嗓音空灵清透,语气礼貌恭谨,再加上油纸伞落在地面上的影子,几乎是话音响起的一瞬间,容安安就辨认出来了来者是谁。
彷徨不定的心恍若在此时觅到了安稳归处,她转过身,双眸骤然亮起了光,惊喜交加地走上前:“朝颜姑娘——”
可是,在与伞沿下的盈盈美目对视后,她却目光一滞,身形直接僵在了原地。
朝颜缓缓直起了身。
计划中的的节奏被彻底打乱,她望向容安安,目光并不是容安安印象里的冷静与淡然,反而盛满了慌张与拘谨。
“请问、请问您是……”
她迟疑着张口,却被容安安直勾勾的目光看得有些不适,不由得抱紧了怀里的长剑,谨慎地后退一步,目光泫然欲泣,求助似的望向神君珝:“白虎神君……”
实不相瞒,神君珝也被容安安突如其来的激动转身吓了一跳。
“……”她看看面前神情不似作假,明显是不认识人族少女的朝颜,又看看身侧神情同样不似作假,明显是认识这位妖族少女的容安安,眨眨眼,神情亦染上了些许疑惑,“安安姑娘,你不认识鲲鹏和朱雀——却,认识朝颜?”
听到神君珝如此说,容安安打了个激灵,登时便从呆愣愣的状态里醒过了来。
稍不留神,险些在心细如发的神君珝面前露出马脚,她偏过头,向神君珝努力扯了扯嘴角,让自己的神色看起来一如寻常:“前些日子,曾听白泽神君与姝姨……提起过。”
或许是已经斩灭因果脱离轮回的关系,朝颜姑娘的容貌,身形,乃至说话的语气,这一切的一切都好似与「现在」一般无二,可容安安却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里已经不再是日月湖畔了。
永恒并非一成不变,时间亦不能淹没一切,正如「过去」的朝颜局促青稚,「现在」的朝颜持重老成,而存在于「现在」的她,与「过去」是那么的格格不入,相去甚远。
“……”神君珝的眉头微微皱了皱。
“提起过?”
她敛眸回忆了一番,竟发现还真有这么一档子事,只是当时她和青龙为了劝住在一旁看急了眼、欲从神坛直接冲到凡间的玄武,又是动武力又是费唇舌,并没有将凡间的对话听得有多仔细,这才恍然颔首:“原来如此,是我多此一问。”
随即,她望向在自己面前时刻保持着精神高度紧张的小小花妖,微微叹息:“朝颜,我记得我说过很多次了,如果下次你再向我行礼……那就别怪我,去找鲲鹏好好谈一谈这个话题了。”
朝颜:“!!!”
被神君珝犀利的眸光注视着,她惊惶地攥紧了手中的油纸伞,眼眸盏满了泪,却又害怕威名远扬的战神大人再生厌烦之意,只得拼命忍耐,耷下微垂泛红的眼尾,压抑着细碎的哭腔:“神君,您别,不要……”
神君珝:“?”
容安安:“??”
