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自后殿缓步而来,高坐主位,左右纱帘后有琴师正奏着缓慢的曲子。
宋安堂本已落坐,见状与殿内众人一并起身迎接。
“怎么不见太子妃?”坐在上首的傅皇后道。
宋安堂俯身一礼,“怜儿有孕在身,近日身子格外不适,便留在府中安胎了。”
皇后了然道:“太子长子,是要小心些的。你平日要多陪陪她。”
“儿臣谨记。”
话音未落,有人通传二殿下到的消息。众人将目光移过来,却见两人并肩而行,一个是宋安景自不必说,另一个着了素色华锦,发髻上只一枚莲花样的金簪,可气势上竟不输他半分。
“见过母后,皇兄。”他俯身拜下去,叶止水见状,学着他的样子俯身一礼。
“起身吧。”皇后目光落在叶止水身上再移不开,疑惑道:“这位是?”
“帝沚。”宋安景方欲开口便被抢了先,她淡笑着抬眸与她对视,“见过皇后。”
若要宋安景来介绍她,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误会来。
宋安景既然能将她带来家宴,其中意味不言自明,皇后见他能走出往日的阴影,一时也管不得其他了,连着说了几个好字,才叫二人入座。
另一旁的朝陵便面色不太好了。她的目光紧紧追着那白衣女子,直到她落座,回望。
叶止水见到她与南宫时安然无恙地坐在席间,一时放下些心来。可她无法解释为何自己会与宋安景一同而来,只得暂避其追问的目光。
“北面军情紧急,皇帝脱不开身,今日家宴便开始吧。”她听到上首的皇后这样说道。
宋安堂对皇后举杯:“愿母后安康顺遂,福寿万年。”
皇后虽是点头,可想到近日城中诸事也叹息道:“你们少与江湖中人联系,叫我少操些心,我便能延年了。”
宋安堂摸了摸鼻子,“母后莫忘了,二弟亦师从江湖中人。”
“景儿以功法降雪助人除蛊,是利于民生之事。你们,只会胡闹罢了。”她话中虽怪罪,神情却仍旧欣慰,想必是受了皇帝的指示,先敲打下他们。
朝陵借机道:“儿臣府中那位,可亦是为人解蛊的善人,正是二殿下从前相助的那位风神医。”
叶止水闻言一愣,侧目向她身旁带着淡笑端坐的人瞧去。宋安景亦转眸与她对视,笑意不减。
那场突如其来的雪……竟是他的手笔。
风定云曾和她说起过那段日子。蛊毒蔓延迅速,以他和无相宗的微薄之力几度濒临溃败,多亏了那一场不合时宜的雪,骤降的温度阻拦了毒物扩散,才终得根除。
叶止水收回目光,端起桌案上的酒盏轻抿了一口,内心五味杂陈。
皇后挑了挑眉,“哦?何不将其唤来?”
朝陵侧目看向一旁,冷声道:“他的下落,要问太子殿下才是了。”
宋安堂被她质问却不见慌乱,似是早有准备,“我所做所为皆是为宋氏一族。妹妹还是不要与其接触的好。”
朝陵扬声再道:“风少侠有恩于百姓,有恩于皇族。”
宋安堂目光轻扫,“可他是天外山之人。”
此话一出,殿内霎时间安静下来。叶止水凝神听着,却半晌无人再开口。连添酒布菜的侍女都不敢再有动作。
“这次便作罢,不可再在宫中提起天外山。”直到皇后放下手中酒盏,开口撂下不轻不重的一句话,殿内气氛才再度活络些许。
酒过三巡,歌舞升平,叶止水揉了揉额头似有醉意。
宋安景似有察觉,侧目俯身道:“醉了?”
叶止水瞥他一眼并未回应。没想到宫中的酒如此烈,她对宋安景的防备之心更甚。她还没得到想要的消息,可不能就这样醉倒过去。
“白日瞧你同我对峙的气势,还以为帝姑娘是海量之人。”他端着白玉茶盏,斜睨着眼在旁打趣道。
叶止水亦瞥他一眼,随即放下酒盏起身,独自离开宴会。一直瞧着这边动静的朝陵见状也追了出去。
她靠在回廊上,迎面是荷花池清丽淡雅的水汽。见了些风,总算清醒了几分。
“止水。”朝陵快步走到她身边。
叶止水抢先道:“以后再同你解释。”
朝陵四下瞧了瞧,确保无人后才同她一并靠在栏杆上。她摇了摇头,“不是这个。我有旁的和你说。”
叶止水侧目相询,微眯的眼中酒意仍在,平添几分素日见不到的风流。
“时机已经成熟,我们不能再等了。即使他的两个儿子都身死,老皇帝也不会同意让我继位。所以我得留傅皇后一命,借她之手伪造圣旨,堵住朝中悠悠众口。”
她语气凝重,眉头紧锁。叶止水被她影响,也跟着紧张了几分。
“需要我做什么?”
