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如水,星光如棋盘落子。一路从宫中出来,打道回府,两人一前一后各怀心思。
宋安景落后她半步,目光紧紧追随着,眸中被重重思绪蒙蔽。
眼前背影似与多年前重合,那日也是一场大雪覆了宫墙。少女站在雪中,抬眼望向棉絮般飘落的大雪。
他似是唤了一声。少女回过眸来,她脸蛋冻得泛红,但眉眼间满是喜悦。
“念念……”他轻声道。
喝了些酒后,她的头脑不甚清醒,正一步一步梳理着今日听来的整件事情经过。
听到身后默然许久的人开口,叶止水诧异回头,瞧见了宋安景瞧着她出神的样子,只是口中唤的名字却是个陌生的。
“谁?”叶止水好奇问道。
宋安景似被惊了一下,自繁杂的思绪中抽身,目光落在实处,面前之人面容变化,他的神色几番波动。
“你在透过我看谁?”如此好的捉他把柄的机会,叶止水自然不愿放过他,她走进一步继续追问道。
宋安景第一次移开目光不敢看她。
“念念……”叶止水紧追不舍,学着他的语气重复道,“听上去是个天真烂漫的姑娘,她怎么了?”
宋安景眼中又出现悲凉之色。
“她死了。”他道:“死在十四岁那年的冬天。”
心底回忆的大门洞开,他望向遥远的天边,将她的故事娓娓道来。
“她叫裴知念,是我母家的妹妹。从她出生那日开始,便一直有人对我说,她将来要做我的妻子,我们有一纸婚约。
她常常被接进宫中来,与我一同学习玩耍,我也一直记着这个婚约,想着要保护好她。
她说皇城比家中好,冬日能见到雪。她喜欢下雪的日子,可却从未亲眼见过,快到年节的时候,母家总是差人来将她接回去。
她十二岁那年,我向母后请了命留她在宫中过年,可没过多久,家中仍旧来了人执意将她接走。
她身子不好受不得冷,可却并未告诉我,她咳得厉害,却同我说不过是寻常伤寒。
她离开的第二日,皇城便落了雪。她没见到雪,也没挨过那个冬天。”
他没能保护好她,甚至害了她。
“你们很像。”宋安景语气低沉下来,“如果她还在,如今应该和你差不多大。”
“好感人至深的故事。”叶止水淡淡道:“可这于我不过是一场无妄之灾。”
宋安景似受了巨大的打击,愣了半晌才苦笑着道:“确实,你与她不一样。”
“他们说你绝情,我本还不信。既如此,便见见他的尸首吧。”他说着率先抬步离开。
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叶止水蹙眉跟上他,心中一阵不好的预感浮现。
马车停在府门前,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密林深处,叶止水怕他有什么埋伏暗算,屏气凝神不敢懈怠。
直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她一瞬如遭雷击。
“你与她不同,便也没什么留下的必要了。我做回好人,送你们一个团圆。”
宋安景的声音似乎自极远的地方飘来,她听不清,也不想管。
他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没有看她,也不会再唤她。衣衫上的血迹都已不再鲜艳,应是在此处躺了有几日。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叶止水努力了许久,才向着那个身影迈出步子。
每靠近一步,她便多颤抖一分。一滴泪毫无征兆地自眼眶落下,她似乎一下子便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跌坐在那具尸体前。
她缓缓抬手欲再触碰他,可那只手方举起便被人握住。
“这回可信了?”宋安景在她身旁俯身道。
始作俑者如今就在她身后,叶止水将唇紧紧抿着,恨意霎时间冲昏了头脑。
她反手将那握着自己的手钳制住,力道之大惹得宋安景微愣。
随着一声嘹亮的凤鸣,青华剑自远处飞来,准确无误地向着他背心而去。
他暗道不好,轻身欲躲,可却被她拽得死死的。手腕处传来灼人的热意,火焰腾地无风自起,将她整个人吞没。
火焰化作凤凰的翅膀,煽动时,四周树林都随之化灰。
宋安景眼中第一次出现惧色。帝家传言他早有耳闻,如今亲眼得见,方知神族血脉意味着何等力量。
他调动全身的力量与之对抗,将望雪楼的功法发挥到极致,才勉强不被这烈焰烧成灰烬。
雪花在火焰中飘荡,如无依无靠随波逐流的浮萍。青色古剑几乎当胸而过,宋安景猛地睁大了眼。
他终于挣脱了叶止水的束缚,手上捏了个诀将伤口冰封,避免了失血过多的局面。
他抬手抹去唇边血迹,后退几步踏出火场,靠在一棵尚得保全的树干上,终于得以喘息。
叶止水抱着风定云的尸体自烈焰中走出,宋安景感觉到她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略过,一股寒意便自下而上贯穿了身体。
好在她并未想着与他算账,甚至并不在意他的死活,只是带着风定云默然离去。
她一路将人带出城,可站在城郊涣江边,面对着奔涌的江水,却迷茫起来。
如今帝山空荡荡的,天外山亦失其主,她还能去找谁呢。
天下偌大,竟无一可再依靠之人。
天色阴沉,浪潮奔涌。豆大的雨滴砸落下来,她将人抱得更紧些,不想叫他淋湿。
一座废弃的庙宇掩映在江边树后,她带着风定云来到此处,第一次有了拜神求佛的想法。
惊雷照亮了天边,古铜佛像垂眸瞧着她,似怜悯,又似轻蔑。庙宇屋顶破损,雨滴落在佛像的眼底,再缓缓滑落。
她动用透支神魂的功法,此时方得反噬。叶止水眼前一阵一阵泛黑,抱着他在佛像前一头栽倒下去。
雨势渐渐变大,一队身着道袍腰间配剑的武林中人正沿着河岸向皇城奔袭。他们边赶路,边四处寻找着什么。
路过破败庙宇,有人自队伍中脱离朝那处而去。
“师姐!他们在这!”那人转身对着背后喊了一句。
付虞闻言一喜,招呼大家往那处赶去。
叶止水的头枕在风定云胸口处,双手仍将他抱住。衣角被火焰灼出几个洞,又被雨水淋湿,看上去极尽落魄。
明明上一面还是光风霁月的江湖儿女,今日便如此半死不活地躺在破庙中。付虞心中一阵不忍,叫两名师弟将人背起,再沿着来路离开。
她当先驾马返回无相宗,一路跑进院内,喊道:“师父!救人!”
付清闻声自屋中走出,见到了随后回来的几人。马背上的两人奄奄一息落魄至极,待见到熟悉的面容时,连他也被惊了一下。
天外山与帝山的未来,此时命系他手。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经漆黑一片,雨势不减,付虞坐在门外廊下,雨丝时不时飘过来,可她全然顾不得,面上担心的神色明显。
雨下了半夜,停下时已是月上中天。
“两人都无事。”付清自屋内走出,对外面焦急等待的付虞道。
付虞松了一口气,“那怎会都昏迷不醒?”
“叶止水应是动用了什么反噬自身的功法,不过她体内的内力极为纯净浑厚,休息几日便无妨了。至于风定云……”他说着蹙眉,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做思考状,“他身上应是带着什么有阵法的东西,表面瞧去已经没了生机,其实在慢慢恢复,他的心脉已经被修补了七八分,应该也快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