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我被皇帝召见的次数增多,王昭仪对我的态度也明显的和缓了。然而那种和缓中透露出了冷漠——她再不会隔三差五来我的屋里探寻我在做什么;不会把我按在镜子前,毫无掩饰地展现她内心的疯狂;更不会做出把我从床上拖下来那样粗暴的举动。现在的她对我和对其他和我同品阶的后妃一样,避之不及,遇上了便以礼相待。
我有些怀念她曾经对我的关注,就像我怀念我的姨母一样。
我的份位也从才人升到了美人。我初被封为才人的时候练字也不会写,何为才人?如今被封为美人,我也像王昭仪那般开始长时间地坐在镜子面前,把我自己的容貌同其他美人比较,试图理解“美人”的含义。
这种比较不光是在我自己的屋里进行,更是在侍寝的时候。
每到月初,月亮变成细细的一条缝儿、天黑得很冷清的时候,皇帝便会召我和其他美人一同侍寝。
她们有的表现得很高兴,脸上泛出红晕和油光,追逐着皇上的一举一动。皇帝轻轻一抬指头,她们便变换着不同的姿势,百倍千倍地逢迎着。也有两位年纪和我差不多的美人,稍显羞赧。她们总是跟随着其他美人的动作,笨拙地听从皇帝吩咐,时刻察言观色,并努力不在脸上显露出堂皇。
而我,仿佛是这一场宴会的座上宾。我像局外人那样观察每一个人的神情:对兴奋的美人感到惊奇,对不安的美人产生同情,对主宰着一切的男人产生好奇,对我自己坐在这一群人中间感到不可思议。
不幸的是,皇帝总能精准地察觉到游离在一切之外的我,勾勾手指把我唤到身前。一个恨不得永远呆在暗处的人,就这样被拎到烛光最刺眼的位置。尽管我身上的衣服穿得工整,但却像赤身**一般,被其他美人眼里射出的恶意灼伤。
到这里我只能闭上眼睛,停止我的观察。我从宴会的座上宾成了舞池里的表演者。我期待着这场宴会早点结束,并且自我安慰着,由我来表演的话,其他几位和我同龄的美人便可以舒一口气了。
自然,我也有我喘息的机会。虽然我对皇宫始终抱着胆怯、敬畏的心理,虽然我很长时间只知道从静晖宫到太极殿的路程,但时间一长,我还是慢慢地探索到了皇宫的深处。
从静晖宫宫门向北走,绕过太极宫的后门,再向最东北角走,走过一段迂回曲折的石卵路,尽头便是一方池水。
因为在皇宫的角落,鲜有人至,我时常去池边的石凳上坐着发呆。
又是一个沉静的下午,石凳的冰冷透过我的绫罗,冷却着我身体的酸痛。池边的风大,我上身又只披一层薄纱,冷得我一阵一阵地发抖。但我喜欢这样冷飕飕的感觉,让我想起元宵节那天的寒冷。
即便是这一汪被人遗忘的水,也要比王府的华贵百倍。池中漂着的不只是荷花、莲花,还点缀着许多我叫不出名儿的紫的、白的小花,连池边也围着一簇簇的鸢尾。整个池子从里到外包裹地华贵而密不透风。池中还有金的、黑的、白的鲤鱼在花朵缝隙中穿梭。我不明白它们被娇惯地养在这里,这般步履匆匆地游曳又是为了什么呢?如果我是这鱼儿,我大概就在水里挑个清澈的地方静止不动地漂浮了。
胡思乱想到这儿,忽听得身后传来绸缎的摩擦声和踏步的声音。
我知道是婢女站得乏了,变换着姿势,更是暗中催促着我尽快结束这毫无意义的罚站。
我很想邀请她们和我一同坐下——为什么不呢?这石凳做得这么长。
但我很清楚这不合规矩,于是假装没有听到她们的抗议。
我曾经最大的梦想就是能进大宅院里当婢女——能侍奉娘子是最好,那样拿到的工钱最多;不行的话,就做一个粗使丫鬟也很好。
