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安人都傻了。
她石化在原地,别说身体了,就连识海都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陷入诡异的停滞——过了好半晌,才堪堪捋明白了神君们传递五感的方式到底是什么。
在日月湖畔亲眼见证曜日初升的时刻,她就曾感觉到有一抹吉禄划过自己的双眼;而现在……
缓缓抬起手,她轻点上自己的唇瓣。
在与人族唇瓣分离的刹那,吉禄便咻的一下子飞出去老远。
它似乎格外雀跃,在半空欢快地打着旋儿,直到少年神明指尖微蜷,扯动了拴在左手尾指处的细线,这才迫于命令,依依不舍地变回一团湿濛的雾气,回到了主人的体内。
神君以抿紧了唇。
他将左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咳,目光落在别处,心跳得快极了,连带着耳廓都烫上了一层漂亮的薄红:“已经好了。”
容安安这才回过神来。
她一连眨了好几下眼,才确信刚刚发生的事情并非幻象,不由得将双唇张得更开了些,想要提醒眼前少年这种传递味觉的方式在人族眼里颇具歧义,下次不要再这么做了,可又莫名觉得自己这回的直觉并不准确,甚至毫无根据:毕竟对方目前应该还不懂这些,之所以会这么做,也是应她的要求……
说到底,是她思虑不周。
想到这儿,容安安放下了覆在唇瓣上的手。
她后退一步,缓慢直起身,面上故作淡定地对神君以颔首,仿若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可实际上却是虚的不能行,无比沉痛地自省着——
在出现突发状况的第一时间,居然不想着从作为引导者的自己身上寻找原因,反而怀疑起别人的动机……
容安安啊容安安,要知道,你面前可是一位懵懂无知的神明幼崽啊!
你自己瞅瞅,瞅瞅这合理吗,这像话吗!!!
不过好在乌龙没白闹,至少神君以的味觉已经成功传递过来了,她头疼地叹口气,暗暗对自己隐隐作痛的良心道了声对不住,随即便不再想东想西,而是强行将注意力尽数集中在了眼前的菜肴上,神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接下来才是正题。
先前为了放置竹剑,容安安曾特地将饭菜挪远了些,可眼下却是坐着够不着了,于是她再度站起身,慎重地挑选出一根碧绿碧绿的青菜,盯了它好半天,偏就是迟迟做不出下一步动作。
只是一根普通的菜叶子,做的也是最家常的菜式,不咸不淡入口刚好,用神君以的味觉来品尝,应该也没什么……吧?
心底一阵不受控的敲锣打鼓,容安安的喉咙轻咽了咽,可一想到「现在」的宵沂对此事是那般的轻描淡写,所有的忐忑与不安便皆数化为了一股无名火气,当即便狠下心,直接将青菜塞进了嘴里——
下一个瞬间,她猛地捂住嘴,遏住作呕的**。
好疼!!!
入口的那一刻,容安安便感觉到无数根钉子扎进了唇齿间的每一个角落,脑海中浮现出宵沂吃着菜肴谈笑风生的模样,她面色骤变,倏然明白了什么,失了魂似的单手撑住桌案,缓缓地坐回了座位上。
口腔中无法忽视的刺痛令容安安并没有失神太久,此时此刻,再平常不过的每一次咀嚼都成了煎熬,将心中乱糟糟的想法暂且搁置到一旁后,她心一横,索性直接放弃了咀嚼,强忍着喉咙被剌开的血腥气生咽了下去,却又在这时候体验了一把咸到发苦的滞涩。
好苦……
那味道简直苦到了极致,不仅对她的识海造成了一定冲击,好像还对□□产生了麻痹的作用,仅仅感受一次,便让容安安从舌根麻到舌尖,从尾椎麻到天灵盖,双耳嗡鸣不止,就连喉间的血腥气都被苦味盖住了,好似在无比短暂的几秒内历经了无数个轮回的刹那——
那是渺无边际的,苦海的味道。
待疼痛和麻痹稍稍缓解后,她才哆嗦着吸了口气,控制着仍在轻颤的指尖,缓缓捂住脸:“……”
神君以察觉到了不对。
“容安安?”
