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安是被太阳叫醒的。
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么踏实地睡过一觉了,甚至在山月宗里都未曾睡得如此香甜,她迷迷糊糊地将眼睛掀开一条缝,又困顿地重新闭上,在心里面给自己的赖床找了一个非常充分的理由——
日光煌煌,碧空郎朗,是一个极适宜躲懒的好天气。
越想越觉得甚是有理,她别过脸,循着追逐黑暗的本能拱啊拱,好不容易翻过身,指尖却触碰到了一片滑凉的衣角。
容安安:“?”
她困得很,连眼睛都懒得睁开,直接摸索着用指尖揪住那片衣角,捻了捻,又摸了摸。
站在房顶上默默注视了很久的神君珝:“……”
望着揪住自己衣角、神色安宁、已然卸下所有防备的少女,她心尖一软,一向如金石般冷硬的眼眸也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波光。
眼尖地瞧见少女被刺眼的阳光照得不适皱眉,她赶忙抬起手,用并拢的指尖为小姑娘挡住些许暖阳,只是没料到——
察觉到眼前猛然一黑的容安安:“……”
此时,再慢的脑回路也该转过弯来了,她困意全无,登时一个鲤鱼打挺就坐了起来:“白、白虎神君?”
神君珝:“……”
还是被发现了。
“是我。”
她僵硬地收回手,眼底划过一抹深深的懊恼,抿抿唇,本想劝说少女再睡一会儿,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可是屋内的陈设不合心意,怎么睡在这里?”
什么睡在这里?
容安安懵然眨眨眼,刚想掀被下榻,却一眼望见了身下的一团白绵绵,与手边青绿的琉璃瓦:“……!!!”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瞪圆了眼,难以相信自己居然能心大到在别人的房顶上睡上一宿,赶忙回头想要提醒本应坐在另一侧的神君樰,却发现某个嗅到风声的人早已经带着折扇溜没影儿了,现场也收拾得极为妥帖,痕迹抹得那叫一个干净,就好像从未于昨夜出现在容安安的眼前一样。
刚睡醒就被迫接手烂摊子的容安安:“……”
心底突然腾起了一种在山月宗里给小师妹收拾残局的既视感,她崩溃地抓了抓头发,赶紧将身下的白绵绵用手一挡,同时冲神君珝扬起一个干巴巴的笑:“那个,闲来无事……我想看看风景。”
神君珝:“?”
这个理由骗神不行,忽悠鬼还差不多,她顺着少女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遮掩望过去,见到某个眼熟的白绵绵,脸色一沉,霎时间就把真相猜了个七七八八。
“……”她张口,声音冷得吓人,“是他撺掇的。”
容安安:“!!!”
虽然神君珝的话语并没有指名道姓地点出来到底是谁,但她的心头仍旧不受控地一突,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就差指天发誓了——“不不不,绝对不是!”
