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意识以来,神君以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
从刚睁开眼的那一刻起,他便一直被囚于神坛上一座无人问津的幽森殿内,承受着好似永无尽头的苦痛,还是樰叔告诉他,自己和由天道孕育而生的诸位神君是完全不同的。
上一任的白泽神君是他的生父,统领整个沂朝的人族女帝是他的生母,既继承了白泽血脉的稀珍,又继承了人族血脉的脆弱,听起来的确是一场自我的抵牾,可……亦是众神明唯一的希望。
神君以静静地听。
他习惯了以沉默做回应,也习惯了青龙神君的聒噪,只是他听过了,记下了,却依旧不明白,那寥寥几语里,究竟蕴含了何等滂沛的情感,直到现在。
他原以为,对着一个初次见面的人,是很难说出那种聊表亲昵的字眼的,可直到望着楼阁上那道温煦彬彬的身影,“父亲”二字是那么轻易地脱口而出时,他才惊觉内心的空洞蓦然被塞进去了什么东西,温暖又湿糯,心潮澎湃又心酸难抑,就好像它本该就在那里,只不过在努力赶来的路上被时间绊了一跤,从而姗姗来迟,迟了整整十六年。
另一边,独立楼阁上,总算是从神君以的口中盼到了这个称呼,神君泽的目光不禁柔了柔。
他温笑出声,单手扶在雕栏上,对着五官尚显青稚的少年招手。
“傻愣着干什么,”他弯起眸,语气熟稔得像是多年未见的好友,“还不上来?”
感受到对方语气里的轻松愉悦后,神君以一怔。
心底的空洞在这一瞬间似乎又被凭空而现的暖意充盈了少许,他轻轻一眨眼,也不推辞,准备循着踏跺登到楼阁上面去,可却发现这楼阁建得古怪至极,目光巡了一圈,别说踏跺了,就连大门都不见一个,不由得再度将目光投向站在楼阁高处的神君泽,在对方的注视下,缓缓挑起了眼梢:“上去?”
“……”听出来了少年话音里的不满,神君泽讶然了一阵,旋即失笑。
“刚不还用吉禄用得很顺手么?”眼底盛着轻浅的笑意,他温声道,“直接用吉禄上来吧,这里被我施了障眼法,不会有外人瞧见的,不走寻常路也无甚大碍。”
神君以:“……”
行吧,简单翻译一下,就是他这位老父亲在施障眼法的时候,不小心犯了马虎,把大门一齐变没了。
他被神君泽的骚操作噎得沉默片刻,忽然有些怀疑今日来找神君泽是否为正确的选择,可回到神坛寻求某位青衫公子的帮助显然更不靠谱,权衡再三,还是踏着吉禄来到了楼阁之上:“还有没有更隐蔽些的地方?”
神君泽轻咦一声,心道更隐蔽的地方当然有,只是……
微妙的停顿了一下后,他问询:“遇着难题了?”
神君以:“……”
他板起脸,下意识想反驳,可却被“神君不能言谎”的特性所桎梏,一时间窘迫极了,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在神君泽的注视下,僵硬地、极小幅度地点了下头。
目睹了一切的神君泽:“……噗。”
他拼命忍着笑,拍了拍自家小孩儿已经绷得不能再紧的肩膀:“放轻松,又没当着外人,跟我死要什么面子。”
不过他也没有逼太紧,稍微安抚了少年几句后,便转过身,示意少年跟着自己,一句话也不提自己为何会大白天地窝在偏僻的楼阁内:“你随我来。”
……
寝宫内,香烟袅袅,刻有团花纹的雕窗被打开了一道缝隙,阳光洒进来,将升腾的云雾映出了些许飘渺的影子,又过了一阵子,又多了一个圆滚滚的身影。
原来是窗棂上落了一只小雀,它被这一处的安稳静谧所吸引,正睁着溜圆的眼珠,探头探脑地往屋内看——可还什么都没看着呢,便听见“啪”的一声脆响!
