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容安安忽然噎住。

她愣愣地与少年对视,几个呼吸后才回神,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脚下,简直难以理解,自己居然就这样把如此珍贵的抽身机会浪费了。

“……宵沂。”闭目深吸一口气,她竭力维持着面色上的镇定,可脱口而出的名字却暴露了她此时心绪的起伏,“我想,我们有必要好好谈一下。”

从人族少女的口中听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名字,神君以的眉心蹙了蹙。

幽寂孤冷的暗海翻涌起不为人知的波澜,他心底莫名有些不舒服,微昂起头,冷着声音强调:“我不是宵沂。”

容安安:“……”

“不。”她大步绕过桌案,来到少年近前,目光紧紧地盯着对方,一字一顿,“殿下,你是。”

面对少女的步步紧逼,神君以的神色依旧平淡。

他仰靠在黑漆髹金圈椅上,凝视着少女明亮的眸,想从其中寻觅到自己的身影,可得到的却是一张永远澄澈的镜,忍不住将眉头蹙得更紧了。

“我不是。”

他从未如此讨厌过人族可以肆意言谎的特权,顿了顿,又继续道:“容安安,你明知道我不是。”

“……”

此话一出,整座大殿即刻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听到了神君以的话语后,容安安的神色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她张开口,欲为自己反驳些什么,可又觉得对方说的确实没错——事实早已摆在眼前,是她一直在撒谎。

眼底的神色晦涩难辨,在少年神明的注视下,在无声的沉默里,人族少女缓缓地,缓缓地,噙起了一抹自嘲的笑。

她重新掀起眼,望向少年,声音很轻,眸光却是前所未有的明亮。

——“可那又怎么样呢?”

神君以一愣。

在辨明少女的语气并非玩笑后,他的眉心狠狠跳了一下。

古怪的异样感涌上心头,虚握在扶手上的右手下意识收紧,他向前倾身,正欲张口呼唤少女的名字,却在看见少女眼底灿烂的笑意时产生了一瞬的犹豫——也正是这一瞬的犹豫,让他的声音就这样被滞在了喉咙里。

少女将双手背在身后,她望着神君以,突然笑容灿烂地后退了一步。

脚步声重新在岑寂的大殿内响起了。

见少年万年不变的表情居然也有出现裂痕的时候,她眼底浮现出些许快意,竟是挑衅似的再度后退了一步,同时从容启唇,轻声问询:“可那又怎么样呢?”

而这一次,不待神君以做出回答,她便主动转过了身,往殿外毅然决然地走去。

眸光如刃,墨发飞扬,雪青色裙裾的少女脊背绷得笔直,她步伐坚定不移,一次也没有回头。

……

数月后。

容安安初来乍到的那一晚,正好赶上这里的正月十五,而如今晃眼的工夫便已过了三月有余,细细一算,甚至快满四月了。

在这段时间里,虽然两个人的关系自那日在殿内不欢而散后几乎降到了冰点,但实际上,他们相处得其实还算融洽,至少……容安安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毕竟,除却每日雷打不动的练剑以外,近乎余下的所有空闲时间,都被她用来观察某个人了。

少年在院内走动的时候,她便支着下巴在房顶;少年在正殿内处理政务的时候,她便在另一侧耳房内暗中观察,盯人盯得目不转睛。

她当然知道这点把戏瞒不过少年神明的眼睛,但或许是因为观察距离得当吧,她的观察计划,竟然得到了对方沉默的准许……

…………

离谱吧,容安安自己都觉得非常离谱。

可对于这种意外之喜,她自然是笑纳。

如今的她已经能够平静地接受这里是「过去」的事实,虽然所知实在有限,但好在帝姝似乎知晓她的难处,经常叫她过去谈天,再加上和御膳房的小侍女们混熟了——耗时几个月,总算在脑海里拼凑出了整个「过去」的全貌。

妖族归隐山林,人族行走于世,除了神君的存在略显突兀外,她很欣慰能从「过去」里窥见一抹「现在」的雏形,但是……毕竟时间的跨越太大了,整整十万年的时间,已经足够一个族群内部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尤其是人族。

容安安知道妖族历史悠久,但她真的没想到能追溯到十万年前天地灵气还未苏醒的时期,甚至这还不是源头,因为此时的妖族居然已经人丁凋敝,日渐式微——而人族,则是完全相反。

他们的数量庞大了太多太多,几乎大陆上的每一处山水都镌刻有他们的足迹,这一点其实与「现在」近似,但是令容安安颇不适应的是,与「现在」强者为尊的人族不同,这里的人族……文极盛,武极衰。

对此,容安安清晰地记得自己起初还嗤之以鼻。

——她寻思着,武衰,能有多衰?