受到本体影响,朝颜化形成人后的样貌生得亦是没有丝毫攻击力,如今没有「现在」那种端庄沉稳的神情镇着,再加上眸光含泪声线婉转,很快便惹得无数步履匆匆的路人停下了脚步。
他们驻足回首,神情皆是不忍与爱怜,更有甚者直接将目光射向了容安安和身侧那位板着脸满脸写着不好惹的白衣女子,似乎在斥责她们为何要逼迫美人垂泪。
容·恶霸·安安:“……”
真是人在凡间站,锅从天边来,她忍不住向前一步,为自己正名:“和我没关系。”
“……”神君珝哑然。
她张了张口,欲为自己辩解,可怼青龙的伶牙俐齿在此时却失了作用——面对眼前这个快被自己说哭,不,是已经被自己说哭了的小姑娘,她四肢僵硬,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想直白地安慰道歉,却又觉得朝颜听到此话定然会哭得更凶。
解不开的死循环,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最后,沉默良久,她转过身,向容安安报以歉意的目光:“安安姑娘,接下来的路,恐怕要你自己一个人走了,我……”
目光交汇的那一刻,容安安便明白了神君珝的想法。
“我没关系。”她哭笑不得,虽然也有心填平神君珝和朝颜姑娘之间的鸿沟,可从十万年后朝颜姑娘提起神君时恭敬依旧的神色上看,大概率是不可能了,只能无奈地先为神君珝找了个台阶下,“这几日您的公务有多繁忙,我又不是没看见,更何况还有朝颜姑娘在,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神君珝抿住唇角,眼底划过了一抹暗金色的鎏光。
她不言,只向前重重地踏出一步,独自走回黑暗里,任由耀眼的金光席卷整个深巷。
赤金神芒过后,路人们疑惑地看了看驻足停留的自己,脚步声又恢复了匆忙。
青石巷内拂过幽幽邃邃的风,带着凛冬特有的寒凉,吹乱了朝颜姑娘的发丝,将一道清冷冷的嗓音送到了容安安的身旁。
“没能与你同行到最后——安安姑娘,我很遗憾。”
―――
掩护神君珝成功离去后,容安安这才舒了一口气。
她上前几步,走到朝颜姑娘面前,犹豫一瞬后,还是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白虎神君说话向来比较直,她没有凶你的意思,那个,朝颜姑娘,你……别介意。”
朝颜不傻,当然也知道神君珝的离去是为了谁。
“……都是我。”她耷下肩膀,自责地垂下眼帘,“我太莽撞,辜负了君上的嘱托,更害得白虎神君被人族误解,被迫回归神坛……”
说着说着,她再也憋不住眼眶中的泪水抽噎起来,素洁雅致的伞面也跟着一耸一耸:“可我已经很努力了……”
容安安:“……”
怎么说呢,就,心情复杂。
万万没想到十万年前的朝颜姑娘居然是这个样子的,她眼角微微抽搐,脑海中又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了那道站在树荫下、已然可以独当一面的身影,只觉得这二者实在是差别太大了些。
“别担心,”她出言宽慰,“你以后会做的很好。”
可在容安安意料之外的是,在听到她的话后,朝颜珠玉似的泪珠停了一瞬,随后却掉的更凶了。
“你骗人……”盯着已然被泪水洇湿的青石砖,她压低了声音哭啼,“你……你是人族,又不是神君……当然……呜……当然可以言谎……”
容安安:“…………”
她莫名有些想笑,很想告诉朝颜自己并没有撒谎,而是亲眼所见,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说出实情只会让朝颜觉得自己为了把她快点哄好已经不择手段了,索性换了条思路:“朝颜姑娘是为……小神君而来?”
朝颜止住了哭泣。
“自然。”话题突然被转移,她神色略显迷茫,却还是抱紧了怀里的剑,向雪青色裙裾的人族少女说出了自己准备依旧的贺词,“颜承君上之命,特前来庆贺——”
话说一半,她戛然止住了声。
对啊。
她都还没有见到小神君,又何谈完成君上的嘱托?
容安安笑了,她看着朝颜眼中重新燃起的斗志,也忍不住弯了弯眉眼。
“恕颜失礼,先前小有失态,还请姑娘莫要计较。”朝颜总算重新打起了精神,她背过身去,拭去眼角的泪,随即转过身,对容安安露出了一抹感激的微笑,“还不知,姑娘姓名?”
“叫我安安姑娘就好。”容安安友善地笑了笑,想着自己来到凡间的目的和朝颜也差不多,便顺势问询,“正巧我也要去找小神君聊点事,不知道朝颜姑娘是否方便告诉我,他们在凡间的住址呢?”
