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帝姝含笑的眉眼,容安安微微一晃神。
那是一双和宵沂极其相似的眼睛,眉如墨画,眼若点漆,眼皮很薄,眼尾微微上翘,却并**型的瑞凤眼,而是更偏向柳叶眼些,笑起来也是同样的,喜欢将温柔藏在眼尾飞扬的神采里,匿在眼底粼粼的波光里,看似含蓄内敛,却又无端蕴藉着一股子坦率直白的劲儿——
一旦想起了,望见了,对上了,便再难移开眼。
“对不起,”想到这儿,她垂下眼睫,轻声对帝姝道,“我应该叫住他的。”
帝姝闻言却是笑了。
“那进来之后呢?”
她轻柔地牵起容安安的手:“这并非以儿的本愿,即便他本人真的依言来到此处,那也断不会向我与阿泽吐露心声……站在离我们八丈远的地方,安静得像个哑巴泥人一样,究竟是对他的折磨,还是在往我与阿泽的心尖上扎刀?”
说起这些话的时候,帝姝的语气十分轻松,轻松得就好像在聊什么家常茶饭一般,可容安安却是忍不住了。
“姝姨,您……”她反扣住帝姝的手腕,话尾带着轻轻的颤音,“您不要这样。”
被少女扣住手腕,帝姝也不恼。
“在心疼我?”她抬起另一只手,抚了抚少女的面颊,目光慈爱又温柔,“傻孩子,不用心疼我,既是我与阿泽亲手种下的因,事到如今,又有什么理由怨天尤人呢。”
亲手种下的因?
见帝姝竟主动提起了过往,容安安神色微动,想起了自己来见帝姝的目的,她连忙追问:“姝姨,这一切到底是……”
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能使得一个人过去的性格与现在迥然相反,又到底是什么原因,才能使得他从出生起便被困在神坛上,无人问津了整整十六年?
若是没见过神君泽与帝姝,,容安安觉得自己肯定会这般感慨:能做到将刚出生还未来得及看世界一眼的孩子丢到神坛上,不闻不问十六年的父母,究竟得是何等的心狠手辣,蛇蝎心肠?
……
可是,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她,安抚她惊慌情绪的是他们;为她在神坛上寻靠山,一路保驾护航的也是他们。
容安安如此想着,便也如此问了。
她忐忑不安地抿了抿唇,又咽了口唾沫:“可是另有隐情?”
“……”
容安安原以为,帝姝听到自己主动问起,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这一次,她错了。
在听到容安安的话语后,帝姝缓缓敛去了眼底的笑意。
她垂下浓密的长睫,声音放得很轻,忽然说了句风牛马不相及的话:“如果没记错的话,安安姑娘,你应该是被界门传送过来的。”
容安安一呆。
不过她马上反应过来,有些惊奇地问:“您也知道界门?”
帝姝轻轻颔首:“当然。”
她透过雕窗的间隙望向室外,目光悠远:“界门乃是道赋予六位神君的传承之一,我与阿泽心意相通,自然也略知一二。但,虽说是传承……这样说吧,安安姑娘,可还记得你我二人于街边相遇的那个夜晚?”
容安安当然记得了,虽然她仍旧没闹明白帝姝想要表达什么,但还是先乖巧地点了点头,做出回应:“记得。”
帝姝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
垂下眼帘缓了一阵,她复而抬眸,面色异常的平静:“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界门。”
容安安眼眸蓦地睁大。
第一次?我们?
“为什么?”她当然知道帝姝口中的“我们”都含括了谁,所以才会更加疑惑,“难道神君们就从来没有——”
话还没说完,她便见帝姝摇摇头,斩钉截铁地道:“没有。”
“……”容安安沉默了。
她是真的不理解,难道界门之于神君,就是这般的无用么?
