话慢条斯理的,“但对我来说……两种方法,其实无甚区别。”
容安安:“?”
她刚想笑着问这怎么可能呢,便听见神君以继续道:“你的识海融合了一缕吉禄,上面有我的气息。所以在我的吉禄与你的身体产生接触时,它似乎将你纳为了它的同类,也就是说……”
容安安:“……”
——等一下,同类是什么意思?
她的指尖微微收紧,唇瓣也有些颤抖,“神君以,你最好别告诉我……”
“‘他’没和你说起过吗?”
神君以的手指轻轻蜷起,他回握住容安安的手掌,引领着她继续向神坛的方向走去:“我以为你知道,就算不特意附着触觉,吉禄和神君之间,也是存在某种感应的。”
天地良心啊,容安安是真的真的不知道。
“感应?触觉?”她大脑飞速运转,“因为我体内蕴含有吉禄的气息,所以如果我主动触摸吉禄的话,那么吉禄的拥有者同样也会——”
话说一半,她突然噤了声,恍惚地抬起自己的右手,五指张开,然后又微微拢紧,用食指与拇指的指腹摩擦了一下。
下一刻,她捂住了眼睛,满心绝望地想:怪不得宵沂不是脸红就是耳朵红。
——要知道,她当时可是完全没把吉禄当成有意识的存在,在篝火堆前肆意搓圆捏扁的啊!!!
太尴尬了,已经尴尬到容安安恨不得当场表演一个原地逝世的程度,她放下手,瞪着神君以的后脑勺,试图透过少年神明的身体,让身处「现在」的宵沂受到她此时出离的愤怒:“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神君以止住了脚步。
停顿几息后,他才张口,诚恳地回应道:“对不起,我以为你知道。”
没料想能收获少年神明的致歉,容安安一阵手忙脚乱。
“不是,我没有说你的意思,”她本想解释,可又莫名感觉此时还是不提宵沂为妙,挣扎了一阵后,干脆放弃了解释,宽慰自己虽然走过的时间已然无法更改,但至少此刻还来得及,“我只是……罢了,你记住,只有这种别无他法的情况下才能这么做,明白吗?”
“……”神君以又一次止住了脚步。
他向左侧挪过去一步,偏过脸来,好脾气地应了声:“好。”
见他乖乖应了,容安安的心里这才稍稍舒坦点。
“还有,在姝姨和白泽神君面前绝对不能这样,他们本来就对咱俩存在误解,不能再任由误解加深了。”她继续谆谆告诫,“哦对,待会儿神坛上也是,见到诸位神君之前,不,来到神坛的第一时间,咱们就一齐松开手……”
还没说完,容安安便感觉自己的眼前又是一道吉禄划过,紧接着的,便是满目熟悉又刺眼的白光。
她照例抬起右手挡了一下光,这一次的视线适应得格外轻松,很快,容安安便看清了眼前的景色。
熟悉的平地,熟悉的空旷,熟悉的身影。
唰啦一声,是折扇铺展开的声音——
“哦哟~”神君樰稍显揶揄的声音从扇面后传来,“让我瞧瞧,啧,原来是二位贵客啊。”
“……”站在右侧,神君珝没有说话。
她黑着脸,浑身散发着冷气,暗藏杀机的眸子闪过一道金芒,目光落在了二人紧紧交握的手上。
容安安:“……”
完了,这下子,就算跳进沂水也洗不清了。
在神君珝几欲吃人的目光下,神君以不慌不忙地松开了少女的手。
在容安安生无可恋的目光下,他拽住衣袖,左右轻摇了摇,好脾气地又应一声:“好。”
容安安:累了,麻了,毁灭吧。
(得甲流了呜呜呜……一边发着烧一边跑代码,还要化身八爪鱼疯狂码字,不过最后这一条属于是痛并快乐着啦,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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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3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