小雀瞬间惊悚:……啾!啾啾啾!!!
它浑身一颤,连飞都不会飞了,缩回脖子便头也不回地扑棱走,又险些撞在树枝上,翅膀乱扇一通,带下了不少蓬勃的绿叶,闹出的动静实在不小,可比起寝宫内,还是差了一些。
“你说气不气人!”帝姝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内的水都溢了出来。
容安安赶紧点头,她扶住杯盏:“……气人。”
帝姝又是一拍桌子。
她杀气腾腾,再度发问:“你来评评理,这事儿是不是他的错!”
容安安:“……是。”
“对吧,我也这么觉得!”帝姝哂笑一声,“一天跟他生气八百回都没个头,说话直得要死,跟块木头似的不解风情,要不是对着那张脸下不去手,我非得——哼!”
容安安:“……”
她抿紧嘴,努力让自己变得严肃起来,可怎奈帝姝的这声轻哼实在是太娇了,怎么听都是“怎么还不来哄我”的意思,逗得她险些没憋住乐,肚子都绷得疼了,忍得真是分外辛苦。
帝姝接过容安安递来的茶盏,浅啜一口后,心火总算降下去了些。
“……”
将茶盏放在一旁,她看着容安安眼底拼命藏却还是藏不住的笑意,忽然瘪了嘴,气馁地控诉:“你笑我。”
被帝姝发现,容安安索性也不装了。
她摇摇头,规矩地坐着,看起来倒像个乖宝宝,可眼底却猫着坏,脸上的笑容格外明媚:“安安没有哦。”
帝姝:“……”
被容安安脸上灿烂的笑容差点晃瞎眼,她气得起身,作势就要离开:“一个两个的,整天除了气我就是气我,气死我算了。”
别介呀,容安安极有眼力见地揪住帝姝的袖袍,她竭力忍着笑,道歉的话张口就来:“姝姨,我错了。”
帝姝:“……”
她抬手,恨铁不成钢地捏了一下子少女的脸蛋:“你还笑!”
容安安笑嘻嘻地追着指尖蹭了蹭,随即起身,轻轻一拉便带着神色仍有不悦的某人坐了回来,一通顺毛胡噜:“我很乖的,除了能陪姝姨谈天说地外,还能给姝姨端茶倒水,给姝姨揉肩捏背……您啊,就饶了我这一回吧。”
帝姝:“……”
这话听着还算像样,她侧过身,昂起颈子,别别扭扭地哼唧了一声:“我累了。”
容安安的心里都快笑死了。
——还说她放不下面子呢,明明帝姝也要面子得很嘛。
不过她也没揭穿,而是从善如流地搭上帝姝的肩,开始有技巧地轻摁:“力道合适么?”
“……”察觉到肩颈上的手法很是老成,帝姝惊讶地睨了少女一眼,“特地学过?”
“怎么样,手法还不赖吧?”容安安眼神明亮,她笑嘻嘻点头,存了点邀功的小心思,“疏通经络,缓解疲劳的。”
帝姝蹙起了眉。
“是不是太累的缘故?”
她知道少女练武的事情,回身握住容安安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指腹划过对方掌内的薄茧,忍不住出声叮嘱:“别逞强,尤其是练武,是万不可急于求成的。”
“……”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容安安不由得笑了,她用左手拍了拍帝姝的肩,示意她回身坐好,嘴上嫌着唠叨,心里面却甜滋滋的:“知道了知道了。”
什么知道了,一听就是敷衍,帝姝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打断容安安的揉捏,坐直身子,换成了与少女面对面的姿势,严肃道:“站在门口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的脸色并不是太好——不许再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我说的话,你听明白没有?”
“……”容安安惊呆了。
她眨眨眼,愣了两秒后,直接满目震惊:“很、很明显吗?”