界门虽然不能大幅度改变过去所有人的命运,却也至少能弥补开启界门之人的遗憾——这可是神通,天道赐予神明独一无二的福泽,别人想用还用不了呢,怎么搁诸位神君这里,就成了放墙角落灰的命了?
就在容安安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帝姝的声音忽地在空旷的大殿内响起:“因为他们不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选择。”
她望着眼前的少女,乌黑的眸里噙起了淡淡的笑意:“六位神君无一不实力强横,他们与日月同生,与天地同寿,天生就被委以重任,获得了道的青睐与传承……就连我也不时会想,想这世上,到底还有没有他们解决不了的事情呢——”
说着,她微微侧头,沉寂许久的步摇亦随动作摇曳,细碎的声音如同清浅的涟漪般荡开,像酒樽里沇沇溶溶的月。
直到涟漪声散尽了,她黯下眸光,才开口道:“没有。”
“至少……我觉得没有。”
垂目望着地面,她温和地笑了笑,又低低补了句:“也希望永远不要有。”
“……”
容安安望着垂眸看不清神色的帝姝,松开手,往后直愣愣地倒退了两步。
那是很轻很轻的一句低喃,轻到上一秒刚说出口,下一秒便已消散在空气中,整座大殿内竟然连道回响的声音都没有,静得吓人。
很久,容安安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无力地张了张口,声音艰涩:“……原来,您都知道。”
帝姝知道了,她自一开始就知道了。
神君们寿数绵长,实力强横,也正因如此,他们才不会把目光拘泥于眼前,毕竟世间就没有他们所不能平定的事端,也没有不能在未来弥缝的遗憾——
于是,自然而然地,界门成为了天道传承里,最为无用的摆设。
可若是反过来想一下呢?
从未启用过的界门被开启了,而且是被最为年幼的神明开启的。
他没有拜托朝颜姑娘,也没有拜托神坛上的任何一位神君,只是过分匆忙地送来了一个人——一个身负吉禄、对这里一无所知的人。
帝姝感受到了少女心绪的起伏。
“我当然知道。”唇边牵起一抹笑,她抬眸望向容安安,目光慈爱又温柔,“其实不光是我,在见到你的当晚,阿泽便察觉了,只是怕我多思,所以才没当着我的面显露出来……当然了,从神坛回来之后也是。”
说到这里,帝姝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明白他的用意,无非是怕我贸然行事,一不小心惊动了天道,抑或搅乱不应变动的因果,所以一直回避着界门的问题,既不愿同我提起,也不愿引我往这边想,可是……有一点,他还是算漏了。”
朦朦胧胧地,容安安隐约感觉到了神君泽算漏的一点是什么。
她很想同帝姝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可又觉得此时什么话都失去了效用,只得将唇瓣张开又闭上,反反复复几次,直到短暂的停顿后,帝姝的声音再度传来——
她望着容安安,目光真挚,唇瓣张合,话语掷地有声:“因为我是一位母亲。”
在妖族日渐式微,已然归隐山林的情形下,她力排万难登基称帝,取国号为沂,成为了六神之下万民之上的至高掌权者,而后更是做出了一个世人敢想却不敢为的大胆决定:与神明结为眷侣,并诞下了人族与神明共同的血脉——至此,人人都称颂女帝计谋无双,因为有了神明的庇护,再无人能撼动她的地位,若无意外,她将稳坐江山百余年,乃至万余年。
但真相并不是这样的。
帝姝望着眼前雪青色裙裾的少女,她深深地望着,好像透过少女明亮的眸,看到了过去不顾任何人的阻拦,单枪匹马就敢趁着夜色闯进疫区,却和一双明亮眼眸不期而遇的自己。
她弯起唇角,轻柔地笑,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因为我是一位母亲。”
那是她与最爱之人共同孕育的结晶啊,出了界门这样大的事情,又怎会心大到毫无察觉?