平心而论,容安安是真心感觉自己问路的方法并无丝毫问题。
可下一秒,她便眼睁睁看着朝颜唇角的弧度僵在了脸上。
“姑娘快别说笑了……”干巴巴笑了两声,朝颜的神色略显为难,她微微欠身,“您既为白虎神君亲自相送,想必身份定是近日白泽神君登门造访时所提及的贵客,与小神君……又怎会不知呢。”
容安安:“……”
她也想知道宵沂为什么不告诉她,深深叹了口气:“还请朝颜姑娘为我解惑。”
见容安安竟真的在摇头,朝颜神色震惊地掩住了口。
原本绝无可能的事情,竟然在此刻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这位雪青色裙裾的人族少女,她究竟是从何处来,又怎会消息闭塞至此,连这等人尽皆知的事情都不知晓?”
“承蒙姑娘抬爱。”她勉力定了定神,神色愈发恭敬地垂下眼睫,“此事说来话长,又不是我一个小小侍女能够妄加评说的,所以……一时间,颜心生慌乱,无处下手,亦无从道来。”
气质温和又润雅,她站在阴影下,眼眸里闪着与十万年后无比相似的光:“小神君的身份……相对他人而言比较特殊。他的出关,不止是神坛的幸事,更是天下人的幸事。”
在朝颜姑娘的有意提点下,容安安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她轻轻一眨眼,满头雾水地重复,“天下人?”
什么叫不止是神坛,更是……天下人?
朝颜微微一笑。
单手抱着剑,她用另一只手转了转伞柄,并不着急为少女解答疑惑,而是柔声又问:“安安姑娘似乎,还未来得及观察四周?”
容安安的眉心重重一跳,她蓦然回首——
凡间的大街小巷错综复杂,眼下的她正身处某个偏僻小巷的深处。
狭窄的街道仅容两人通过,两侧都是青堂瓦舍,抬眼望去,可见枯藤纵横交错,循着命运的轨迹,在流淌的光阴里按部就班地爬满了砖瓦。
容安安仰头凝望着,她望了很久很久,最后喉咙轻咽了咽,静静地移开眼,什么都没说。
在这里停留得足够久了,她迈开脚步,准备离开这个人迹罕至的青石小巷,去鼎沸热闹的街市上再仔细瞧瞧。
说来也是奇怪,犹记得神君珝未离去时,这里算不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可也有神色匆匆的行人不时从身旁走过,连方向都一致,清一色往巷外赶——
这才转眼的工夫啊,怎么就没人了?
就在容安安暗自纳闷的时候,倏忽之间,猝不及防地,她的右腿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力猛地推搡了一下:“——!!!”
容安安惊得倒抽了口凉气,事发突然,她又毫无戒备,直接被撞得重心不稳,手肘支在了巷壁上,而几乎是同时,一道稚嫩的痛呼声自她的脚下传来:“哎呀!!!”
容安安瞬间惊悚:“???”
她低下头,才发现身旁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小女娃,头上梳着一个小揪揪,穿的厚实又红火,两只耳朵上也被套上了暖和的耳衣,从上面俯瞰下去,就像个圆滚滚的球,正努力地从狭窄的巷道中挤过。
……
当然,确实是挺努力的,只是结果不太美好就是了。
小女娃长得瓷实,穿得又厚,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好几圈,竟然连皮外伤都没受,一下子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抻起脖子便往身后吆喝:“狗蛋儿,快些,再快些——再墨迹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说罢,她在容安安身旁蠢蠢欲动,又恐再撞到这位站在路中央的“胖姐姐”,急得直跺小脚,不住地央求道:“姐姐,姐姐!你快让开一下,我和狗蛋儿要赶过去看热闹的,再晚就来不及了!!!”
姐姐……
稚嫩的嗓音,稚嫩的称呼,容安安一阵恍惚。
她迅速回过神来,松开撑在墙壁上的手,冲小孩子温和地笑了笑:“什么热闹——”
正说着,耳畔兀然传来了咯吱一声脆响,容安安面上的笑容怔在了脸上。
——从触感判断,是藤。
她呆呆地偏过头,瞧着自己的手心,果不其然地看到了一小块断裂的藤蔓。
——藤,断了。
“什么‘什么热闹’?”小女娃满脸疑惑地望着这个挡路的“胖姐姐”,她语出惊人,“当然是太子殿下了!”