就跟神君樰说的一样,有些事情若是等发生之后再找补,那可就什么都晚了,她狠下心,将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我就想出来赏赏月,没想到就这么睡着了,您千万千万别多想。”
神君珝:“……”
“真的?”见少女如此言之凿凿,她不由得目露犹疑,目光落在某人遗留的罪证上,“那你身后……”
“是我!”眼疾手快,容安安一把抓住白绵绵就塞进了储物戒,“我从、我从——”
竭力克制住飘忽不定的眼神,她绞尽脑汁想着说辞,忽地灵光一现:“从石椅上拿的!没错,我这人个小毛病,就是一紧张就手痒,总想抱着点什么——这不昨夜实在睡不着,看它新奇,手感又好,就从石椅上把它带回来了嘛!哈哈,哈哈哈……”
神君珝:“……”
从少女真挚的眼神中,她莫名读懂了“是我是我都是我,跟青龙神君一丁点关系都没有”的大义凛然,忍不住叹息:“安安姑娘,你若是喜欢,我还会做很多不同样式的,还需要什么,直言即可,我给你备好。”
容安安:“……”
本来就干巴的笑容当即便僵在了脸上,她抹了抹额头上不存在的虚汗,试图推辞:“还是不了——”
“不必推辞,举手之劳而已。”
看出少女神情的窘迫,神君珝转过身,化作一道暗金色的鎏光直奔正殿而去。
没有说要去找青龙算账,也没有揭穿少女错漏百出的谎言,她的声线很平直,平直到没有抑扬顿挫,却蕴着一种金石外表下独特的关爱与含蓄:“通往正殿的道路上,所有神丝都已被我撤去——你随时都可以来。”
―――
容安安心中有愧。
作为初来乍到的客人,居然放肆到在主人家的房顶上酣睡整夜,这和熊孩子的上房揭瓦又有什么区别,可人家非但没追究,反而还邀请自己去正殿小坐,说是“随时都可以来”……
当然了,说是这样说,可又哪里敢让人家真在正殿耐心地等待自己那么久,虽然里子面子都已经丢的差不多了,但容安安还是觉得脸皮躁得慌,所以在神君珝先行离去后,她三下五除二便从房顶回到屋内,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捯饬妥帖,紧接着便是夺门而出,顺着小道一路狂奔——
于是,一炷香后,正殿前。
一路狂奔对于修士的体魄或许不算什么,可对于容安安现在摇摇欲坠的体魄来讲却是一种巨大的消耗,她微微气喘,一边平复着呼吸,一边抬起脚,缓缓踏上了浮雕右侧的一阶石板。
也不知道某位青衫公子到底劝了什么,神君珝竟然真的没有将神丝彻底撤去。
正殿的甍瓦间仍旧流淌着熟悉的暗金色鎏光,透过大敞四开的门扉,容安安一眼便望见神君珝一袭白衣盘坐殿内,低眉敛眸,衣摆席地,正认真忙碌着什么——
脚步落在最后一阶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嗒”的一声。
神君珝的耳朵动了动。
她动作一顿,旋即放下笔,抬头向殿外望去:“来了?”
“……”感觉呼吸已经平复的差不多了,容安安暗自点头,这才迈过高高的门槛,向神君珝的方向走去,“白虎神君。”
容安安来得实在是太快了,甚至快到出乎了神君珝的预料,她皱紧眉头,排除用吉禄瞬移来可能性,稍加思考便明白是少女又开始强求自己了。
“来的很快。”她向左挪了挪,取出一团白绵绵,铺在地上,又嘭嘭拍了两下,示意少女赶紧坐过来休息,“见你喜欢,我特地准备了一个更加松软的。”
容·白绵绵大户·安安:“……”
一个谎言的背后果然是无数个谎言,她无奈地绕过桌案,妥协般落了座:“没打扰到您吧?”
“没事,已经告一段落了。”
见少女总算坐了下来,神君珝微松口气,她侧过身,替容安安整了整白绵绵的形状:“下次可以不用这么赶。”
容安安摇摇头,目光却不自主地落在了桌案正中摊开的文书上:“……没事,本就是我叨扰。”
除却正殿两侧堆满文书的架格外,桌案上的文书也堆了很多,即便被摆放的井井有条,却仍旧摞满了整个桌案的左半侧,而更令容安安在意的是,文书上的文字似乎也要比「现在」要更加繁冗复杂,个顶个的奇形怪状——尤其是文书上的某几个字眼。
仔细一看,竟然和离光剑身上的纹路,有八分像。
神君珝注意到了容安安的神色。
“怎么,对这些感兴趣?”
她也不避讳,直接将摊开的文书往少女方向一推,作势就要起身——
“还有一部分,估计昨夜被青龙挪到偏殿去了,你若想看,我现在去取。”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容安安赶紧摆手,她眸光微闪,摒去胡思乱想,朝神君珝露出一抹笑容,“就是觉得,神君您每日夜以继日地劳作,正殿的灯烛一亮便是一整个晚上……未免太过操劳。”
操劳?