“既然宋安景留你在身边,替我看着他便是。他虽无意于皇位,可届时撕破脸,他也定然站在宋安堂那一边。”
她所言有理有据,叶止水听着点了点头。
“另外,他不是个好对付的,你千万顾好自己。”
叶止水轻声应下,深吸了口气道:“风定云的下落,你当真不知吗?”
朝陵知道风定云在她心中是何分量,也对此颇为自责,拧着眉安慰道:“确实不知。不过听宋安堂话中之意,风少侠定然无事,否则他便会在皇后面前以此邀功了。”
见叶止水眉间的担忧并未散去,她抿了唇,“将你们卷进来……实在抱歉。”
叶止水垂眸轻笑,“便当做是付给舅父的诊金。”
听她提起符夷,朝陵神色震动。想必叶止水此时还不知符夷遇害。她怕被瞧出破绽,移开目光看向远处,“我先回去了。出来太久难免惹人生疑。”
两人隔了盏茶时间相继入座。叶止水回来时,神色明显清醒了许多。
便在她落座的一瞬,宋安景举杯起身。
“今日家宴本不该提及前朝之事。但边关战事吃紧,儿臣也想替父皇母后分忧。”
傅皇后颇为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你说。”
“西北蛮夷多骑兵,寻常的枪笨重,难以御敌。我们总想着在敌人靠近前致命,却忽视了另一条路。剑轻薄,可提升军队的灵活性,而论轻快的剑法,更以天外山为首。所以……”
“手执长枪,尚可靠蛮力杀人,若用剑,可不是徒有力气便行的。”宋安堂打断他的话反驳道。
叶止水知他是记着和自己的约定,才在皇后严词强调下再度提及,她垂眸细听,果然席间又是一阵静默。
“训练一批用剑的军队或可尝试。但合作之人,绝不能来自天外山。”自宋安景提起天外山,傅皇后的面色便阴沉下来,“从前之事,川陇若没与他的徒子徒孙说便也罢了,倘若说了,想必他们正策划着如何来寻仇。”
宋安景接着她的话茬再道:“母后,既如此,我们是否也该未雨绸缪。”
连着几盏下去,她面上似也有酒意,“他们即便要寻仇,也是寻到我的头上,是我亲手献祭了自己的女儿,是我亲手挖了他的仙骨。”她放下酒盏陷入回忆,“他本无仙缘,却妄想利用皇族血脉助自己升仙。如今看来,他的仙骨的确是镇压伏龙的最优之选。”
当朝皇帝本有一后二妃,先皇后年岁不长,也没给皇帝留下血脉,当时仍为妃的傅嫣却已有两子一女。
小公主出生不过八个月便夭折于襁褓。太医对外道她生来带缺,但朝陵是见过那孩子的。她出生时哭声嘹亮,小拳头挥得很是有力,朝陵还曾和父亲说过,这娃娃将来定是个做将军的材料。
她当时不过十一二岁,整日盼着这娃娃长大,在宫中便有个与自己作伴之人。只是她才盼了几个月,便得到了妹妹夭折的噩耗。
再后来,皇帝许是为了安抚她,给她封了后,且留下了永不废后的诏书。
而傅皇后口中的伏龙之灾,亦是同年由观星台上报的不详星象。
龙伏于江海,翻身即是滔天巨浪。南边大雨下了整整三月,却在小公主夭折后的第七日得见日出云开。
如今看来,那道太过偏心的惊世诏书下,也是场上不得台面的惨烈交易。
朝陵第一次听闻这件事的隐秘原委,惊讶之余心知不好,转眸看向叶止水。
叶止水面上虽不显,可紧紧握住茶盏直至颤抖的手却出卖了她。
隐隐杀意被宋安景察觉,他不动声色地移了半步,挡在她与傅皇后中间。
宴会直到子夜,自那之后发生的事,她都再没了兴趣。
直到傅皇后扶着额头由侍女搀着先一步离去。众人起身,垂眸施礼。
宋安景极为自然地伸手将人虚揽住。只是叶止水一直留心提防着他,在他动作的一瞬便不动声色地挪开几寸。
宋安景察觉,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他俯身,嗅到淡淡的苍兰香气飘散在身边,他道:“还没醒酒,小心些。”
叶止水确实有些晕乎乎的,也知道此时在宫中,绝不能将弱点暴露于人前,她抿了唇装出一副平常的样子来,先一步离开,并没答他的话。
宋安堂的目光落在这边,将这番对峙尽收眼底,神色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