容安安:“……”
轰雷贯耳,青天霹雳,双耳嗡鸣。
她遽然回过头,一字一顿:“太子殿下?”
小女娃率直得过了头,她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丝毫未看出“胖姐姐”神色的不对劲,学大人学得也是有模有样:“‘有生之年,能赶上神君大人悟道十余载的首次出关,这可是千古难遇的罕事!’爹娘是这么说的,巷子里的大人们也都去凑热闹了,翠花、王桃、还有林子他们全去了,就差我和狗蛋儿了……欸,姐姐,姐姐你在听吗,为什么不说话?”
容安安在听。
不过,为了保持冷静,她只是闭上了眼。
——想一下,再想一下。
——容安安,再好好地想一想,一切一定有迹可循,一定还遗漏了什么:宵沂,神君以,小神君……
伴随着默念,无数片段在容安安脑海中闪过,霍地,一段被隐藏在角落的回忆,绽放出了轻柔的光。
容安安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她忆起了。
还有殿下。
没错,殿下,她怎么把这茬忘了呢,殿下。
「现在」的朝颜,曾称呼宵沂为“殿下”!!!
“朝——”
她睁开双目,抬首,却望见另一侧空荡荡的青砖墙。
一如她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失了声。
——朝颜姑娘呢?
“姐姐,姐姐!”小女娃焦急地催促声再度响起,见胖姐姐许久不动,她急急道,“狗蛋儿都已经赶上来了,真快来不及了,你快让开呀!”
巷道确实窄狭。
一个圆滚滚都费劲,更别说一个比小女娃还大一号的圆滚滚了。
“……”望着两个喜庆的小家伙,容安安侧身让了路。
双手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她哑声问:“小姑娘,你们看的热闹,在哪里?”
“在那里,就在尽头。”小女娃但手护住比她个头还大的狗蛋儿,抽出另一只手来歪歪扭扭于空中划拉了两下,“先这么走,在那么走……最后,钻过王桃家的狗洞,在红绸子树那里左转,应该就是啦!”
“……”描述得毫无章法,幼稚得可爱,容安安失笑。
她扯了扯嘴角,带着笑意点评道:“有点远啊,你们两个小家伙看来得再加加油了。”
怪她多此一举。
如果是太子殿下,那宵沂会去的地方,猜都能猜到,看也能看出来。
通往帝宫的通道,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街道。
等两个小娃娃跑远了,容安安提住一口气,猛地蹬地而起——
她目光炯炯,神采奕奕,遥望繁华的尽头。
―――
神坛之上,无穷尽的漫天荒芜里,东侧偏北的一隅,某个门窗紧锁的大殿内。
大殿岑寂,静得没有一点声响,连空气的流动都比殿外迟缓,生怕动静大些,惊扰了某位存在。
终于,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送进殿内,朦朦胧胧地为身影镀上了一层金光。
宫殿的全貌得以显现,它华美而空荡,没有一器一物,甚至连一张案几都没有,唯有一个身影盘膝坐在殿内正中,寂然不动,阖目养神,呼吸浅极,胸膛亦无丁点波动,与整个大殿完美地融为了一体,化作世上最精美无暇的透雕。
忽地,空气迟缓的节奏被打乱。
密闭的殿堂内竟凭空生出一阵微风,它卷起透雕的衣角,拂动透雕的发尾,堂而皇之地摇动红绳,在大殿内溜达了一圈又一圈。
于此同时,窗棂上的法术被解开,无数缕阳光照进殿内,昏暗的密室即刻变得无比敞亮。
透雕的指尖,终于动了动。
见终于达成了目的,微风又欢悦地在殿内溜达了一圈,才欣然消散。
“舍得动了?”与此同时,一道叩门声响起,伴随着干净爽朗的低笑,“还敢在门窗上设法术,好小子,我倒要问问,这是准备防谁?”