神君珝眨眨眼,她顺着容安安的目光看去,顿时恍然。
“不必替我担忧,我不需要休息,也很喜欢忙碌的感觉。”尝试将嘴角扬起一抹好看的弧度未果,她眨眨眼,继续板着脸道,“而且,今日叫你来,也并非玩闹,而是为了确认一件事。”
“……”容安安皱起了眉。
唇瓣微张,她疑惑地重复:“确认一件事?”
神君珝点点头:“没错。”
“安安姑娘,从见你的第一面起,我便发现你体内盘旋着一缕若有似无的妖族气息,但却没有太过在意,因为每个人都有秘密,那缕妖气既无伤你之意,留着便留着了——”
将面前摊开的文书合上置到左手侧,她正襟危坐,眼底神色凝重,面色亦是凝了层霜。
她严肃道:“而昨晚,我无意间将神丝探入你的体内,却发现了种种异样。”
异样?
见神君珝的神色如此肃然,容安安也被带得有些紧张。
覆在膝上的指尖微微一动,她小心翼翼地问:“什么异样?”
“……”闻言,神君珝不禁将整个身子转过来,看了少女一眼,眸光颇有深意,“你体外的吉禄太过于显眼,倒成了一层障眼法。”
容安安:“?”
不用想也能知道,肯定是识海中的那缕吉禄惹了祸,她敢肯定神君珝也误会了什么,神色顿时变得无奈,正欲开口好好解释一番,却听神君珝抢在她之前道:“不用解释,我都明白。”
容安安:“??”
她目光呆滞,恍惚间仿佛听到神君珝已经开始描绘美好蓝图:“当然了,若是将日子定下来,定要知会我一声——我定会化作本体亲自赶往凡间,介时就让你骑在我的背上,我会带你跨越白云与飞浪,成为天下最风光的姑娘。”
容·天下最风光·安安:“……”
看着神君珝目光里满满的“理解”二字,她欲哭无泪:不是,神君您根本没明白啊!!!
神君珝很是理解少女情窦初开的羞赧,见揭穿真相后,少女姣好的面庞都变得异常扭曲,便非常体贴地避开了这个话题:“别担心,在尘埃落定前,我会对此事守口如瓶,况且,这本非异样的关键所在。”
容安安原本都快生无可恋了,听见这话却忍不住抬眸。
“……”她神色惊讶,“并非关键所在?”
难道神君珝今日叫她来,不是为了确认这件事?
神君珝看出了容安安眼中明晃晃的疑惑。
她收敛起神色,神情亦是前所未有的冷肃:“没错,不是为了这件事。”
倒不如说,除了接下来的这件事是她真正在意之外,其余种种,皆为附带。
想着,她直接抬起手,将冰凉的指尖贴在了容安安的眉心上——
“这里,为何会存在着一片神识化成的海域?”
轻轻贴着容安安的识海,她问出了自己真正在意的问题:“它似乎还破损过,却被白泽一脉的吉禄修复如初——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容安安瞪大了眼。
“那是识海。”她惊叹于神君珝的敏锐,可想想那股可以睥睨一切的战意,又觉得发现也是必然,“在我所在的那个时代,人人都可以通过修炼来获得类似神通一样的能力,而我……”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她垂下眼:“我的识海,曾受过伤。”
受过伤。
神君珝挪开手,目光闪烁间,她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将手掌缓缓放在了容安安的丹田处——“那,这里呢?”
容安安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这里是人族的丹田。”见容安安呆坐着不答话,神君珝的眼底透出隐隐的焦急之色,她又问了一遍,“安安姑娘,你的丹田,为何如此支离破碎?”