想罢,她不禁苦笑,伸出指尖,轻轻点上了少女的眉心:“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何事,可界门开启,此行注定凶险,更何况你本非此界之人,又没有游离于因果之外,更是凶险万分。”
敏感又脆弱的眉心被人轻柔的抚摸,容安安的眼睫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她咽了咽喉咙,绷着唇角,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又严肃:“姝姨,我知道的。”
“……”听到这话,帝姝笑了。
她放下手,转而搭在了少女的肩上,在她的肩头轻抚,将善意的谎言用温和的语气揭穿:“不,安安姑娘,你不知道。”
“我能从你的眼眸里看出迁延与踟蹰,也能感受到你看朝颜眼神的与众不同——若我没猜错的话,安安姑娘,「现在」的日月湖畔应该是朝颜在镇守,而来到「过去」也并非你的本意,很可能是阴差阳错下,朝颜替你做出了选择。”
“……”
这回,容安安神色是真的平静了。
双手却掩在衣裙下不知不觉间被攥得死紧,她感觉自己对面部表情已经失去了控制权,愣了好半天,才苍白着脸,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姝姨……”
帝姝笑着应:“我在。”
她向前倾身,缓缓地拥住了眼前神色如晴天霹雳,紧绷到浑身僵硬的少女,手掌在后背上有节奏地轻拍:“冷静,放心……我并未产生想要改变现状的想法,关于朝颜的事情也没有和任何人说,之所以将这些话与你坦诚,也是因为身为母亲的一点私心——”
“安安姑娘,我想先倾听你的选择。”
……
容安安离开帝宫之时,已近黄昏。
落日熔金,斜晖穿透绚烂瑰丽的暮霭,和少女身上赤朱色的斗篷融为了一体,又落在少女的身后,在两堵宫墙间的铺路砖石上拽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容安安慢腾腾挪动着步伐,她始终低垂着眼眸,近乎麻木地迈过一道又一道的朱漆门槛,直到空无一物的视野中,兀然出现了一道同样被夕阳拽长的阴影。
容安安猝地停住了脚步。
看着被踩在脚底下的阴影,慢半拍地反应了一阵子,她半眯着眼,缓缓抬了起头。
是不戴面具的神君以。
他负手而立,纵使站姿挺拔,身形却还是在两侧红墙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地孤寂瘦削,不过好在还有残阳作伴,整个人都被镀上了一圈昏黄的暖辉,此时正一动不动地站在不远处,身后是浓郁的暮色。
逆着光,容安安看不清神君以的表情。
不过,看不看见应该也没差。
恹恹耷下眼,她后撤一步,主动脱离了对方影子的范围:“抱歉。”
然而,暮色四合,残阳坠得飞快,将本就修长的阴影拖拽得更长了,不过才刚过去三言两语的时间,容安安后退一步,竟是没能和神君以成功分开。
容安安:“……”
本来也就是礼貌性地往后退一步,成功了也就没什么了,可如今却是……
尴尬无声无息地飞速蔓延,她头疼地向右并了一步,而后便不再看地面:“抱歉,殿下。”
在容安安看不见的地方,神君以神色淡淡。
他转过身去,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向前迈出了脚步。
容安安:“……”
也不明白此举是否意味着这位难伺候的大少爷对目前的距离还算比较满意,她这一天已经耗费了太多心神,此时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乏惫得很,懒得再思考,索性就这么保持着诡异的距离跟着走了,总归不会走丢。
神君以的步伐很沉稳,也很缓慢,一段不算长的路,硬生生被他磨到了最后一缕霞光也躲回了日落湖畔的时候——
等他察觉到不对,转身查看的时候,才发现跟在身后的少女已经困得吊儿郎当,甚至边走边打起了盹。
容安安确实乏了。
昨夜在神坛上就没怎么休息好,再加上临走时又在帝姝的监督下被迫将斗篷重新穿在了身上,此刻就像个小暖炉一样呼呼冒着热气,蒸得她更是昏昏欲睡,眼皮半耷拉着,时不时闭上,又因为心里时刻绷着的弦而惊醒。
……
说是惊醒,其实根本没醒。
这是某位走在前方的大少爷,经仔细观察后得出的结论。
终于,在容安安不知道多少次合上眼的时候,神君以指尖微动,一团白色的光晕凭空出现,照亮了这一方昏暗的天地,见少女居然还未清醒,便又将光芒调亮了些,总算是将人照得不耐烦了,没好气地睁开了眼,原本还残留着些许困意,可在看见擦着自己鼻尖的墙壁后,才算是彻底醒了。
她望着眼前的宫墙,心有余悸地用手摸了摸额头,悄声在心里嘀咕:……走得真有这么歪?