殿内空荡,神君樰的声音虽在殿外,却还是在殿内惹出了好几道回声。
……
少年轻轻一叹,他起了身。
扰人清静。
亲手推开门,他望向神君樰,眸光平静:“除了你,这里也没别人来。”
“所以才说是多此一举。”神君樰随意摆摆手,直接大摇大摆地进了殿,“姜还是老的辣,小子,想拦我,道行还是浅了些。”
神君以关上殿门,他跟在神君樰身后,温声道:“试一试罢了,总有一日可以。”
神君樰被逗得大笑,他忍俊不禁,用折扇敲了敲眼前这小子的额头:“我可当真了啊,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什么时候你防得住了,我便不再烦你。”
“……”神君以掀起眼皮看他,“说到做到?”
“如今你也算是继承神位了。”神君樰笑眯眯地又敲了一下他的额头,“明知道我不可能撒谎,还故意这么问,啧啧啧……蔫坏啊。”
神君以揉揉额头:“那你应该也知道,我也没有在开玩笑,是真的不信你。”
神君樰并没有被神君以的冷淡打击到。
“是啊,毕竟时不时就来你这里溜达,一晃眼就是十六载。”他无所谓地耸耸肩,故作感伤,“这么些年,你都长这么高了,开口说过的话还不够堆满一间厢房——若是能多说点话,甭管好的坏的,我都更开心。”
神君以闻言皱起眉头:“油盐不进。”
“又多了一句。”神君樰晃了晃折扇,笑得跟个老狐狸似的,“已经是第五句喽,小子。”
“……记这些作甚?”神君以用余光瞥他一眼,“既然樰叔记得这么清楚,那应该也还记得,我说过最多次的话便是:‘你的才能,应该用在更重要的地方。’”
神君樰大笑出声:“你不就是更重要的事?”
“我说的不是这种。”神君以面无表情地反驳。
“行了,那可不是你该操心的。”神君樰不愿多聊,推着神君以的小身板就往殿外走,“快走吧小神君,整天搁笼子里杞人忧天,小小年纪就老气横秋的,这十六年来就我陪着你,你还不念好——怎么着,养不熟?”
神君以由着青龙把自己往外推,听完神君樰的话后,才低低地“嗤”了一声。
总是打断他的传承不说,有几次还害得他差点被吉禄反噬,牺牲这么大,只为听这位名义上的叔叔给他讲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到底是谁陪谁?
他纠正道:“分明是我耐性子陪着你。”
“是是是,陪着我陪着我。”终于推着神君以走出了大殿,重见天日的那一刻,神君樰心情很好地拍了拍神君以略显瘦削的背,“出发吧小子,记得到人间吃点好的,多长点肉,啧啧啧……瞧这瘦得。”
“这是歪理邪说。”
这话可就触及到了严肃的尊严问题,神君以偏过头,他微昂起脖子,执拗地望向神君樰的眼睛,为自己正名:“神君的体格由本体血脉和道所决定,不受外力所影响——而我只是年幼,还未长开。”
“所以说你不懂呢。”
神君樰爽朗一笑,他露出一排白牙:“小子,到人间可得同今日般多说些话,让你父母心里头好受些。”
“……此事,你同我说过不下三次。”神君以扭过头,回想起十六年来从未来神坛看望过自己的父母,神色淡淡的,“不过也无妨,眼下,我便再说这最后一次,‘伦理纲常之事,是神君也逃不过的必然。既是必然——’”
他背过身,眼神无波无澜,又重复了一遍曾郑重许下的承诺。
“‘还请樰叔信我。神君的第一步,以,会完成得很好。’”
身后似乎安静了一瞬。
可随即,神君以便感觉自己的脖子被大力搂向一侧——原来是神君樰迅速地抱了一下他,又迅速松开了。
“好,好,好!!!”神君樰撤回身,他神色笑眯眯的,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好小子,我就不陪你下去了,你要多保重。”
说着说着,他又想起来一件事:“哦……还有,见到你父母还有那个小姑娘,记得代我问个好。”
“……”听到这儿,小神君的眉尾,微微挑动了一下。
他负手站在原地,神色未变,只是再不吭一声。
这是不赞同的意思。
说不出赞同的谎话,这闷葫芦打小时候就喜欢装死,也算是无师自通。
神君樰又起了兴致。
“哎呦呦。”捻开折扇,他斜倚在殿门上,不饶人的话张口就来,“这可是未来的你拜托人家小姑娘回来的,你倒还不高兴上了?”