“……”容安安不言,她呆呆地坐着,看向满脸忧色的神君珝。
——白虎神君,她看到了。
良久,她敛下眼睫,看着自己膝上苍白隐隐可见黛青色血管的手背,轻声道:“是和识海,一同受的伤。”
神君珝忧虑地望着眼前雪青色衣裙的少女。
“安安姑娘,你不知道。”她将声音放得很轻,仿若在对待一柄满身裂纹、即将从内里彻底分崩离析的断剑,“若非那缕妖气游走于你的丹田之中,强行帮你止住了裂纹的蔓延,情况一定比现在还要严重许多——”
“我知道。”
容安安打断了神君珝的话。
她低下头,象征性地扯了扯嘴角,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这些,她又何尝不知?
在南望一心二用,一边御剑飞行,一边驾驭着飞毯时,她就想起来了,自己其实是会御剑的。
——冷峭的山风在耳畔呼呼作响,长剑嗡鸣,灵气运转,曾经的她也一定从高处傲视过阔野,并且习以为常。
察觉到容安安情绪的低落,神君珝身形一僵。
“你在难过?”她手足无措地坐白绵绵上,“别难过,肯定可以医治的,我去找青龙帮你,他一定可以帮你。”
说罢,她立刻急匆匆起身:“他现在应该在玄武那儿,我去找他。”
后知后觉,容安安才反应过来白虎神君说了什么。
已经够麻烦神君们了,又怎能再给他们添麻烦,她连忙阻道:“不用——”
神君珝压根就没听见容安安的推拒。
她步步生风地走到大殿门前,却又想起了什么,临时折返,重新来到了容安安的面前,单膝蹲下,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出了一团被做成软枕样式的白绵绵。
“对了,还有这个。”
容安安:“?”
话题转换得实在太过突然,她懵然眨眨眼,突然感觉自己的怀里被冷不防塞进了一大团,冰凉的手背亦被神君珝掌间的温度包裹。
与神君珝浑身上下冒的冷气不同,掌间的温度是暖的。
那是一股小心又轻柔的力道,笨拙地牵起容安安的指尖,领着她的手放在了怀里蓬松而柔软的白绵绵上。
容安安:“……”
坐在小绵绵蒲团上,怀里还抱着一个大绵绵软枕,浑身上下都被白绵绵包裹,她一阵怔忡。
见少女的情绪成功被稳定下来,寂然的大殿内,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一眨,神君珝悄悄松了口气。
“其实,除了这种软枕以外,我还额外多做了些其他样式的,今日就先不拿出来了,日后寻着合适的机会再送与你。”
“其实,难过和紧张差不多。”她收回手,一向平直的语调,此刻竟带上了些许狼狈的诱哄,“你若实在难过,就揉一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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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安安不难过。
她不是小孩子了,也不需要被人当作小孩子对待。
于是,过不一会儿,当神君樰同白虎神君大步流星地走近正殿时,便瞧见容安安乖巧地等在原地。
她垂下眼帘,将上半个身子都埋在了松软的白绵绵里,正盯着左手的储物戒出神。
神君樰眉头狠狠一皱。
他撇撇嘴,凑到神君珝耳边,压低声音发泄着自己的不满:“不带这么偏心的!想当年我软磨硬泡,拢共才得了两个小小的蒲团。”
“……”神君珝冷冷白他一眼,心道能给你俩就不错了,“那就给你再做一个。”
听见寂静的大殿里传来了脚步声,容安安才依依不舍地从白绵绵里抬首。她将白绵绵软枕横放在双腿上,又恢复了规规矩矩的坐姿。
她冲二人点头:“白虎神君,青龙神君。”
神君樰收起折扇。
“又见面了。”他半倾下身,玩闹似的在容安安头上轻拍了下,“这是怎么了,才半晌不到的工夫,就把自己弄成了小可怜样儿?”