试探着唤了一声,见人族没有回应,他眉宇轻轻蹙起。
不知道人族究竟怎么了,又为何要以双手掩面,他拿起筷子,左手揽过衣袖,露出一节冷白的手臂,同时也伸出右手夹起了一筷子青菜,将其放到了自己的嘴里,优雅地咀嚼,但动作比往日也急了些。
咽下这一口后,他又夹起一筷子,塞进了嘴里,继续咀嚼,吞咽。
然后,面不改色,又是一筷子。
重复完吞咽的动作,神君以又一次伸出手,就在即将开始第四筷子的时候,他的手腕忽然被攥住了。
容安安刚从头晕眼花的那种濒死感觉里缓过来,便瞧见了这一幕。
种种情绪汹涌而至,最后由怒火后来居上,占据了上风。
心脏好像隔空被无形的大掌摄住了,难受而压抑,容安安憋着一肚子火儿,她几乎将牙都咬碎了,手上动作极快,力道也大得惊人,却在碰到手腕的那一刻丢失了满腹的腹稿。
她不是没碰过神君以的手腕,甚至刚刚还碰过。
所以容安安知道的。
这只手腕,本不该这么凉。
“……别吃了。”话说出口,她才惊觉自己声音此时竟然同一个漏风的破布口袋一样嘶哑,往外哧哧漏着风。
听到这句话,神君以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
然后,并没有被容安安的力道牵绊住,他继续抬起手,将菜往嘴边送去,神色与先前没什么两样。
容安安咬牙,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神君以,”她想大声说话,只可惜现在的嗓子不中用,急得一阵咳嗽,“我说、咳咳、别、别吃了。”
神君以垂着眼睫,他不去看容安安,对她的话亦是充耳不闻,随即又是一筷子。
眼看青菜就要被送到神君以的口中,容安安真的急了。
她将神君以的筷子打掉,接住,然后重重拍在桌上。
“啪——!”
“神君以!!!”她不知道从哪里爆发的力气,竟然在这种状态下喊出了一声厉喝,可嗓子却是彻底嘶哑了。
她说不出话来,只能喘着气,又重重咳嗽了好一阵子,眼睛里都咳出了泪花。
略微缓过点劲来,她松开手,用气音轻求:“……别吃了。”
神君以的动作在半空中滞住。
将悬空的手放在了膝上,他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指尖看了很久,注视着它绷紧,蜷缩,抬起,又放下。
“这些菜的样式,同前些日子里御膳房呈上来的并不一致。”他突然出声,“我知道是你做的。”
也正因为他知道,所以即便不爱吃,但每次都会乖乖吃光。
“……”容安安没想到神君以会发现。
她从未跟神君以提过这些饭菜的来处,只是想着若是老吃山珍海味,日后待他孑然一身时定会吃不惯别的,于是便悄悄停了每日的传膳,自己在鲜少有人踏足的后院凭喜好开辟了一处小厨房,想着给某位神明幼崽单独开开小灶。
为了防止这家伙发现端倪,她还特地跑去御膳房搜罗了些「过去」样式的盘碟碗筷,只是百密一疏,未料到对方居然连御膳房每日送来的菜式都记得一清二楚……
——哈。
——瞧啊,这不是挺聪明的么?
神君以覆在膝盖上的指尖轻轻一动。
吉禄涌现,轻柔地蹭过少女雪白的颈,抚平了对方喉间残存的痛楚。
“……”收回共享五感的神通后,他抬眼,叫了人族的名字,声音罕见的茫然,“容安安,你怎么了?”
容安安:“……”
这家伙,居然还好意思问她怎么了,她心底冷笑,在发觉自己真的可以重新发出声音后,做出的第一件事就是质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刚从鬼门关里爬出来,就看见某人疯了一样往自己嘴里一刻不停地塞菜,知不知道那一幕差点把她吓死!
“明明跟你说不要再吃了,为什么还要逼自己?”
她拔高了声线,整个人怒气冲冲的,连声殿下也不叫了,声音都气到发抖:“是不是我不打掉你的筷子,你就真的准备把它们都吃光?”
没成想,神君以居然平和地点了点头。
容安安顿时语塞。
“你……”她呆滞了一秒,然后想起了什么似的,掰过神君以的肩膀,紧张地将他上下扫视了一番,“你的手很凉,是不是不舒服?”
仅仅在亲身体验了一次后,容安安就已经完全对桌上的饭菜丧失了食欲,而神君以一连吃了那么多天,不想都知道情况有多糟糕,她神色担忧,伸出五指在神君以眼前晃了晃:“神识呢,你的神识怎么样,有没有头痛,意识还清醒吗,快看看这是几?”