神君以终于出了声。
“这是神君的失职。”
唇边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反问:“难道我该高兴?”
“凡人本不可轻易沾染神君的因果,神君亦不能随意干涉世俗的轮回。”
而后,不待神君樰说话,虚空中便出现了一道裂缝。
白色吉禄涌动,托着苍白瘦削的身影迈入了黑暗。
“未来的我忘记了,那就由现在的我来纠正。”
游走在人与神的边界之间,数不清的虚无里,是神君都无法彻底看透的黑暗。
在感受不到神君樰视线的那一刻,神君以神情漠然。
莹莹吉禄铺地,他向前又走了一步。
“樰叔,我知道你能听到。”
将面具戴在脸上,他又将声音用神丝裹住,传回了尚未闭合的光亮外——
“若她的身上真有吉禄,我会收回。”
神君樰当然听见了。
不仅听见,还听得一清二楚。
殿外阳光正好,神君樰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表示自己才懒得同一个小孩子斤斤计较。
“小屁孩儿一个,白跟你唠叨那么多了。”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叨叨着,困意上涌,他遥望向东方。
神坛上的荒芜似乎永无尽头,可神君樰知道,太阳升起的方向,有着一面耸入云端的墙。
它是透明的。
神坛上是没什么大感觉,可近几年的寒冬,他能感觉到,凡间越来越冷了。
不过,今年却是大不一样。
“总算是来了件喜事。”
永无止境的冬日终于窥见了春天的曙光,眼中青色神芒一闪而过,也不管是此地是何处了,他困倦地闭上眼,唇畔含笑。
——明天冬日,应该就不会下雪了吧。
―――
神坛之下,凡间,大同御街。
这是京城最繁华的街,也是十七年前女帝大婚之日,在众神君相护下,上一任白泽神君走过的街道。
此时,人挨着人人挤着人,人们摩肩接踵,却又在街道正中央自发地避让出一条宽阔大道。
早早来了的人便站在大同御街的最边上,来晚的人也不抱怨,静静地站在周围的窄巷内。
他们不时扬头望天,似乎在期盼着什么的到来,却又面色大变,将头速速垂下,双手合十,无声默念着什么。
这是一场空前的盛况。
盛大到与十七年前的大同御街相比,几乎不遑多让。
从耄耋老人到三岁孩童,再小的孩提便被爹娘哄在怀中,好像整个沂朝的人都赶来了,而且还在不断地聚集——
万人空巷。
他们等待,等待着,全场鸦雀无声。
时间随着虔诚的默念悄然而逝,蓦地,凛冬的炽阳终于在某一刻光芒大盛。
紧接着,便是白茫茫的雾。
怀抱中的婴孩们最先察觉到了异状,他们睁开好奇的眸,有的发出“咯咯咯”的欢笑,有的抬起手,好像在白雾中看见了什么有趣的小东西,小手在半空中指指划划,可在白雾消散的那一刻,却又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浅眠。
面庞红润,唇边带笑,不用想也知道,那定是一场悠长的美梦。
“扑通”一声,有人跪了下来。
而后便是一声接着一声。
容安安赶来时,看到得便是这般场景。
人们垂首,跪地,双手相向,两掌相合,从一个点,到一个面,波纹般涤荡开,像走过时掀起的风,又像是被拂动的将离花海。
白雾散尽,裂隙缓缓愈合。
冬天的阳光干净养眼,温和得一如既往,只是宽阔的大道上,多了一个人影。
他的身形比宵沂要瘦削不少,好像也矮了一些,同样一件衣服,穿在宵沂身上是挺阔,穿在他身上就显得空荡。
“……”