容·小可怜·安安:“……”
“你乱说什么!”神君珝气得够呛,她当即便虚踹了神君樰一脚,在容安安看不见的地方,对某只不着调的龙露出威胁之色,“青龙,我叫你来,可不是让你来耍贫嘴的。”
“活跃气氛嘛。”
神君樰往前踉跄了两步,他装模作样地嘶了一声,顺势来到神君珝的蒲团上坐下,笑嘻嘻地打趣:“哪有你这么求人的?也就我了,上赶着来。”
“青龙。”神君珝肃正了神色,她的语气更冷了,一字一顿地认真道,“我没有开玩笑的心情,情况也并非你想得那么简单。”
“行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有多在意这个小姑娘。”
神君樰不在意地挥挥扇子,他抬起左手,青色的光芒在他的指尖缓缓汇聚。
“替你看看总行了吧?真是,连个安生觉都睡不成……”
可,在指尖触碰到容安安眉心的那一刻,他噤了声。
神君珝将案几上的文书全部拂落,她直接坐在了桌案上,紧盯着青龙的紧锁的眉头,眼睛一眨不眨:“怎么样?”
“……”神君樰抽回手,收敛了嬉笑的神色。
“到底怎么样了?”神君珝急声催促。
青龙神君缓缓摇头,他望向容安安,拧眉道:“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见神君樰如此严肃,容安安的心也不自觉提了起来。
“……”她紧张的问询,“是有什么不妥么?”
“我,你。” 眼眸中暗金色的鎏光微微闪烁,神君珝将话接了过来,她冷声细数,“白泽不是也看过了么,他会不会知道?”
“不会,我了解他,倘若他知道,绝不会露出那般轻松的神情。”神君樰否定了这种可能,他摇摇头,“更何况,他已经退下神位,还将一大部分神力留给帝姝护体……真正在他体内的神力,也只有曾经的五成不到。”
神君珝的眉头轻蹙一下。
“……”她敛眸沉思片刻,旋即又将眉头松开了,“是我糊涂。”
“这么说可不对。”神君樰的面色也不太好,但仍勾起唇,冲神君珝淡淡地笑了笑。
他温声纠正道:“是关心则乱,可不是糊涂。”
神君珝囫囵点点头,并没什么心思和神君樰胡闹,只问:“她伤得怎么样?”
“识海和丹田均被道所击毁,你感受到的气息应该是她的神识。”
在路上,神君樰已经从神君珝那里大致得知了情况,可眼下的情况,明显比他猜想的还要复杂许多。
顿了顿,他继续道:“识海受到重创,神识也无法避免地受到了冲击,如果我猜测得没错,那是致命伤。”
容安安沉默了一瞬。
顶着神君珝和神君樰的目光,她缓缓点了点头。
“……”神君珝轻吐出一口浊气,她向前倾身,将双臂撑在案几上,换了个比较随意的坐姿,复而向神君樰确认,“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丹田的伤并不致命——换言之,你可以救她,青龙,可以,还是不可以?”
神君樰微微昂起头,他坐在蒲团上,侧首望向神君珝,欲言又止,似乎避讳着什么:“这么说,或许……并不妥当。”
神君珝没说话,她看向他。
对视良久,还是神君樰率先移开了目光。
他败下阵来,妥协般叹息一声,扭头望向容安安:“你的丹田上有五道裂纹,还有四道看似痊愈的暗纹,若细细感受,还能在深处感应到天罚的气息——”
从神君樰的眼神里,容安安看到了糅杂的惊疑和不解,以及许多她看不透的情感,却唯独没有恶意。
他探究地望向她,似乎还有话未言尽,却又顾及着她的感受,所以硬生生止住了。
容安安捏了捏怀里的白绵绵。
望向面前目露关切之色的两位神君,不知怎得,她突然感觉,如果是神君珝和神君樰的话——
……
思绪翻涌,却最终化为了平静的湖。
鬼使神差地,她冲神君樰轻轻颔首,示意自己准备好了。
“……”神君樰即刻会意。
他整理好情绪,将未言尽的隐秘平铺直叙地展示在三人面前:“所以,她应该是曾经仅凭一人之力扛下过九道天罚,丹田直接被废——而识海,也是那时一并受的伤。”
闻言,神君珝面色陡然变了。
“九道?”她又惊又怒,腾地拍案而起,力道没控制住,直接将三人眼前的桌案震成了渣,“道,它疯了不成?!”