帝姝点头,她深深地打量了容安安好几眼,见她如今面色健康红润,眉目这才满意地舒展:“现在好多了。”
容安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果然是托您的福,”她继续笑盈盈地拍马屁,绝口不提和神君以吵架的事情,“已经彻底没事了。”
帝姝:“……”
她看向容安安,见小姑娘正笑得蔫坏后,眼神略显无语,但更多地却是纵容和宠溺。
“看我笑话来了是吧,”将手肘支在桌案上,她终于也忍不住,跟着一齐笑起来,“……心情好了?”
容安安抿着嘴乐。
她只觉得自己被强摁着看了一场恩爱的戏码,精彩绝伦,反转连连,午饭搁神君以那没吃几口,却在帝姝这里吃了个顶饱。
——怪不得今日帝姝如此反常呢,原来是和白泽神君因为说话直白的缘故闹了些别扭,一向要强的人族女帝正气咻咻地坐在寝宫里,等着某个不解风情的神君来哄呢。
“您再讲讲呗。”容安安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炯炯发亮,充满了八卦和求知欲,狗腿地朝帝姝再度伸出了爪子,“我再给您捏捏肩。”
帝姝:“……”
“少来这套。”她忍耐再三,还是没忍住,斜睨着赏了容安安一个白眼,下了逐客令,“时间差不多了赶紧回去,我这儿还有奏折没批呢。”
容安安绷住拼命上扬的嘴角。
她愉悦地凑近,示意帝姝倾身,然后趁帝姝卸下心防时,在她的耳边不怕死地拖长了音:“姝姨,您说错啦,不是批奏折,而是……”
“——!”帝姝瞬间瞪直了眼睛,耳尖也蹭的一下子红了。
她咬碎银牙,一双偏狭长的柳叶眼几乎要被瞪成了圆眼,站起身便要锤这个找死的臭丫头:“瞎说什么!!”
容安安早在甩下话后就脚底抹油溜了,她灵活地躲过帝姝的拳脚,几步便蹿到寝宫外面,双手背在身后倒退着走,身姿轻盈地跳在落叶上,又点在自己的影子上,笑容灿烂,对扶着门框气咻咻的帝姝躬身,夹着嗓子,简直浑身都是戏:“陛下,更深露重,您呐——还是请回吧!!!”
帝姝:“……”
落日熔金,金辉毫不吝啬地铺洒在大地上,将少女雪青色的衣裙镀了层金,更落在了她本就明亮的眼眸里,让其中的倒影更为璀璨——整座寝殿,还有那正中的一抹纁色,都仿若置身于蓊勃的生机里,已经不像是落日了,倒像是一场盛大的朝阳。
帝姝没有追出去。
直到看不见那个臭丫头的影子了,她才低下头,对着生机盎然的庭院笑骂了一句:“鬼灵精。”
―――
容安安的心情极好。
她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双手背在身后,悠哉游哉地往自己的老窝儿溜达,神色一点也不见午后从东宫出来的紧绷和沉郁,而是恰恰相反,浑身上下都透着快活。
然而,在临近东宫时,她竟然听到了院内传来几位女子的说话声。
容安安:“?”
眉头渐渐蹙起,她放缓脚步,最后干脆停住了,准备悄悄听个墙角,可没想到她刚停下来,院内的声响便跟商量好了似的,也齐刷刷停下了。
容安安:“……??”
正当她怀疑是不是自己已然暴露了的时候,院内突然又恢复了响动,只是这回的声音明显仓促和紧张了不少。
几位女子的声音被刻意压低,说了几个模糊的字眼后,便听见衣料与地板摩擦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一阵儿后,忙乱的脚步声才响起。
容安安:“……?!?!”
她被突如其来的庞大信息量给震惊得倒抽了一口凉气,还未来得及捋顺已经打结了的思绪,便又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心底一慌,险些自己把自己呛到。
“咳……”她的喉咙痒得厉害,可又不敢出声,只得暂时憋着气环顾四周——前后大道平坦,左右宫墙高耸,横竖都没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
真是越慌越出错,容安安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她仰头,万般无奈之下,准备爬到宫墙上暂避风头。
她左右看了看,然后迅速选定了右侧一个有树木枝干伸出来的位置,脚尖后撤蹬地,右臂攀上枝干,同时后腰猛地发力,眼看就要将悬在半空的双腿带上去时,一声惊慌失措的尖叫声,穿透了她的耳膜:
“太——太太太——太子妃殿下啊!!!”