容安安死死地盯着大同御街上的少年。
满头青丝被红绳束得规整,瘦削的身板无时不刻不是绷得笔直,在慕林间,曾被容安安手执离光一剑斩下的面具,此时依旧完好无损地戴在少年面上。
图纹繁复,可怖瘆人,处处透着奇诡,睁着一双怒目圆睁的夸张巨眼,试图将所有窥伺与好奇的目光隔离在外——
嗒,嗒。
少年负手而立。
他一个人走在长街上,却比所有人都高。
无声无息间,朝颜出现在容安安的身后。
怀中抱着被黑绸包裹的长剑,她浅笑:“看来,安安姑娘的心中,已经有答案了?”
容安安眼睫微颤。
她的识海正在不争气地颤抖,有一个小小的声音正在一刻不停地说,是宵沂,是他,没什么可犹豫的,无数的证据都指向他,分明是他。
但是。
“……”
抿死了唇,她用力咽了咽。
一时无言。
与此同时,大同御街的正中央,少年似乎感受到了什么。
“……”
一成不变的步伐毫无征兆地顿住,紧接着,向左,他缓缓偏过头——
容安安一个激灵。
右手下意识覆在储物戒上,她的四肢瞬间绷紧。
隔着面具,隔着重重人海。
她一眨不眨地回望过去,强忍着目光在身上反复巡回的不适,强迫自己将右手放了下来。
少年静静地看着。
一时间,谁都没有动。
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峙,阒然无声。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容安安的眼睛都泛了酸。
“……”算了,跟一个没有未来记忆的人计较什么。
想开以后的世界都明亮了不少,容安安暗叹一声,正准备打破僵局——
——不对。
她猛地低头。
——是她自己。
她的身上的确是被一层吉禄笼罩,可肉眼看时分明被隐去了,此时不知怎得,竟又开始发光。
大片大片的吉禄自发地云集,它们越来越亮,甚至灼目耀眼,可与日月争辉,淹没了目光所到之处的人海。
云雾缭绕,织成了薄如蝉翼的纱,层层叠叠地将四面八方裹住,铺满——
天地茫茫,上下一白。
少年的视线似乎完全不受吉禄的影响,抬起头,他的目光透过面具,穿过错叠堆杳的云海,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容安安身上。
“……”站在盝顶上,容安安垂下眼眸。
屏住呼吸,她攥紧了拳。
苍茫无垠的雪白,少年静静伫立。
保持着仰视的姿势,他蓦然抬起手,做了一个动作。
薄纱般的吉禄拂过了容安安的眼,面具被缓缓摘落,一双漆黑如无底洞的眼眸,对上了她颤抖的视线。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容安安的脑海内一片空白。
她呆呆地倒退了一步,望着与某人一模一样的柳叶眼,忽然就想明白,宵沂为什么不愿意让她了解「过去」的自己了。
因为眼前这个少年的眼神,比常年不化的山雪还要冷。
他的眼底没有笑意,也没有怒意,甚至连一点点的探究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容安安能想起来的、人类应有的任何情感,唯余淡漠。
对自己的淡漠,对情感的淡漠,对世间万物的淡漠。
“……”容安安将攥紧成拳的双手向后背了背。
她有些茫然地在心底补充,还有对她的淡漠。
小神君的眼眸毫无波澜,就好像他天生就合该这般溺在寒潭的冰面下。
那里很冷,而他在看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