天罚是随随便便就可以降下的么,这,这可是极刑!!!
“你小声些。” 神君樰不欲多言,他将头转过去,对容安安不放心地叮嘱道,“安安,你记住,此事……我和你珝姨知道也便罢了,万不可再对他人多言一句……一定要记住,哪怕是神君,也不行。”
还没等容安安说话,他又补充道:“你别多想,我也并非要暗地里说他们坏话,只是每位神君的性格不同,作风也不同,尤其是……总之,天罚一事牵扯众多,此事一旦暴露,即便是我,也不能拿准所有神君对你的态度。”
“青龙说得对。”神君珝沉着脸,她绕过桌案的遗骸,单膝跪地,视线与坐在白绵绵上的少女平齐,严肃道,“安安姑娘,此事定要听你樰叔的,这不是玩笑。”
“……”容安安乖乖点头,其实她本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在听到神君樰的一番话后,内心并无太大波动,甚至有种终于被发现了的解脱。
——容安安,你要学会知足。
——能捡回条命已经很不错了,不要去奢求更多。
可就在容安安如此劝诫自己的时候,神君樰却忽然开口:“不过,你的丹田也并非药石无功。”
见少女点头应下,他似乎松了口气,笔挺的脊柱弯曲下来,又恢复了懒懒散散的坐姿,狭长的眸子轻飘飘一睨,转眼间又变回了那个潇洒风流的皮皮龙,颇为神气地道:“安安姑娘,莫不是忘了我是谁?”
容安安:“……”
就在她向神君樰投以看傻子一样的目光时,神君珝的眸光却是倏地亮了起来。
她欣喜若狂地攥住了神君樰的手腕,生怕他跑了似的:“我就知道你肯定可以!”
随即,她看向目光迟疑的少女,语速飞快地解释:“安安姑娘,六位神君的能力本没有强弱一说,我属金善战,玄武属土主防,鲲鹏属水掌至阴,朱雀属火掌至阳,但却有两个例外,其中白泽一脉的神丝便是吉禄,他们能掌握万物生灵的气运,聆听人们的祈愿,为人间辟邪纳福,而青龙——”
“还是我来说吧。”
任由神君珝握着自己的左手,神君樰的神色笑眯眯的,他将扇子换到右手上,单手将折扇唰的一下子捻开。
他对容安安低低地笑:“我名樰,五行属木,本体为青龙,神位为青龙,也是六位神君里,最接近‘道’的神君。”
道之伊始,在于木。
一生混沌、二化阴阳、三衍裂隙而立乾坤,**聚运于天风地木,遂万物生。
“放心吧,有我的神通在,自然不会让你有事。”他冲容安安不着调地眨了下眼,“既然吉禄能修补好你的识海,那同样也能修补好你的丹田,只不过要多耗费些精力与时日而已。”
可以修补?
得到了神君樰的肯定答复,容安安不由得愣了一下。
她本没对此事抱有什么希望,只想尽快完成对宵沂的封印,好回到「现在」与南望会合,待将小师妹平安护送回山月宗后,再闭一次关,好好研究一番溯魂铃的用法,可万没想到……
这一趟,竟是有了意外之喜?
神君珝松开神君樰的手腕,她郑重道:“青龙,我不懂医术,可在这件事上,你绝不能瞒哄我。”
神君樰胸有成竹地合上扇子。
“什么时候瞒哄过你?”说罢,他从白绵绵上起身,动作娴熟地将它揣在怀里,“至于报酬嘛——咱俩谁跟谁,我就自取咯。”
神君珝:“……”
看在今日确是有事相求的份上,她对神君樰的小动作睁只眼闭只眼,也跟着站起身,准备把某只欠揍的皮皮龙送出殿外:“接下来准备去哪儿。”
“补眠是补不成了,去看看另一个小家伙。”神君樰掐指一算,登时便颇为牙疼地啧了一声,“算起来,他出关的日子也快到了……啧,这个臭小子,不会是故意选在这时候把人家姑娘送来的吧?”