容安安被这声崩溃的哭喊吓得一个激灵,她登时便卸了力,保持着单臂挂在树枝上,整体悬空的姿势,下意识向发出声音的方向转过去头。
“……”没想到从宫殿内出来的会是自己认识的人,她瞳孔一缩,讶然出声,“落珠?”
被称作落珠的女孩儿个子不高,她比容安安矮了一个头,约莫十四五的模样,是个小圆脸,两颊还带着幼态的婴儿肥,头上梳着双丫髻,显得可爱极了——做事利落,做饭也好吃,是整个御膳房里,容安安最为偏爱的小姑娘。
可此时 ,可可爱爱的小落珠无助地拢紧了衣襟。
她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喊出了刚刚那一声后便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抬头与容安安对视了几秒后,才恍然醒悟,扑通一声跪下。
鼻尖红红,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儿,她颤声道:“参见、参见太子妃殿下——”
容安安:“……”
她面容不禁有些僵硬:努力了好几个月,才好不容易说服了小落珠直呼她的姓名,眼下这又是闹哪般?
目光从小落珠瑟瑟发抖的身躯上扫过,她无奈道:“你……”
才刚说出一个字,她便察觉到又有一个身影从东宫内走出来。
容安安:“??????”
她瞳孔地震,感觉自己的三观都被震碎了,不敢置信地喃喃:“……落玉?”
光天化日之下,这,这成何体统?!
不仅是落珠,还,还还,居然还有落玉?!?
……
好,很好。
容安安气得手上青筋暴起,她用力捏紧了树枝:不愧是神君啊,玩得就是与众不同,居然,居然还同时看上了姐妹花!!!
与小落珠不同,落玉是姐姐,梳着双螺髻,脸上的婴儿肥褪去,看着更加清瘦,也更加成熟稳重一些。
她手里托着案,案上有些盘碟,从东宫内出来后,神色竟然有些恍惚,走了几步路,在见到落珠跪在地上后才感觉出不对,连忙定睛往前方看去——
“安、太子妃殿下!”
见到像猿猴一般单臂悬挂在树枝上的容安安,落玉的脸登时就白了,她赶紧低下头,不敢直视太子妃殿下颇为怪异的窘态,可念及即将断裂的树木枝杈,顿时又心急如焚。
她想去救太子妃,可手上又端着神君触碰过的圣物,万不敢随意丢弃,急得她直跺脚,对落珠恨铁不成钢地道:“落珠,傻愣着干什么?快去接住太子妃啊!”
容安安试图解释:“不是……”
落玉趴在地上,慌得六神无主,带着哭腔答:“姐姐……我,我不敢抬头啊。”
容安安再次试图解释:“等等……”
“关键时刻掉链子!”落玉勉力维持着冷静,“那你托着圣物,我去!”
被无视的太子妃容氏:“……”
不是,为什么没有人听她说话???
眼看那边你一言我一语地都快打起来了,容安安赶紧抬高了声音截断话头:“等一下!”
落珠正忙着把腿软的小落珠从地上拽起来,她单手托着案,既要保持圣物的平衡又要承受小落珠整个人的重量,忙得手忙脚乱,闻言更是焦头烂额,还得分出神来扯着脖子高呼:“万万等不得啊,太子妃殿下!”