神君以:“……”
“我很清醒。”他微仰起头,用吉禄将挡在他眼前的手掌拉低了些,眼神无奈地与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来,正扶着他的肩膀弯腰倾身的容安安相视,“……这是五。”
容安安:“……”
居、居然是清醒着的?!
她悻悻收回右手,这才发觉此时的这个姿势因为神君以的仰头而变得有些奇怪,便又收回了左手,后退了一步,改做双手背在身后。
虽然意识是清醒的没错,但她才不相信神君以会无缘无故地发疯,冷静下来想想,他这么做一定是有自己的原由的。
于是她张口,正欲再问问神君以“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却被对方的声音打断。
神君以突然无厘头地问了她一句话。
“为什么还不开心?”他问。
“……”容安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神色明显一懵,“什、什么?”
神君以一直注视着容安安的眼睛。
见容安安露出不确定的神色,他好脾气地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还不开心?”
这回,容安安终于确定不是自己耳朵的问题。
“不是……”她更迷惑了,“等等,为什么是‘还’?”
神君以轻轻一眨眼。
想了想后,他如实道:“因为我以为你会改变,露出欢喜的神情。”
自从人族捂住面孔,他就无法辨别她的神情了,只能通过隐约的气场感受。
气场低迷而阴沉,因此他推断,人族生气了。
可是,为什么生气?
——是因为按照人族的规矩,他这样的拒绝算是一种失礼吗?
神君以的神识尚未思考出确切的答案,但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替他做出了选择。
——愤怒会导致不安定因素的产生,而种种不安定的因素累积在一起,往往会变成捆住时间的绳索。
他注意到,先前自己每一次乖乖吃掉饭菜,少女的唇角每次都会弯起一抹隐晦的弧度,故作矜持地昂起下巴,可眼底流露出来的神色却是明亮的,眼底盛满了他的影子,沸得人心头滚烫。
——所以,如果能用最为渺小平淡的苦痛便能交换到如此怦然的情感,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至少神君以觉得,这场交易很值得。
“……”
正想着,注意到面前的少女忽然不说话了,目光也没有聚焦在他的身上,神君以不由得蹙了蹙眉。
他敛起思绪,再度唤了一声少女的名字:“容安安?”
“……”容安安没吭声。
她终于明白了宵沂是怎么想的,捂住胸口,感觉自己的呼吸都窒住了,一连猛喘了好几口气,只觉得耳房连带正殿内的空气全都窒闷得很。
——不光是「过去」的神君以,就连「现在」的宵沂,都从来没有适应过凡间的一切。
——他们只是在看着她,在模仿她,将从小便习惯了的苦涩咽下肚,然后面带笑容地迁就她。
……
在不明真相时,见宵沂乖乖地将饭菜吃光,她的确是很高兴。
然而,现在的她已然知晓真相,所以她很生气,很愤怒,很想斥责神君以是不是傻,但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因为她知道他说得没错。
如果不是她亲身体验了的话,她永远都无法感同身受,也永远都会觉得“难受?能有多难受”,然后在看到神君以像当初的宵沂一样将饭菜全部吃光时,她依旧会感到满意和欣喜。
“……”
喉咙轻咽了咽,面对那双正期盼着自己答复的眼眸,容安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不该斥责神君以的。
——最该斥责的,明明是她自己。
——是她一直在强迫神君以适应凡间的生活,从而想当然地无视了他与人族的不同,害得本就没体验过何为幸福的他不仅没有感到欢喜,还承受了额外的苦痛与烦恼。
她闭上眼,有气无力地笑了一声,然后喃喃自语道:“妥当?简直哪里都不妥当……”
糟糕透顶了。
不再看神君以和桌上的狼藉,也没将那柄拿出来纯粹作唬人用的竹剑收起来,她无言地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向殿外走去。
“……”神君以眉心紧锁。
他不明白少女如此突兀的转身是要去做什么,但她转身前的神色已经比先前还要差了,几乎是下意识开口,声线不复往常的淡漠,而是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无措与慌乱:“等一下,你的脸色很差,你……”
容安安步伐一顿。
“吃不惯的东西就不要再逼自己了,殿下。”安静了一会儿后,她轻声道,“你去忙吧,这里的一切都不用管,我回来会收拾。”
回来?