容安安:“?”
她迷茫地眨眨眼:不是,这是在说谁?
神君珝显然是明白神君樰所言为何人,她皱眉,大步走近,衣摆穿过行走的风。
“不要去找他。”直视着神君樰的眼睛,她坦言,“我不是不信任同为神君的他,只是,我希望你来。”
容安安:“??”
她瞳孔地震:不不不不是,这什么虎狼对话啊?!
“不找他找谁?”身为当事人的神君樰倒没觉得这段对话有什么歧义,他抬手,认真地摸了摸下巴,“没办法啊,那小子的吉禄是真护犊子,连我的神丝都排斥得紧……看不出来啊看不出来,这玩意儿也有传承?果然人不可貌相。”
容安安:“???”
“等一下!”心底看戏吃瓜的小火苗倏地被倾盆冷水浇灭,越听越不对劲,她赶忙叫住神君樰,“您的意思是——要找宵、找小神君来?!”
“没错。”
听到少女略微带颤的尾音,神君樰回过头,眸光落在少女眼底一抹努力隐藏起来的慌乱上。
“……”他上前一步,对少女缓声解释,“神君之间的神力是互斥的,你的身上既然已有吉禄护体,那便只能让吉禄来接触吉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既然这样,”容安安目光希冀,“那能不能让……”
两位神君的声音同时传来。
“不妥。”
“没必要。”
神君樰将怀里的白绵绵改做单手搂入怀中,腾出一只手捻开折扇,他半掩住面,露出一双狭长的眸:“安安姑娘,不要忘记我说过的话。”
他向少女进一步解释道:“你泽叔这个人吧,有什么事情都会摆在脸上,还没那小子会藏事儿,让他知道就相当于让身边的所有人都知道……而且,他已经退下了神位,神力不足全盛时期的五成,大部分还都给了阿姝——若想用仅剩下的吉禄来医治你的丹田,已经不是吃力的问题了,而是根本不可行。”
容安安说不清自己现在的感觉。
明明马上就可以见到宵沂了,这是她来到这里的目的,她应该高兴才对。
“那就不必麻烦神君们了。”可她眼下却是坐立不安,强笑着道,“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有鹤姨给的妖气在,活蹦乱跳个一两年,还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神君樰狭长的眸微微眯起,他看向容安安的眼睛,许久后,突然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好,那就先不麻烦他。”他摇了摇折扇,“善解人意”地断了容安安能拖一天是一天的念想,“不过,那小子的出关之期已近,凡间那边约莫也准备得差不离齐……顺便再告诉你一声,时间不是今儿就是明儿,总之,你们的相见已经板上钉钉的事了。”
容安安:“……”
“怎么不说话了?”神君樰逗她,“告诉你这个喜讯,不谢谢我一声?”