容安安哭笑不得,她换了个手挂在树枝上,在半空中转身,改为正对着落玉落珠。
“你们倒是听我说一句啊。”
树叶随她的动作扑簌簌掉下来,落在了她的发丝间,她并不在意,眼神中也毫无惧色,甚至为了证明自己无碍,还故意上下动了动手臂:“喏,放心吧,我心里有谱,是不会摔下去的。”
“!!!”就这一下子,落玉和落珠的心脏差点蹦出来。
小落珠好不容易站起来,却又瞬间软了腿,她心里急,一激动便开始掉眼泪,抽抽嗒嗒地道:“太、太子妃殿下……求您下来,可怜可怜我们吧。”
容安安也知道小落珠受苦了,她柔和了眉眼,温声哄道:“乖啊,我不是真的太子妃,你和落珠别害怕,我肯定给你们做主。”
从太子妃殿下的话里,落玉明白了什么。
她的脸上血色褪尽,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手里还不忘托着案:“殿下!您是整个沂朝公认的太子妃殿下,还请您明鉴,落玉不敢啊!!!”
容安安:“?”
总之,今天这事儿她已经看明白了,不管是千错还是万错,都是神君以的错。
“还不起来?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她安抚道,“我回去会好好教育他的,然后再告知女帝与白泽神君,把情况——”
正说着,容安安忽然感觉身体下坠了一点点。
容安安:“……”
说话声音戛然而止,她的心底升起来种不好的预感,或许是刚才左右手交替时动作大了些,这根枝桠终于承受不住她的重量了。
果然,下一个瞬间,还未待容安安仰起头,刺耳的断裂声,便从头顶斜上方传来。
身体急速下坠,容安安眉心一跳。
有些紧张地咬住下唇,她马上看了跪在地上的落玉和落珠一眼,见他们根本没有抬头的意思,这才松了一口气,准备不慌不忙地来个帅气落地——
这个高度还难不倒她,不过……最好,动静能小一些。
可就在她琢磨着怎样落地方能将动静最小化的时候,东宫内却猛然蹿出来一道白光,容安安:“……!”
计划被打乱,她骤然瞪大了双眼,眼底凶光乍现,恶狠狠地盯着吉禄,将意思传达得不能再明白——
少管闲事,待会儿再收拾你的主人!
吉禄却是对容安安眼神里的威胁恍若未觉。它默默地来到容安安的背后,铺展开,将她的身体整个拥住,又因为容安安的挣扎,所以还额外伸出几缕固定住了她的手腕、腰肢和腿窝——让她保持着一个在凡人看来是悬空端坐,实际上却是被吉禄胁迫摆出来的别扭姿势,慢慢悠悠地落到了地面上,没发出一点声响。
容安安:“……”
她磨磨后槽牙,用力挣了挣吉禄,结果竟然没挣开。
怒火涌上心头,她低声呵斥:“神君以,松开!”
吉禄对容安安的话置若罔闻。
雪青色的衣裙翩跹,不顾容安安的拼命挣扎,它强硬地带她向前,直到近到她的小腿只需轻轻一抬,便可以碰上落玉双手承托起的案!
太……太不像话了!!
就这样被明目张胆地绑到了落珠和落玉的眼前,容安安的整颗心都被提了起来,简直又气又恼又憋屈,可偏偏又一声都不敢吭,生怕两个小丫头冷不丁一个抬头,看见整个沂朝的太子妃正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在天上飘。
疯了……
疯了,疯了,疯了疯了疯了!!!
容安安这时才真的慌了,她并紧腿,身子也一个劲向后躲,彻底没了先前说“放心吧,不会摔下去”的自信模样,内心简直欲哭无泪:
——不是说不能在凡人面前妄动神力么,神君泽呢,神君樰神君珝呢,她都被吉禄绑到凡人眼前了,这这这,还有没有神管了啊!!!!
就在容安安已经绝望到想要哐哐撞墙的时候,突然感觉自己的颈子上有细微的痒意传来——
她低头,却发现根本看不见脖子上的情况,紧接着,她的鼻梁又被一缕刺刺的东西扎了一下。
容安安:“?”