这样的想法至少在脑海里维持了一个月,直到她有天闲得无聊,逛遍了整个皇宫,愣是连一个侍卫的影儿都没瞅见。

容安安:“……”

反应过来后,容·瞳孔地震·安安:“——?!?!”

赶紧问了御膳房的两个小姑娘后,容安安才知道,不仅是皇宫,纵观整个人族,别说武将了,竟然连个习武之人的影儿都没有——

因为人族不需要。

天空就是神君们的眼,更何况此时就有真正的神君在皇宫内坐镇,人族安居乐业还来不及,有困难向神君祈愿便好,哪里还需要吃额外的苦头,去苦练不及神力皮毛的武技?

容安安问了一个,又问了一个,得到的答复却都是如此,基本大同小异。

所有人都在全身心地仰赖神君——御膳房的那些小姑娘提起太子殿下时,无比崇拜的神情就是再明显不过的例子,不过帝姝却并不觉得此事有什么不妥。

她向容安安解释,神君们应天道感召,本就是为守护凡间而生,理当各司其职,兢兢业业,护百姓安居乐业,凡尘气运亨通。

……嗯。

怎么说呢,就,的确有几分道,但容安安还是选择保留意见。

在默默观察神君以的这段时间内,她发现对方几乎是没日没夜地忙,要么是在处理神君的要务,要么就是在帮帝姝分忧,忙着批阅凡间呈上来的奏折,在正殿内一坐便是一整天,彻夜不眠亦成了生活常态。

……天呐。

尝试着跟着熬了一个月,顶着两个熊猫眼的容安安无比心累地感慨:太累了,神君们真是太累了。

——幸好神君以还没彻底到达那种夜以继日的脱俗境界,偶尔还会起晚个一两天休整,否则他还没倒下,她这个监工的就要先撑不住了。

好在冒着猝死风险的长期观察并非徒劳无益,历经小三个月的持续观察,从初见起就一直萦绕在容安安心底的疑惑终于愈发明晰,隐隐有了拨云见日的预兆。

神君以的确拥有着一副独得天道偏爱的好皮囊,可观察的时间越久,就越觉察出某些潜在的异常。

截至目前为止,她拢共见到过四位神君,每一位她所见到的神君似乎都在用言行告诉她:他们有喜怒哀乐,亦是爱憎分明。

情感并非人类的特性。

神君珝即使面冷,心却有温度;神君泽甚至在尚未退下神位时,便可与帝姝相爱……

诸位神君中,唯有神君以不一样。

他对情感的理解,好像与神,与人……都不太一样。

容安安原以为对方是丧失了产生情感的能力,可在观察期间,她也曾有幸见证过小神君的喜怒,虽次数屈指可数,波动亦是微不可察,但终归还是被她觅得了一点踪迹,这让她很是意外,因为观察的本意其实也是想让自己的猜想得到证实,却没想到小神君只是情绪内敛了些,但绝非毫无情感。

——难道先前的猜想全都是错的,是她从一开始就对神君以抱有偏见,所以才将内敛误认成了无情?

……

…………

——也不对。

随着观察的细致入微,终于,在容安安又找到一些全新的证据后,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推测的大方向,恐怕并没有错。

在每一次发觉自己的情绪产生波动后,小神君的眼底反而会在一瞬间显露出极为复杂的神色——惊讶,茫然,疑惑,还有一丝恐慌。

那是不自觉的情绪显现,虽然一瞬后就被巧妙地隐藏起来,但还是被容安安敏锐地捕捉到了。

——那究竟是什么表情?