神君以消化了一阵人族要离开的事实,耳边即将清净不少,可他的心里反倒没什么快意。
起身,他单手覆在桌案的一角,对着背影追问:“要去哪里?”
容安安其实也不知道。
不过她知道神君以是担心她出去生事,便回道:“放心吧,不出皇宫,也不会给殿下造成麻烦。”
神君以目光落在了人族的略显单薄的脊背上。
“答非所问。”他的眼底划过一抹不愉,随即如此评道。
莫名遭了小神君吐槽的容安安:“……”
难道她说的不对么?
“殿下不是可以通过吉禄感知到我么?”她回头望着神君以,目光里满是疲惫与怅然,“若是不放心,那就像往常一样,做得尽量隐蔽些吧。”
神君以扣在桌案上的指尖猛地收紧。
他摸不准容安安是什么意思,呆在原地喉咙上下滚动片刻,才慢慢出声道:“你若不喜,可以直说。”
他定然不会再看。
容安安长长叹了口气。
“殿下,别多想,我……不是这个意思。”尽管心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她还是出声安抚。
闻言,神君以忍不住上前一步。
他的内心一片茫然,天道传承并未告诉他此时说什么才是正确的,所以他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了。
“并非对你抱有敌意。”话说出口,他才惊觉自己在对人族解释,“我能够在皇宫范围内感受到你身上的吉禄,换言之,只要你不出皇宫,我便能保证你的安全。除此之外,我从未将这个方法用在其他地方过,你大可安心。”
容安安:“?”
她摇头,看来神君以根本没听出来她话里的重点。
“不用解释,殿下。”她苦笑,觉得有时候小殿下也是挺折磨人的,非逼得她将话说开才罢休,“……就先让我一个人静静吧。”
与容安安看起来格外衰惫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神君以沉默了。
话被说到这个份上,伫立在原地,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挽留。
容安安呼出一口气。
她转头离开,长长的发尾在慌乱中甩出一道弧,拂过神君以的鼻尖。
对于鼻尖即将遭殃这件事,理论上神君以是可以躲开的,可他却下意识屏息闭眼。
很刺,很痒。
唇角抿成一条平直的线,他睁开眼,将漆黑的墨眸转向人族离去的方向,却只来得及瞥见一片雪青色的衣角。
也很仓皇。
―――
晴空万里,无云,又是一场阳光甚为明媚的午后。
即便正是一天里太阳最毒的时候,室外的空气也比室内好了不知多少,容安安离开东宫,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去往哪里,却不想停下来,也不敢停下来,便随意选了一个方向,在皇宫内漫无目的地走动着。
本以为出来后能冷静些,却没料想到即便没了神君以,她依旧心烦意乱。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毕恭毕敬的俯首,一声声“太子妃殿下”连起来简直像极了叫魂儿,其中两三个声音还和帝姝宫里的侍女有几分类似,叫得容安安愈发心烦,起初还温声免礼,后来发现自己的话根本不管用后,便咬住下唇,干脆装没看见,什么都不说了。
就这样一路走下来,被叫“太子妃殿下”的频次终于渐渐减少,直到一连拐了几个弯儿,确定不会再碰上大量的女侍后,容安安才放缓了脚步,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挪出一点心思环顾四周。
这是走到哪里了?不会迷路了吧。
……
迷路也没关系,反正她也不想太早回去,多耗费些时间也好。
想着,容安安又走到了一个路口。
随意选了个方向拐过去后,她开始漫不经心地欣赏起两侧宫墙内藏不住的盎然绿意,并未特地着意自己到底走了多久,只想着走哪儿算哪儿,却没想到在路过一处大敞四开的朱门时,余光轻轻一瞥,便猛地刹住脚步,怎么也挪不动脚了。
“……”容安安仰头。
她眯眼望向牌匾,在确认是颇为熟悉的字样无误后,整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她依稀记得,自己一路上应该拐了五六道弯儿都不止,后来还专挑了偏僻的路线走。
……
所以,她,容安安,在如此的毫无章法下——究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容安安用力拍了拍脸颊,驱赶走满脑袋的问号,顺带敦促自己打起精神来。
——不管怎么说,她人都站在这里了,总不能过门不入,于情于理都该进去问声好,脸色也不能太不像话。
脸色随着拍打红润了些,她整了整衣领和袖口,又掸了掸裙摆,见四下无人,又从储物戒里取出一面铜镜,打量了一瞬便赶紧塞回去,然后凭感觉调整起发尾来,同时一心二用,从门外向里望去。
有些奇怪。
往日的朱门内虽然不会到人来人往的地步,但总是那么几个身影在井然有序的各自忙活着,从未向今日这般无一人走动。
容安安调整发尾的动作一滞。
她放下手,谨慎地从殿门外探了个脑袋进去,这下才彻底确定,帝宫内的所有凡人,都已经被遣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
容安安的神情里染上了些许严肃,她赶忙走进来,大步往平日里帝姝常呆的正殿走去,却发现其中也是空空如也。
再定睛一看,桌案的左侧被呈上来一些奏折,正恭谨规整地摆在那里,而本应坐在那张案后的帝姝眼下不在便也罢了——桌案上,竟是连御墨都没有摆出来!