原来是吉禄正用尾巴尖尖操纵着一缕她的头发,见容安安总算肯安静下来了,它满意地摇头晃脑,可又好像想要宣泄什么不满似的,用那缕发丝扫了一下她的眼睛。
“唔……”容安安下意识地向后瑟缩,同时闭上眼,可还是没逃过——吉禄与发丝纠缠在一处,拂过了纤长漆黑的睫羽。
没有刺刺的感觉……
只有微痒。
她诧异地睁开眼,发现这还没完,身体每一处的束缚在某一个瞬间被同时解开,脚尖触碰到地面,腰两侧传来托力,容安安一时不查,竟就这样被吉禄带起来。
随即,她眼前一花,已经站在了地面上。
吉禄在她的周身盘旋。
它自容安安的身后分出一小缕长发,然后在她一眨不眨的注视下,连带着发尾一起,指了指落玉手上托着的案。
“……”容安安嘴角一抽。
——这是什么意思?
她垂眸,神色古怪地望向落玉手上的案,同时用余光关注着吉禄的反应。
——让她,看???
见容安安明显看得敷衍,吉禄将发尾缠得紧了些。
它指了指落玉和落珠,接着又指了指案上的“圣物”,好像在告诫她不要妄图糊弄,看得仔细些,以找到其中的关联。
“……”容安安被吉禄抽象的表达给弄得一头雾水,她连蒙带猜,好不容易才搞明白了吉禄的意思,吐出一口浊气,抬手示意她知道了,能不能别再攥着她发尾不放。
见吉禄乖乖松开了她的发尾,容安安这才放下了心。
她弯下腰,将落玉手上托着的案接过来,赶紧对两位小姑娘道:“快起来。”
手中一轻,落玉惊得冷汗涔涔,她猛地一抬头,见太子妃殿下不知何时已经安然无恙地来到她的身前,此时还将她手中的“圣物”接了过去,正眉目温柔地望向她。
“太子妃殿下……”她喜出望外,眼眶也有点发湿,她赶紧垂首,搀扶起左侧的小落珠,“快点,快说谢谢殿下。”
落珠的哭声也小了些。
她左右手胡乱在脸上蹭着眼泪,用红得像只小兔子的圆眼睛偷偷瞄着容安安,小声道:“谢谢安安姑娘。”
落玉动作一僵。
“你胡说什么呢?”她松开搀扶小落珠的手,往后错了一步,眼神不可置信,仿佛重新认识了落珠一般,“明明是太子妃殿下!”
“没关系的。之前在御膳房的时候,不也是直呼姓名吗?”
容安安的整颗心都要被这个目光萌化了,更何况小落珠还叫了自己的名字,她笑眯眯地点头,心里美滋滋地安抚起小落珠:“我们小落珠真乖。”
“御膳房是御膳房,东宫是东宫。”
落玉已然重新冷静下来,她冷眼看了一眼小落珠被扯散了的衣领,随后对容安安跪下,说话的声音铿锵有力。
“安安殿下,您是神明的爱侣,也是太子殿下此生唯一的妻,您愿与落玉交好,那是您宅心仁厚……落玉,万不敢僭越。”
“……”
容安安被落玉突如其来的一跪给砸懵了。
她后退一步,不太明白为什么落玉会这样,可身后的发丝已经被吉禄连拽多下,催促意味再明显不过,只得先道:“罢了,你先起来……落珠,别愣着,快把你姐姐扶起来。”
说罢,她不再看向那边,而是将注意力挪到了手中的案上——
……
在看清了落玉跪在地上都不忘捧着的“圣物”究竟是什么后,她瞪圆了眼睛,改做单手托着案,右手端起其中一个仔细端详,脱口而出:“这不是,菜吗?!”
落玉躲过了小落珠的搀扶,她起身,恭谨地抢在落珠前答道:“回殿下,这是太子殿下观摩过的菜品。”
容安安:“……”
说到菜品,很难不联想到落玉落珠两个人在皇宫中的身份。
“叫你们来,也是为了这个?”她问。
落玉再度抢声答道:“回殿下,是。”
容安安:“……”
将菜肴放回案上,她神色无语而迷茫,忽地想起吉禄就在自己身侧,便转头,改用眼神抒发自己的真实情感——
兄弟,你主人没大病吧?