就好像被冰封的寒潭本不该产生裂隙,溺水的人惊觉自己可以呼吸。

比情感的缺失,还要令人在意。

初夏的阳光比凛冬温暖了不少,带着酷暑的炽热钻进了堂皇的大殿,落在一个不染纤尘的衣袖上。

少年的眉眼是一如既往的疏冷而惊艳,他敛着眸,正不急不徐地写着什么。

最后一笔落下,笔尖悬在半空滞了片刻,直到饱满的墨汁已然欲坠不坠,才被那只宛若寒玉雕成的手挪到了一侧的宣纸上轻点了点。

刹那间,洁白的宣纸上盛开出一朵漆黑秾丽的墨花。

少年神色波澜不惊,他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一切,眸子却不经意间抬起,落在了目光所及之处,正殿的尽头。

原本的墙壁早已被某人用暴力破开,如今正殿与耳房彻底相通,既方便了平日里始作俑者的胆大妄为,也方便了少年发现始作俑者的异常。

―――

白纸染上墨痕,衣袖拂过桌案,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大殿内不断地响起,不知过了多久,帝宫里又一次迎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笔墨滞住,帝姝眼眸倏地一亮。

“来了?”

放下手中事务,她弯眸地望向殿外,眸子里却露出一抹嗔怪:“怎么偏偏选在太阳正毒的时候来?累不累,快过来,喝些凉的缓一缓。”

阳光灼烧在挺得笔直的背上,将满腹疑惑晒得更为炽热。

容安安走进门,几个月内隔三岔五的谈天,已经让她对殿内之人无微不至的关怀见怪不怪:“谢谢姝姨,我不累。”

帝姝故意板起脸。

“不累也得喝。”说罢,她的掌间吉禄涌现,眨眼工夫,两盅凉津津的甜酒便被送至一旁的软榻上。

她笑嘻嘻地起身,在亲近之人的面前难得露出了孩子气的骄纵,两只眼睛亦放出光亮:“就当是陪姝姨啦。”

托某位宗主嗜酒如命的福,容安安的鼻子还算灵光。

如今又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她不禁步伐一顿,无奈地道:“……姝姨,您若是饮酒,白泽神君恐怕是日后要来找我算账的。”

帝姝闻言,不禁轻哼一声。

“找你算账?看来是皮痒了。”

她嫌弃地提起繁缛的裙摆,小步跑到软榻旁,一屁股向后坐了下去,一只手撑在身后,另一只手端起酒盅将其中甜酒一饮而尽。

随后,她眉目舒展,发出了满意的喟叹:“啊~~~”

容安安:“……”

喝都喝了,她无奈地摇摇头,心中对白泽神君暗道了一声抱歉,便在另一侧坐下来,端起酒盅也抿了一小口。

沁人的酒香弥漫在房间里,冰凉的清甜在口中绽开,虽然容安安不嗜甜,但还是被这炎炎夏日里难觅的一缕清凉化开了拧紧的眉心。

“这就对咯。”见容安安严肃的神情稍缓,帝姝满意地又给自己续了一杯。

用吉禄将酒盅放在桌案上,她温和地笑:“有没有舒坦点儿?”

容安安端起酒盅的指尖一动。

她心头微热,点了点头,冲帝姝笑了一下。

这段时间里,帝姝简直快把她宠成了亲闺女,既怕吃不饱又怕睡不好,总变着花样把她叫过来聊天,对于她提出来的问题也是有问必答。

今日依旧如此。

眼中盛着温暖的笑意,帝姝笑盈盈地开了口。

如今二人的关系早已不用客套,她开门见山道:“别着急,慢慢说,是有什么想问的么?”

一想到心中蕴藏已久的疑惑马上就要揭晓原由,容安安的心跳得飞快。

刚刚降下的不安与燥意又去而复返,她舔了舔下唇,一时间口干舌燥:“姝姨……”

帝姝很喜欢听到这个称呼,尤其是从容安安口中。

她爱昵地眨眨眼,宠溺着应:“嗯?”