容安安:“???”
她捏捏鼻梁,觉得今日受到冲击的次数委实是有点儿多。
虽然帝姝会在亲近之人面前显露出少许孩子心性,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是一个毫无能力,弃朝政于不顾,只能依附于白泽神君的菟丝花。
众凡人或许有所不知,可亲眼见过帝姝是如何夙兴夜寐的容安安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有太多凡人自以为的神明恩惠,实则出自这位女帝之手,只是为了让百官信服,让整个人族信服,才不得以冠上了“神谕”的名号。
可就是这样一个整个白日都恨不得浸泡在奏折里的人,今日却是一反常态,连正殿的门都没踏进来过——这这这,怎么想都不合常理啊。
怎么会不在帝宫呢?
不在帝宫,这大白天的,难道……还窝在寝宫吗?
容安安被自己天方夜谭的想法给逗乐了,她哑然失笑,只是笑着笑着,笑容便僵硬了。
……
松开鼻梁,有些为难地揉了揉后脖颈,一时间,容安安竟是不知道到底该不该继续往里走。
以往的这个时候,帝姝都会在此地批阅奏折,她也常来这里见她,可如今帝王不见踪影,倘若她在此时擅闯寝宫,见到人还好,要是没见到……
光是想想,容安安都觉得难受得要了命了。
这种举动既冒失又有失礼节,还毛毛躁躁的,虽然不会惹得帝怒,但经此一事,帝姝又会如何看待她?
不,不不,心底有个小人在疯狂摇头,她恨铁不成钢地爬出来拽住容安安的耳朵,在她耳边抓狂地呐喊:不行,绝对不行!!!
容安安一缩脖子。
不过,那心底的小人说得确实没错,她的目光彻底坚定下来,转身,准备来日再来叨扰,却倏然间又看见前院熟悉的一草一木:“……”
眼下的帝宫明显存在异常,就这么回去的话……不放心啊。
只是一个极微小的念头在脑海中弱弱地一闪而过,脚步就滞在了半空。
容安安的眸光里闪过一抹挣扎,她收回脚步,回身又看向正殿,一时间进退两难。
傻愣愣站在原地犹豫了一阵后,心知再耗下去也得不出什么结果,她暗叹一声,开始思考起成功找到神君泽并向其问询一番的可能性,思绪却被一道从远处飞速接近的白光打断了。
那道白光的速度奇快无比,容安安眼神一凛,右手瞬间便挪到了储物戒上,却在白光靠近后一僵,然后又默默把取出来的竹剑塞了回去。
——是吉禄。
——准确来说,是白泽神君,交付给帝姝的那一半吉禄。
容安安松了一口气,她迎着吉禄袭来的方向上前一大步,同时露出了放松的笑。
太好了,帝姝在这里。
她张口,正欲与吉禄友善地打招呼,却没想到,那道吉禄的速度居然不减反增,气势汹汹地朝她刺来!
容安安:“!!!”
她不敢置信地睁大眼,心脏险些停止跳动。
此刻的她手无寸铁,距离吉禄的距离又是非常之近,就算是帝姝想让她下一秒人头落地,她都没有任何办法反抗!