神君以是谁,沂朝的太子,神坛正式在位的六大神君之一,整天忙政务都快忙得脚不沾地了,眼下居然还有闲情逸致搞这个?
“……抱歉,之前是我误会了,害得你们受惊吓。”她叹了口气,不明白神君以又抽什么风,但更多是觉得自己太武断,在未知全貌时便自顾自说了一些话,险些污了人家姑娘的名节。
想到这里,容安安的心中愈发愧疚,她托着案对两个小姑娘道:“我送你们回去吧。”
“谢谢姑娘。”这回,小落珠终于抢在落玉之前开了口。
话说出口,她方才觉出不妥,不禁贝齿轻咬下唇,目露犹豫,“还是算了吧,安安姑娘,是落珠失言,这不合适……”
容安安越看越觉得小落珠的两腮圆润可爱,像极了憨态可掬的小松鼠,她不由得笑道:“有什么不合适?走吧,落玉也别皱着眉头了,今日是我有错在先,我送你们回去,权当赔罪了。”
见落玉惨白着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叹息,想着先走一步或许能摆明自己态度,便转过身,可还未抬起脚呢,便感觉自己的身体不是自己的了。
“哎哎哎——?!”
她是真没想到神君以居然如此大胆,竟然在凡人的注视下就敢用吉禄把她整个抱起来,腾空转了个方向,手里的托案也被吉禄夺走了,稳稳当当地回到了落玉的手中。
容安安被神君以的胡来给震住了,她惊怒交加,两只眼睛瞪得滴溜圆,可视线又不敢放在下巴都快惊掉了的落玉落珠身上,只能闭上眼郁闷地装死,顺带在心底脑补将某位神明大卸八块的血腥场景。
——她,容安安,这辈子,都没这么憋屈过!!!
无边的沉默里,还是落玉先反应过来,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声:“殿下……?”
“……”容安安绝望地将眼皮掀开一条小缝。
她强自镇定地解释道:“内个,其实,你眼花了。”
“那,这,这‘圣物’又是为何……”
“你忘了吗?”容安安还想将落玉手里托着的案接过,结果直接被吉禄逮住了手腕,万般无奈下,只得继续忽悠,“刚刚……它一直在你的手上。”
小落珠可爱地歪头,她眸光微闪,眼眸里洇出了湿濛濛的雾,显得纯粹又脆弱。
“姐姐。”她搀住落玉,眼底是浓浓的忧色,“别逞强,咱们今日分明都累坏了。”
“……”容安安愧疚地拧眉,她知道落珠是被她吓到了,跪在地上努力站了几次都没站起来,恐怕现在还心有余悸呢。
“早知道就该注意点。”她低声嘟囔了一句,随后对落玉落珠道,“今天真是有劳你们了。”
感觉手腕上的力道不减,她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忍不住露出友善的微笑,同时加重了语气,道:“一同走吧,我带你们回去。”
落玉神色惶惶,小落珠眼神瞬间明亮,两个人的神态不尽相同,却是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容安安,也就是这个堪称机缘巧合的时机——
她们不约而同地看到了,一片落叶,正以一个非自然的弧度,从容安安的有些蓬乱的发顶上被摘下。
落玉:“……”
落珠:“……”
——这一次,绝对不是什么幻觉。
见两个小姑娘全都大张着嘴,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容安安摸了摸脸,颇有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感觉。
“……”她忍不住问,“怎么了?”
小落珠吞了吞口水。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容安安的脑后,心中忽然腾起了一个近乎不可能的荒谬猜想,与此同时,一个声音从她们的身后传来,是太子殿下沉金冷玉般的嗓音——
“容安安。”
“——”小落珠猛地回过头。
不知何时,身份至尊至贵、容貌俊美到令凡人自惭形愧的少年,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们的身后。
小落珠的眼神里瞬间迸发出狂热的迷恋,她痴痴望着所有人只能仰望、唯有她尚还能站在跟前指导一二的神明,目光像是燃起了一团火。
一步,又一步,小落珠的心怦怦直跳,是她的神。
她的神,正向她走来。
神君以无奈。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他道。
小落珠呼吸急促,她看着神明一步步向自己靠近,胸脯逐渐起伏不定。
她的神,她的神终于看到她了吗?