听到这一声应,容安安焦躁的心忽然就静了。

她敛下眸,又酌了一口甜酒,随后郑重地将酒盅放回桌案上:“我想问问,有关小神君的事。”

“……”

听到少女兀然这样说,帝姝的瞳孔震惊到微微放大。

她双唇张了张,目光紧紧地抓在容安安的肩膀上,力度大得几乎要嵌进她的血肉,可现实中却又什么都没说。

容安安坐直了上身。

“姝姨,抱歉,让您等了这么久。”

侍女们早就有眼力见地退了出去,整座帝宫内就她与帝姝二人,有帝姝的吉禄防范,也不用担心隔墙有耳的问题。

如此,她再无顾忌。

“近日,关于小神君,我发现了些许不对劲的地方。”

如果说,初来乍到的她有着无言的推拒与踯躅,那么,现在的她则完全相反。

摇摆不定的天平终于在不知哪个砝码被放上去的瞬间向一端倾斜,她垂眸看向自己紧扣在桌案的边缘的五指,声音很低很低:“告诉我吧,姝姨……这是我的选择。”

“……”听到这儿,帝姝浑身一震。

她如梦初醒,简直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迟来的情绪如同被浪潮反复拍打的沙滩,在一次又一次的浸淫下终于彻底爆发,她捂住了嘴,又嫌不够,呜咽了一声,改作双手捂住脸。

“对不起。”过了几息,她忽然叹了一句,话里带着哽咽,“安安姑娘,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朋友。”

怎么还愧疚上了呢,容安安失笑,她坦荡荡地摇头,出声安慰:“路是我自己选的,没有任何人逼我。”

与朝颜无关,与帝姝无关,与诸位神君皆无关。

这一次,是她自己了。

顿了顿,她缓缓地开口,如宣誓般:

“是我想去,试着拯救他。”

……

弯钩银月高悬,夜深了。

寂寥的正殿内,少年终于在最后一本奏折上写下了今日的最后一笔。

最后一竖规整地写完,他便即刻松开笔,起身向殿外走去,一向沉稳的步伐今日竟也生出几分急切。

衣角拂过之处,吉禄涌现,它自发地接过毛笔,将其置在笔搁上,又将摊开的奏折合上,置在堆叠得高高的桌案右侧。

在用最快的速度完成这一切后,它赶忙追上自己的主人——唯一的光源离开,整个大殿,连同今日异常安静的耳房,登时便彻底陷入了黑暗。

神君以没有点灯燃烛的习惯。

容安安本来正望着正殿的光芒愣神,却见一个白不溜丢的身影猝然推开殿门,与此同时,吉禄的光芒闪烁渐危,很快便被黑暗吞噬。

容安安:“?”

她揉揉眼睛,盯着黑不溜秋的正殿愣了好几秒,脑子还没转过弯来,便听见一声略有沙哑的少年音,无比冷漠地,不带什么情绪地,又好像隐隐有那么点咬牙切齿地在叫她——

“容、安、安。”

容安安:“……”

她疑惑地歪头,觉得这声音有点儿耳熟,可还没待细想,眼前就乍然亮起了一团耀眼的白。

在吉禄朦胧的光晕下,一位白衣少年正大步从正殿走来。

他绷着脸,满头墨发被行走间的风吹得飞起,似乎是情绪波动很大,吉禄不受控制地从体内溢出,少数飘荡在他四周,多数则向她源源不断地涌过来——

是神君以。

容安安蹙紧了眉,双目还未适应黑暗便又遽然回归光明,正处于脆弱敏感的时候,连忙向后仰去,同时不顾形象地咆哮:“神君以!把你的吉禄收回去,我要瞎了,瞎了!!”

“……”白衣少年气势汹汹的步伐登时便是一顿。

方才还围在容安安身边蹭得欢实的吉禄亦是霎时间一僵,不过它比自家主人反应还要快些,赶紧箍住容安安的腰往前带了带,在确认她没有从宫墙上摔下来的风险后,便缓缓缩成了一团,似乎有些委屈,但还是自觉地飞回神君以的掌间,随后——啪叽一下子,熄灭了。

容安安:“……”

不得不说,容安安这一嗓子真是奇效,沉寂了好一阵子后,暗淡的光晕才在再度出现,拿捏着合适的距离与亮度,小心翼翼地照亮了她的眼眸。

神君以站在宫墙下方,他仰头望向坐在宫墙上的容安安,略狭长的柳叶眼被极其罕见地瞪大,什么沉稳内敛、兴师问罪的架势统统都看不见了,竟然还有点傻兮兮的,仔细看,耳廓好像还红了。

“……”他闷闷出声,“这样,可以了么?”

容安安:“…………”

她尴尬地点点头。

此时气血上涌的劲儿一过,她自己也后知后觉那些一时冲动说出来的话挺伤人,正想解释一番,却瞧见了神君以这副难得的傻样儿,一时间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她咳嗽了一声,决定对此时过分可怜的小殿下稍加点拨:“殿下放下手头那么多事务……就为了,问我这句话?”