好在帝姝并没有真的想要伤害她,吉禄虚晃一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擦过了容安安的面颊,下一秒便直奔她身前的殿门而去——
“嘭”的一声巨响。
容·风中凌乱·安安:“……”
需要好几个女侍拼尽全力方能推开的厚重大门,就被这么轻轻松松地摔上了。
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容安安毫无心理准备,听到震耳欲聋的一声后,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吉禄一路捎过来的狂风给扑了个满脸,她猝不及防灌了一口风进去,等咽下肚后才反应过来,瞪着俩眼珠子瞅着被关上的门,眼皮狠狠一跳。
……
莫非是她的幻觉?
帝姝的吉禄,为何今日如此狂躁???
关上门,吉禄从门扇的缝隙中晃晃悠悠地钻出来,它来到容安安的眼前,突然又一改先前的暴力,欢快地围着容安安的肩膀转上了圈,用“肢体”动作表达着自己的欢迎。
容·毛骨悚然·安安:“…………”
她强忍住后退一步的冲动,挤出笑来:“是您吗……姝姨?”
吉禄人性化地动了动尾巴尖尖,似乎能听懂她的话,正慈眉善目地点头。
它用尖尖戳了戳容安安的肩膀,随即化作一条长长的线,往殿后悠然飞去,直奔寝宫的方向。
容安安:“……”
不是吧,这大白天的,工作狂魔居然真的在寝宫?!
事情的发展简直越来越离谱了,她扶额,知道吉禄的行动必然有着帝姝的授意,看来是早就注意到她了,见她游移不定,便直接做了主,邀她前去寝宫一坐。
一路跟随着吉禄的指引来到寝宫前,拾阶而上,最后于紧闭的门前站定,她深吸口气,将双手的掌心覆在了门上,脑海里又掠过了吉禄直奔她面门刺来的那一刻。
容安安:“……”
怎么办,覆在门上的双手无声一颤。
她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忽然觉得直接推开不太妥当,果然还是先礼貌地出声问询一番更为合适。
——一向温和的吉禄今日却如此暴躁,一向勤勉的帝姝今日却如此反常,这一切都不对劲,事先声明,这跟怂可没有丁点关系,只不过是为了安全起见,她还得再掂量掂量。
吉禄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
见容安安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它晃了晃尾端的尖尖,似在不满她的磨唧,然后便趁着容安安没注意的时候,从门扇的缝隙中熟练地钻了进去。
下一秒,容安安手上一空。
门,从里面被拉开了。
还没做好心理准备的容安安:“!!!”
她瞪圆了眼,赶忙抽回手,想先稳住身体的平衡,可慌乱中却忘记了脚下的不平坦,被门槛狠狠绊了一下,在空中扑腾着便扑进了门内,若非吉禄眼疾手快地接住,险些就要摔个马趴。
容安安:“……”
谢谢,这姿势也跟马趴差不多了。
从来都没陷入过这种窘境,她臊得满脸通红,一个鲤鱼打挺就站了起来,扒拉了两下耳边的碎发,眼神偷摸着往左右看了看,心中无比希望帝姝没有看到她的糗态,或者……选择性失明也行。
只是,一声轻笑打破了她美好的幻想。
“哟,今儿个是什么日子,怎么行此大礼啊?”
容安安:“…………”
她眼神呆滞,脑袋机械似的嘎吱吱转动,在见到一抹熟悉的纁色后,神情逐渐生无可恋。
帝姝就坐在右侧靠内的软榻上。她将吉禄收回体内,掩唇偷乐,目光里也透着揶揄,接着调侃道:“难道是什么我不知道的良辰吉日?唔……那也得两个人一起,我也得拽上阿泽,可不是这么随便就能完事儿的。”
容安安:“……”啊啊啊啊啊啊!!!
里子面子都被丢了个干净,她捂住脸,绝望地呜咽了一声,只觉得自己这辈子都迈不过眼前这个槛了。
听到容安安的呜咽声,帝姝被吓了一跳。
“欸?别哭啊……不会真哭了吧?”她站起身,快步来到容安安身前,想安慰一下眼前的小姑娘,可两只手又无处安放,“别哭,是姝姨错了,我不该开玩笑的,我……”
“……”容安安放下手,木着脸打断帝姝的话,“姝姨,我没哭。”
看到容安安红都没红的眼眶后,帝姝:“……”
“你吓死我了。”收回无处安放的手,她忍不住埋怨,“还不是你在门口磨磨唧唧,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
容安安:“……”
她没有接话,一副完全不想再提起那场意外的模样。
可帝姝又道:“没事的,我不是接住你了吗。”
容安安:“…………”
“你说你难过个什么劲儿?”帝姝拍了拍她的肩膀,似乎将沉默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老气横秋地絮絮叨叨,“这屋里又没外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说了,咱俩谁跟谁,跟我还死要什么面子啊,真是。”
容安安:“………………”
见帝姝还要张口,她眼皮狠狠一跳,赶紧扬声打断:“——姝姨!!!”
