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当天晚上回去我便梦见了幼时的日子。父亲生前是南方小城外驿站的驿卒,负责照管马匹、收送邮差。因为小城地处偏远,并不常有信件往来,爹更多的时间是在马棚里和马度过的。年幼的我手脚笨拙,还帮不上娘亲的忙,于是整日的赖在驿站里看爹爹对着那匹棕色马儿喂草、洗刷、发呆。

梦里的我还是四五岁的样子,坐在泥地里,手扣着地上长的野草,一边看父亲摆弄那马儿。我想站起来走过去瞧瞧,但脚下直发软。我咬牙使出了浑身的劲儿,直出了一身汗也没站起来。

次日早晨醒来,整个人像落水后被人捞起来又塞进被子里似的,全身汗涔涔的,亵衣都湿透了。这样子的难受,果然是染了风寒。此后一直卧床不起,足有大半个月。

半个月前,我这屋子还是那样的门庭若市。自我病了后,那些美人儿、才人儿都不见了。听丫鬟说,王昭仪倒是从她的伙食里匀了点蜜饯出来,嘱咐我躺床上休息的时候嘴里含着,身子不至于太过难熬。

我整日依靠在床上,透过那一扇窗,白日看风吹树桠,树叶摇晃;晚上那一轮月,圆了又细,细了又圆。看困了就睡,睡前总是希望再次梦见爹娘的念想,哪怕醒来再得一次重病都得。

我祈望着能一直缠绵病榻,这样便不用侍寝、不用见人。但偏偏不知是苦的药起效了,还是甜的蜜饯起效了,过了大半月我的病总是好透了。女官来过几次,待我病好以后却来得更多了。主要是检查我的病有没有好透——若我身上还带着病气,过给皇上就糟了。

确定我身体洁净以后,又是一个月初。此时暑气正盛,树里的蛐蛐像要被烤着一样,竭力地尖叫。这下,我的脚步、衣裙摩擦、头上晃荡的珍珠花钿、甚至侍卫的铁铠甲都成了一出傀儡戏。我直走到太极殿,那震耳的蛐蛐声才忽得消失了。

但方才走了那样长一段嘈杂的路,我身上披的薄纱已被汗粘在了皮肤上。我拜见了皇帝,那份烦躁不安却一点儿没有被他的威严吓退。

暑热的时候是无所谓穿多少的。纵使浑身脱的精光,那密不透风的热气也会包住人的颈脖,叫人缓不过气。皇帝倚靠在榻上,两边各一位美人为他摇着蒲扇,然而鬓发服帖得贴在脸上,风也吹不起来。他微张着嘴喘气,腹如蛙鼓。

或许是我也被这暑气冲昏了头脑,我竟然拉起皇帝的手,一路将他引到浴场,引入池中。他出奇得顺从,脸上的红晕和加快的呼吸透露了他对我逾矩的放纵。

我拿起那把长柄软毛刷,开始仔细地从他的脖颈到手指,从胸前到腹部洗刷。

皇帝转过身子,趴在浴池边,露出雪白光滑的背来。我跪在一侧,用皂角水沾湿刷子,又泼在他的背上,上下的刷着。此时我脑子里全是我做的那个梦,我终于从泥地里站了起来,终于走到父亲身边,夺过他手里的马刷,亲自试一试给那棕色马儿刷毛的感觉。

松弛的白肉变成了坚实的肌肉;细腻的肌肤变成毛发茂密的棕皮;闭着的眼睛变成了马儿一眨一眨的大圆眼睛。我就这么痴迷于我手上来回重复的动作和扑出来的泡沫,俨然已在梦境之中。

不论是夜里的梦,还是我在现实中做的梦,原都是我自己的,然不料皇帝竟也起了趣味。他不顾内廷之制,同一个月内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我侍寝;再又清退了其他人,只由我一人服侍。

我本就出身低贱,凭着皇帝私造的身份才进的宫来。宫里的人——哪怕我的丫鬟家里大小也是当官的——哪个不是贵族出身,全都对我十二万分地瞧不起。这样一个人,在一年内连升三阶,甚至让皇帝为我坏了祖宗的规矩,怎么能不让人恨得牙痒痒。

我在宫里走动的时候,总觉得四处有仇恨的眼睛在看着我。我是十分能理解那些眼光的,因之我也总是低着头,如鼠一般循着墙根快快地走回静晖宫。

月光是不管地下发生着什么的,她自顾自地流转,而我则跟着她转动。时光流转了许多轮回,我已转到桃李之年。凭着我刚进宫时的盛宠,我坐上贵妃之位也是早晚的事。因之前段时间册贵妃大礼上,所有人的表情都是那样的顺从。哪怕是曾经对我极为不屑的淑贵妃,我也在她脸上看不出半点波澜。那个见了我总是挑眉轻笑、掩鼻睥睨的美人儿没有了,有的只剩她如今这副爱弛色衰的皮囊。

皇帝的身体也在我得宠后迅速地衰败下去。后宫一直有传闻称我做了什么阴毒的事情,又或是我本身是个灾星。但我一直以来的胆小懦弱救了我——谁会真的相信一个话都不敢多说两句的女子能够构陷当今圣上。

权势终究是喂养了我,我的胆子逐渐大了起来,而皇帝也不再虐待我,而是像孩子般地渴求我的照顾。

这日正午时分,太监来报,称皇上用午膳后气虚不顺,请我过去服侍。太阳当空照着,一点影子都没有投射到地上,一晃眼那太极殿仿佛像纸扎的屋子般突兀地立在地上。

皇帝正趴在桌上,头冠摆在一边,两个手臂被皇袍拢住,环着头,埋着脸。我懒得行礼,轻轻地走上前去,从婢女手里拿过摇扇轻轻地摇。风吹到他头上去,皇帝很快便抬起头来看我。他满脸通红,还泛着油光,但眼眶和脸颊都凹陷下去。旧日那壮硕的身躯变成了一副骨架子,穿在身上的黄袍也像挂在衣架上似的。

“婉儿。”他笑了笑,好似很开心见到我。

“皇上。”我浅浅半蹲只当行礼,把他歪斜的衣领整理好。“皇上困的话还是去床上睡比较好。”

“不用了。”他摆摆手道,“只是又犯懒困了。我还有许多折子要批,耽误不得。婉儿,你陪着朕,替朕研墨。我瞧着你,精神或会好些。”

我又将他扶到书房里。那宽大的案桌上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奏折。原先皇帝总是码得整整齐齐,如今是愈发散乱了。

我站在一旁百无聊赖,宁可盯着香炉里飘出来的那一缕青烟,也懒得在那写满了字的奏折上多瞟一眼。

唯其如此,皇帝才特准我在理政时进殿服侍。

当然,更重要的是我出身卑贱。自进宫来我便和姨母断了往来。尽管姨夫三番两次想要进宫见我,谋个一官半职,但我都闭门不见。怀远王虽是太子,但我与怀远王的兄妹关系是皇帝亲自杜撰,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在这世上是绝无他人可依靠的。

这样一个人,纵使做了贵妃又如何。

那青烟从香炉里缓缓地冒出,先是浓密的一股线,随着它越升越高,线也粗了,烟也散了,渐渐地消解在了透明的空气里。

我眼看着,看了几百上千遍,无一不是如此。不知道为何,我由这烟幻想到了皇帝死去后的世界,是否怀远王会成为下一个帝王,我又会被发往何方。我想起年少时和他相遇的那天,我向他请求让我当他府上的婢女。我渴望知道他会否依然对我保有年少的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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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上的梦
连载中香蕉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