“……”神君以沉默。

当然不是。

他原本是想说些其他话语的,只是出了些从未设想的状况,眼下……他已经忘光了。

对于这种有损神明形象的事,神君以当然不可能实话实说,于是他强逼着自己开口,说了一句看似废话的话:“现在很晚了。”

话说出口,他才一愣,觉得这可真是一句废话。

“……”很显然,容安安也是这么觉得的。

她抿着唇,无奈地仰头望天,实在绷不住了,便小声地偷乐。

“我知道啊。”她晃了晃悬空的小腿,视线落在宫墙下,缓缓弯起满是笑意的眸,顺着这个干巴巴的话题说了下去,“所以才能看到吉禄的光。”

神君以托着吉禄的手掌,被话烫了一下。

他撩起眼皮,迅速恢复了往日冷静的模样,淡淡地道:“你可以回屋看。”

“嗯——”容安安歪头想了想。

然后,她视线转回来,笑眯眯地摇头,将神君樰的姿态拿捏了十成十:“我不。”

神君以:“……”

他嘴角微微一抽:“你可以回宫看。”

容安安依旧笑眯眯:“我不。”

一模一样的答案,甚至这次说得比上次还快了些。

“……”神君以无声一叹。

他向前伸手,将吉禄送到容安安脚边的高度,做出了最大的妥协:“至少,你下来看。”

这一次,神君以总算如愿,没从人族嘴里听见第三次那两个令人心烦的字眼。

吉禄一蹭一蹭地靠近,见人族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又分出一小缕,在莹白的脚踝上试探着碰了碰,又碰了碰。

“……”容安安敛眸,看向脚边的吉禄。

她就这样看着,直到脚踝被挠得痒了,才不耐烦地晃了晃小腿,将那一小缕正在干坏事的吉禄不费吹灰之力便吓得缩了回去。

撩起眼皮,她不满地看向吉禄拥有者:“你,是不是又想趁我不注意,一把把我拽下去?”

与吉禄心神相连的神君以:“……!!!”

头一次做这种偷摸的事就被抓了包,他绷紧面部,浑身也僵硬极了,完全没注意到容安安话语中的“又”字,只想下意识地反驳,可却囿于天道的束缚,说不出与自己认知相左的话语,又不想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沉默,所以……难得在说话方面,动了一次脑子。

他委婉提醒:“我是神君。”

“……”若搁在平时,这句话确实找不出什么错处。

当然了,现在也是一样。

容安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向后仰了仰脖子,费力地望向悬在夤夜里的新月,眉头拧紧了一瞬,随后又松开。

“对啊。”故作轻松地耸肩,她笑着回应,“殿下是神君嘛。”

“……”神君以觉得今天的人族格外不对劲。

但具体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他曲起指节按了按眉心,决定暂且忽略容安安的阴阳怪气,先回到原本的话题上,重新把握谈话的主动权。

严肃地绷起脸,唇角压成一道平直的线,气势一下子就变了。

“容安安,你坐的地方对人族来说非常危险。”

目光沉沉地盯着人族,他低声道:“我再说最后一遍,你下来。”

还别说,身板挺小,气势却足。

只可惜,容安安向来吃软不吃硬。

她的目光透着小小的嫌弃,只觉得可悲可叹,怎么神君还搞种族歧视这一套。

——这还危险?

——那若是看见她飞檐走壁打打杀杀的……岂不是得急眼?

“这里的视野很好,我才不下去。”她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提议,“要不你上来?”

“……”神君以淡漠深沉的表情,登时便散了架。

他抬眼望她,眼神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无奈:“我为什么要上去?”