“算我求您了。”她双手合十,实在是怕了帝姝了,满脸沉痛地请求,“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
一柄竹剑,两双筷子,满桌称不上佳肴的饭菜,此时已经凉透了。
人族少女的离去仿佛带走了殿内的最后一抹生气,时间亦是仿若凝固,就连整个东宫的主人都保持着人族离开时的姿势一动不动,任由睫羽覆住了冰雪似的眸光。
直到他感受到了什么,才神色微松,轻吐出一口浊气。
静止被打破,时间重新开始流逝,神君以一直紧绷的身体也终于不着痕迹地缓缓松懈了下来,他轻动了一下自然垂在身侧的小指,同时,一道吉禄化作流光回到他的体内。
——人族很安全。
——她一路上碰到过许多凡人,路线也一度偏僻,但最终还是到母亲那里去了。
神君以转过身,目光也转了转,最后落在了桌案上。
虽然整座帝宫都被母亲的吉禄所笼罩,他的吉禄顶多在门口逗留一瞬,却无法跟进去一探究竟,但是人族与母亲相熟,只要有母亲在,人族就不会有事。
过了半晌,他抬起右手,拿起了桌案上的竹剑,眼底神色未明。
动作生疏地握住剑柄,左手拂过粗糙还带有些许自然弧度的剑身,他蹙起眉,不知怎的,忽然回想起了那一日与少女初次相见时,朝颜怀里曾抱着一柄暗红色的神兵,整个剑身刻满了细细麻麻的小字,剑鸣铮铮,锐气十足,似乎叫做离光。
回过头来,再看看这柄也就勉强有个剑型、只能轻拿轻放、好像稍稍用力些便能将其折断的竹剑,神君以:“……”
他的眼底划过了一抹极微妙的嫌弃,旋即转过身,将单手拎剑改做双手托起,来到正殿最里面的桌案前,将神君负责的文书和帝姝拨给他的奏折妥善安置于一角,又将桌案上的器物整理了一下,在腾出一块长形空间后,将竹剑轻轻放在了桌案的正中。
与此同时,吉禄涌现,将耳房内的碗筷与整张桌案尽数包裹住,几秒钟后,又安安静静地回到神君以体内。
再一看,桌上的狼藉已然不复存在,所有碗筷盘碟均洁净如初,被整整齐齐地垒在一处,在阳光下闪着漂亮的琉璃光。
只可惜,漂亮的琉璃光也没能照亮小神君漆黑的眼眸,他神色定定地盯了竹剑片刻,忽地又闭上眼,重新释放出一缕吉禄。
这缕吉禄从东宫内飞出,径直腾跃至整座皇宫的上空,它环顾四周,最后将尾部的尖尖对准了和整座皇宫风格不太搭的、一处被吉禄笼罩楼阁。
……一炷香后。
一道身影,落在了楼阁前。
神君泽正倚在二楼的阑干上。
他眉目温润,嘴边噙着笑,与身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里并非神坛,人多眼杂,不可妄动神力。”
他半眯着眼享受阳光,对身影的出现毫无意外,只温和地问:“怎么今日便来了?我以为,你会来得更迟一些。”
神君以神色淡淡地遣散脚下的吉禄。
“……”他抬首,先是打量了几眼楼阁上的身影,然后便恭顺地低了眉骨,行了一个古老的礼节。
神君泽站直,他双手背后,敛目望了过去,竟是承下了这一礼。
他的确不注重虚礼,但这一礼,他与阿姝已经盼了十六年了,他不想阻止他,甚至有些惋惜阿姝不在——儿子的第一个礼,本该是由她来承的。
神君以掀起墨黑的眼眸。
没有什么多余的神色与光亮,他启唇,对这个为了挽救他的性命,冒着天下之大不韪退下神位的男子,低低地唤了一声:
“父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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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2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