在这一刻,希冀终于战胜了对神明的恐惧,她没有像她姐姐一样行礼,而是站在原地,做了平生最大胆的一件事——直视着神明,并用眼神表达着自己狂热到扭曲的崇拜。
一步,又一步,神明走近了,小落珠笑靥如花,殊不知刚要开口,便冷不防被人用肩膀一撞,挤到了远处!
“落玉,拜见太子殿下。”是她的姐姐,可却看都没看她一眼。
不要,不要——
小落珠瞬间落了泪,她无声的崩溃尖叫。
神明啊,救救她——请看她一眼,一眼就好,就一眼!
心神恍惚间,她蓦地看见神明笑了。
一滴泪从她的眼眶里落下来,她激动地看着神明,心道,最后一步,只要他再向她走出一步,她便不顾一切地向他飞奔而去——
一步。
白色衣袂,掀起了仲夏晚夜的风。
神君以从两位女侍的身旁经过,他来到容安安面前,看着她几欲吃人的凶煞目光,抿抿唇,无奈地伸手,替她拂掉了发丝上的最后一片落叶:“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太子妃殿下。”
容安安的肺都快被气炸了。
她现在的双手仍旧被吉禄紧紧箍着,整个人都在爆炸的边缘,要不是看在一旁还有两个小姑娘的份上,早提脚就踹了,强忍着压低声音:“你到底要干什么?!”
“……”神君以望着她的眼睛。
他兀然张口,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带你回家。”
容安安:“?”
落玉在一旁适时出声道:“太子妃殿下,太子殿下在后院为您准备了惊喜。”
容安安:“??”
“惊喜”这个词向来和神君以不沾边,可落玉也没必要骗她啊?
心中纳罕,她赶紧向神君以确认:“……真的假的?”
没料想,神君以居然真的点了头。
可能觉得点头还不够,他又肯定地嗯了一声:“是专门为你备下的惊喜。”
容安安:“……?!?!”
“所以,整个沂朝唯一的太子妃殿下,”神君以伸出手,一双柳叶眼似笑非笑地望向她,慢条斯理地发出邀请,“要不要考虑,跟我回家?”
“……”
容安安震惊地瞅着神君以,刚想问问对方目前的精神状态是否良好,就感觉自己的手被吉禄操纵着抬起来,被放到了另一人的掌心上。
容安安:“????”
眼看神君以又开始和她充满抗争意愿的手指头较上劲了,她满脸问号,发出灵魂质问:“神君以,你在搞什么?”
神君以闻言,努力十指相扣的动作一顿。
“在哄你。”
他抬头,漆黑的眸里蕴着细微的光,手下也没闲着,趁容安安愣神的工夫,悄悄完成了十指相扣的动作。
心中终于舒坦了些,他眉目舒展,这才按照神君泽教他的方法,指尖轻轻在少女的掌心间挠了挠——
“对不起,我给你准备了惊喜,别再生气了。”
看着眼前少女的脸色瞬间爆红,他抿抿唇,忽然觉得神君泽的方法教的不太对,甚至极可能藏了私。
于是,一向以睿智冷静著称的少年神明,决意顺着自己心底堪称冲动的想法。
他凑近人族少女的耳畔,用仅二人能听见的声音,笨拙又生涩地补了一句话:
“我很想你。”
当从不惧孤单的神明开始畏惧孤单,当从不畏严寒的神明开始畏惧严寒。
他站在苦海里,微仰起头,用舌尖卷过一缕朝阳,虔诚地含在嘴里,许久舍不得咽下。
——那是思念的味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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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2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