容安安长长地唔了一声。

为什么要上来……

眼神一亮,她很快便想好了,伸出一根手指,美滋滋地向神明提出交易条件:“这样吧,你陪我坐一会儿,我便乖乖随你一道回去。”

神君以:“……”

他哑然。

几个月的时间,他也算是摸清楚了少女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更是知道眼下若是再墨迹下去,天都快亮了。

“希望你说话算话。”迅速做出决断,周遭吉禄涌动,他踏着白雾凝成的台阶登上宫墙,同时沉声警告,“容安安,只此一次。”

若非看在她今日不对劲的份上,他绝不会一再退让。

容安安看着神君以一步步走来。

他似乎很嫌弃她递过去的白绵绵蒲团,直接坐在了一团吉禄上,可坐下的同时,容安安的脚下也被一层吉禄垫了起来,让她有种踩在实地上的恍惚感。

用膝盖想能都知道是谁干的,她赶紧向后倾身试了下,果不其然,也感受到一堵无形的墙:“……”

容安安后悔将神君以叫上来了。

“殿下。”她语重心长地教诲,“有时候,在摇摇欲坠的绳索上行走,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乐趣。”

神君以睨她一眼,犀利地举出了另一种确实存在的可能:“摔下去呢,难道也是一种乐趣?”

“那是学艺不精。”容安安试图说服他,“就算我现在一点灵力都没有,但身手还是在的啊,根本不可能摔下去……哪怕,我是说哪怕,我一时不查真摔下去了,那肯定也能平稳落地,不会受伤——”

神君以的内心丝毫不为所动。

他移开目光,望向远处陷入黑暗的正殿,突然开口打断了容安安的絮叨,“你在这里坐了很久。”

“……”

容安安没想到,神君也会有打断人说话的时候。

她顿了顿,才轻轻地嗯了一声:“心里有点乱,想一个人静静。”

“你去找过我的母亲了。”神君以冷静地摆出事实,“平均每隔十天左右,母亲就会唤你前去,但这还是你第一次主动去找她,时间间隔不对,逗留的时间也格外的长……从出来后,你的神情便不太对,后续的动作更是令人匪夷所思——在这里坐着发呆,一坐便到了现在。”

“……”容安安神色惊讶地转过了头,她知道神君以能通过她身上的吉禄感知她的动向,只是没想到他观察得如此细致,“你平日里不是在忙公务?”

神君以神色微妙的一顿。

“……那些事务毕竟无关宏旨,感觉游刃有余时,便可一心二用。”并不想详谈这个问题,他将话题重新扯了回来,理智地逐条分析,“天地间并没有发现异状,人族与妖族也没有生出祸端,神坛上一切都好,并且据我观察,你也从未与皇宫里的人起过任何冲突。”

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今天过的话比过去十六年加起来还多,在一口气例举了好几条后,他盯着容安安的侧脸,在她一言不发的回避下依旧触碰到了真相的一角。

“所以,你询问了母亲一些事,她回答了你,然后……”

梳理到这里,他突然有些语塞。

他其实到现在都没想好该如何形容容安安的表情,她呆坐了多久,他就被这样困扰了多久,最后只能将其笼统地概括为:“容安安,你失态了。”

“……”容安安缓缓闭上眼。

神君以说的没错,她的确失态了。

帝姝告诉了她所有。

神君是天地灵物,他们拥有最纯净无暇的魂魄与血肉,体内流淌的道亦是近乎本源,自诞生之初便被赋予了神智、血脉,还有哪怕是「现在」顶尖修炼天才也不能及的恐怖神威,随随便便一个小神通,都可无敌于天下。

但神君与人族的相爱,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一个过于强大,一个过于渺小,两个连目光都不放在同一水平线上的人在上元节那日相遇,蝼蚁竟然将无所不能的神明诱进了爱河。

诸位神君是有心的,他们尊重挚友的决定,人族更是不必多言,自家女帝竟与神明结成眷侣,这简直是比天还大的喜事——

故,神君泽与帝姝大婚当日,五大神兽首次化做原型出现在世间,他们伴着神君泽走了很久很久,从妖族的地盘巡到人族的地盘,再到大同御街,最后在众人与朝臣虔诚又热忱的跪拜下,一同见证了一场旷世姻缘。

然而,一年后,女帝有喜了。

……

说到这里的时候,容安安很清楚地记着帝姝的动作。

她抬起左手,轻柔地覆在了自己的小腹上,眸光晶莹地望着容安安,嘴上嫌弃,实际上啊,眼底是浓郁的幸福,开心得不得了。

回想到这里,容安安忽地鼻尖一酸。

她睁开眼,换了个姿势,将双臂撑在两侧,两只手压在了大腿根下。

“神君以。”话说出口,容安安才惊觉自己的声音究竟有多么嘶哑,她喉咙咽了咽,状似不在意地开口,“你疼不疼?”