“……”僵笑着,容安安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还真是谢谢您。”
对于少女的临阵退缩,神君珝有些困惑。
“为何退缩?”双手环胸,指尖在臂膀上轻点,她不解道,“有我在,你没什么可怕的。”
神君樰也十分同意神君珝所言,他点头附议,悠悠接过话来,掰着手指头给容安安分析:“你看啊,神坛上有你珝姨给你撑腰,人间也有阿姝给你撑腰,再者说,你也应当知晓那小子的脾性——虽然性格算不上好,但总归不会对你怎么样。”
容安安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踟蹰不前的人。
目的明晰了就去做,有什么想要的就自己去争取,说一不二,对待敌人毫不心慈手软,果决乃至心狠——与优柔寡断相反,这才是真正的她。
慕林内,与宵沂战斗时曾震碎的竹剑,这种招数,她并非第一次用。
事实上,在山月宗醒来的第二天,她就向南望下了战帖,全然不顾斐然的劝阻,拖着伤痕累累还未愈的身躯,步步狠绝,全凭着老道的经验与气势,与大师兄战得难舍难分。
南望不忍,几次都要放下剑,却被她所阻。
“继续。”
她想要有尊严地留在山月宗,而不是作为一个闲人被收留,可有可无,随时被丢弃。
她需要证明自己的价值,所以,绝不能停。
结果在容安安的意料之中,竹剑断裂,南望及时收手,给了她一个惜败的名声。
她昏迷在擂台,无人敢上前。
连三岁孩童都知道,灵力都用不了的人,又怎能和剑道第一天才比肩呢。
所以,她的目的很明确,从来都不是赢。
鹤姨沉默地解开禁制,斐然扑上前哭着给她包扎,却注意到她的左手攥得极紧,怎么都掰不开。
南望的脖颈上,一道殷红缓缓滑下。
他利落收剑,俯身蹲下,眼神复杂,亲自掰开了容安安的手。
那是一根粗大的竹刺,深深刺入掌心,鲜血淋漓,只差一点点,几乎将掌心贯穿。
台下一阵哗然,连鹤姨都凝起了眉。
丹田的疼锥心刺骨,识海刚刚被修复还留有钝痛,蚍蜉撼树的一战,她将养了近两年,却凭此战一举成为了山月宗人人敬畏的二师姐。
所以,这样的二师姐,怎么一来到「过去」就矫情上了,还养成了游移不定、畏缩不前的怪毛病?
绞尽脑汁,容安安想不通,也控制不住。
在神君樰去而复返,满脸喜色地告诉她,神君以明日就将出关下凡时,她正要就寝。
于是,好巧不巧地,一夜无眠,转瞬天明。
第二日,反正怎么也睡不着,容安安索性便起了个大早,将屋内认认真真打扫了一遍又一遍,实在是没得可干了,才慢腾腾地挪到了前面的正殿。
而大殿内,有一个人更早。
神君珝并没有在忙碌,她端坐于正殿,双目微阖,似在打坐。
觉察到容安安的到来,她睁开双目:“来了。”
容安安低低应了一声,又慢腾腾挪了过去。
她绕过桌案,磨叽了好一番,才从储物戒中取出了一团白绵绵,缓缓坐在其上。
“坐下来作甚?”神君珝目视着她动作,“我坐此处,是为了等你,好为你送行。”
容安安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站着不舒服,坐下来也不是个滋味,心底烦躁得很,她抿抿唇,索性站起来,将白绵绵重新收回储物戒,狠心咬牙,主动走出正殿,回头看向神君珝:“……走吧。”
出了宫殿,灰青色的荒芜自两侧掠过,容安安默默地走在神君珝身后,亦步亦趋。
想了一整夜,她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如果说,朝颜在短短与她接触的几个时辰内,就能做出她更适合来到这里的判断——
宵沂不是傻子,几次三番相遇,结下梁子又解开,数次相处下来,他应该更能看出来才对。
可他却从未向她提起过。
灰青色变得浅淡,似乎在不知何时变成了无边际的黑,容安安却一路都在走神。
这是为什么呢?
宵沂,小神君,神君以。
他似乎不愿让她看到自己的「过去」,也不愿意提及诸位神君的「现在」,甚至连知道都不想让她知道。
他究竟在隐瞒什么?
又或者说,这个被历史抛弃的沂朝,究竟为什么会被人们刻意遗忘?
容安安咬住下唇,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可识海却不听使唤。
懊恼地闭了闭眼,她倒是想静下心来摒除杂念,可杂念却像野草一样丛生密布,在阴暗无光的角落里迅速生根发芽——
就在这时。
一位女子莲步轻移,她款款而来,怀里抱着一柄用玄绸包裹的暗红色长剑,手举油纸伞,无声无息地站在了容安安和神君珝的身后。
拨云见日,地面落下了一道窈窕倩影。
她怀抱长剑站定,神态恭谨地垂首躬身,柔声道——
“神君,万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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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2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