“抱歉。”她吸吸鼻子,往后退了一步,或许是因为心虚的原因,对站在白色光晕对面的人扬起了一个格外灿烂的笑容,“让殿下见笑了。”
察觉到自己距神君以的距离好像变近了很多,她赶紧约莫着往后退了七步,摸了摸鼻子,神色流露出些许希冀,明显是暗示某人差不多该翻篇了:“殿下,实在抱歉,这个距离可不可以?”
神君以眼睁睁看着容安安往后一退再退,直到退到了光晕边缘,半明半暗处:“……”
他望着容安安,神色几经变换,复杂中又隐隐透着容安安无法理解的古怪。
容安安:“?”
过了好半晌,她才听神君以开口道:“我理解樰叔了。”
容安安:“??”
神君以望着她,在光晕的笼罩下缓缓挑了挑眉。
“方才,你一共说了四句话。”他眼梢微挑,以陈述事实的语气平直道,“而其中的每一句里,都有‘抱歉’这两个字。”
容安安:“???”
谁没事记这个啊,什么毛病。
刚从睡梦中醒来的脑袋还没转过来弯,她疲惫地眨眨眼,也不想和神君以再争辩什么,直接又是一声抱歉即将脱口而出:“抱唔——”
见某人目光幽幽地望过来后,她一个激灵,立马改了口:“不好意思!”
神君以:“……”
目光里“你是不是以为我很好糊弄”的意味实在太过明显,容安安的表情不免有些僵。
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抽了什么风,分明平日里不是这样的,可事实摆在面前,她也没办法抵赖,只能急切地解释,音量都拔高了不少:“我在很认真地表达歉意,这是最后一次了,真的,我可以发誓!”
“……”可万万没料到的是,听到这句话,神君以的神色居然更无语了。
“你想对谁发誓。”借着朦胧的光晕,他望向容安安,语气也带着丝微妙的不可名状,“天道,还是神君?”
容安安:“……?”
对天道?
不不不,此一时彼一时,「过去」可不是她能撒野的地方,她还要不要命了。
那——对神君?
“……”
可想着想着,伴随着头脑逐渐清醒,容安安的面色也愈发古怪了起来。
不对劲啊,她狐疑地连瞟了好几眼站在光晕里,浑身上下写满了“风光霁月”四个大字的神君以。
——这尊黑心老神仙,不会是觉得她没有自知之明,暗讽她根本做不到吧?!
像是故意要佐证容安安的猜想般,神君以竟然轻轻点了点头,惜字如金地应了声:“嗯。”
容安安:“?”
她不可置信地瞪着在光晕下的圣洁神明,只感觉斗篷上的毛毛都炸了起来:“你还嗯???”
“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轻易做出承诺。”
神君以显然并未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不妥,他转过身,不再揪着这个问题不放,用强硬的口吻道:“往前上三步,跟上我。”
容安安:“……”
她憋着火往前上了三步,强忍着将手摸向储物戒的冲动,冲神君以的背影缓缓露出了一个阴恻恻的笑。
也就他不是宵沂,盯着前方步伐明显加快了许多的背影,容安安不无平静地磨了磨后槽牙。
——否则,她一定削死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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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2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