“……什么?”神君以没明白。

容安安转过头来,与神君以四目相对。

她将大腿向下用力压了压,眼睛里是神君以看不懂的情绪,声音也有些颤抖:“十六年来,在神坛上的每时每刻……神君以,你疼不疼?”

人族与神君相结合的第一个孩子,自诞生的那一刻起,喜悦与爱意就悉数化为了绝望。

神君的血脉太纯净,人族的血脉太驳杂,它们在新生儿来到世界上、与这里的道产生联系的那一刻便开始在体内激战,连带着体外都刮起了扯碎空间的风,谁都不肯退让,几乎要将还未睁开眼看自己父母一眼的幼崽直接绞成了一滩肉泥。

新生的白泽幼崽肉/身偏向人族化,所以也格外脆弱,它失去了神君肉/身的纯净无暇,以至于连封印后的神力都无法承受,更别说在体内横冲直撞的神君血脉了。

……在如此危急的时刻,帝姝根本来不及思考别的选择。

她没得选,神君泽也没得选。

神君以明白了容安安的意思。

——继承神位么?

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淡漠地嗯了一声:“疼。”

疼。

一个轻描淡写的字眼,却令容安安的心彻底揪紧了。

她仰起头,尽量不让自己被神君以神情和言语的强烈反差弄得太狼狈,却还是没控制住,让泪水盈满了眼眶。

——这不是帝姝的错,也不是神君泽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

——所有人都不想促成这样的结局,但他们都没得选,神君以同样没得选。

为了活下去,他还没有体验过正常人的生活便被强迫着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自出生那一刻起便送到神坛上继承神位,反骨伐髓,洗经剥魂,他被自己掌管的道碾碎了体内的每一块骨头,抹除掉碎骨与血肉的每一处脏污后再拼合,又将魂魄一点点捣烂,将被人族血脉玷污的情感尽数丢弃,将空虚的地方敷衍地用空白填满……

一直持续到彻底激**内的神君血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整整十六载啊。

天道降下的九重雷劫就已经让容安安承受着连绵的苦痛,甚至几度濒临死亡——她太明白那种永无止境的绝望了,所以神君以有多疼,她根本不敢想。

仰头望着月,她张口,猝不及防地打破了长久的沉默:“神君以,不要跟我玩什么文字游戏,我不是傻子。”

——从小便与苦痛作伴的人,真的知道什么是疼么?

神君以沉默了。

片刻后,他才张口道:“是樰叔,他告诉我的。”

神坛上,唯有神君樰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扰他清修。

他告诉过他,这种他已经习以为常,在继承神位后才会消失的感觉,就是疼。

“……”

容安安不忍再听下去了。

她终于明白初见神君以时,他眼底的淡漠究竟从何而来。

他的确不是宵沂。

神性抹除了人性,他是完美的天道裁决者,是人族心目中的完美神君,明明拥有一半的人族血脉,却永远不能……被称为一个完整的人。

“神君以,你根本没明白,如果明白了,你根本不会露出这种表情。”她想将情感掰开了揉碎了塞进神君以的脑子里,可说出的话却是颠三倒四毫无逻辑,“那不是疼痛,不,那是疼痛,但你不应该习惯它,你不可以保持冷静……”

说着,她将右臂挡在双眼上,忽地在夜幕里嘲弄地笑了几声,唇角的弧度难看无比,声音也越来越低。

她说不下去了。

神君以静静地看着身侧的人族。

靠近后,他才嗅到了一抹古怪的香气,仔细对比下,似乎和青龙神君提过的“酒”有些许近似,或许这便是导致人族今日言行古怪的罪魁祸首……

没关系,待他将她安置好后,定会去帝宫一趟,将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正想着呢,他忽然听见人族的声音从左侧再度传来。

“……没关系。”

他一愣。

容安安已经放下了手臂,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本就明亮的眼眸在吉禄和月光的映照下显得更晶润了。

刚到这里时,她只盼望着时间能快点,再快点,最好一觉醒来,就到了界门开启的日子,待封印的事情搞定,她就可以直接甩手离开了。

但现在,她无比庆幸自己还有时间。

她轻声呢喃,又像在自言自语:“神君以,没关系,咱们慢慢来。”

“我带你走回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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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厄拒绝放弃治疗!
连载中庸不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