每日缝洗衣裳、洒扫院落,时刻都不闲着,时刻都有事做,既有意义也能养活自己。
哪怕此刻我想起曾经的这个梦想,都立刻有一股充满了力量的暖流席卷我的身体。
我是多想做一个丫鬟啊。
这些用怨怼的目光灼烧着我后背的女孩们,她们不知道我正强烈地嫉妒着她们,嫉妒得几乎要掉泪。
我愿意用可以坐在这石凳上的权利与她们的位置交换。
但终究她们只看到我这身穿华服、一动不动的背影,毫无道理地像尊石像一般凝固在湖面前。
阴晴圆缺了几个轮回,我还未曾明白“美人”的含义时,皇帝又赐予我婕妤的新身份。
“妤”谓之美,“婕”谓之得皇帝恩宠。我暂且将之理解为恩宠正盛的美人吧。
看似深不可测的皇宫,内里的规则却是如此简单直白。
封为婕妤后,我再也没有一天安静的日子。曾经斜眼瞧我的宫嫔如今见了我仿佛见到了可亲的人儿,脸上堆满了微笑;毫无缘由地来找我串门聊天的人多了起来,她们夸赞我的容貌,艳羡皇帝赏赐我的礼物。岭南的瓜果、和田的玉器、金丝游曳的绸缎……这些谁见了不欢喜呢?
我当然也喜欢得不得了,但还没来得及仔细品味,我就分送得不剩几个了。不知为何,一听她们的夸赞,我便慌里慌张地要送给她们。
满月这天,月亮的光驱逐了黑夜的影,连云儿都不舍得来打扰这番光明。而我却又走在了去太极宫的小道上。
这是极不寻常的——每月十六当是贵妃侍寝的日子。而我一个婕妤,是万万轮不上的。
我由女官领着,直盯着自己飘摇的裙摆下前后交替的脚尖,一如初次踏上这条路时的忐忑不安。
满月的光芒照着太极宫的屋顶,泛出熠熠的光。我不禁去想象,白日里的太极殿是否比现在更加辉煌,又会否比怀远王府那座三层小楼更加让我自愧不如。
我在遐想中恍惚地被引入暖阁内,女人们坐在圈椅里。我一踏过门口便跪下来请安,一边用余光窥视着她们的鞋子和裙摆。
那双翠纹镜绣履曾见淑贵妃所穿;绯色金绣履曾见德妃所穿;而那双团花锦绣履我再熟悉不过了——我曾多少次见王昭仪站在里面对我训斥。
“起来吧。”淑贵妃又高又细的声音如鸟叫般尖锐。
我站起身来,万分恭敬地朝角落的王昭仪的走去,占据她旁边更加角落的位置。
“呀。李婕妤坐那么远做什么,像是怕我们似的。”她倚着身子,手朝她斜对面空着的椅子一挥。“李婕妤进宫多久了?也就不到半年的功夫吧?我还真没怎么瞧过李婕妤,这回我得好好看看,毕竟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呢。”
我低着头,只管抿嘴微笑,尽力维持恭顺的样子。
“刚才听姐妹们说,这李婕妤是不说话的,比王昭仪还像个哑巴,真是青出于蓝啊。”她说着,竟把自己逗笑了,漏出婉转的笑声,像那夜莺似的。
其他人也附和着,做出笑的样子,包括那坐在阴影里的王昭仪。
“不过这脸蛋儿嘛,确实娇美。”她眯起眼睛,身子只管懒散地靠着,“瞧这脸蛋儿,圆滚滚、红扑扑的,谁见了不喜欢?怀远王一表人材,国之栋梁,这妹妹也是娴静淑德呐。”
我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垂了下来,尽管咬紧了牙关,牙齿还是止不住的上下打颤。
房间里弥漫着沉默。贵妃像是独角戏演累了,终于放过我,转而去和德妃聊闲。
我头一次产生了希望皇上快点到来的念头。
皇上如愿而至,很快将贵妃的独角戏夺了去。女人围着他歌唱,翩翩起舞,恨不得化作蝴蝶在他身边围绕,虽然皇上庞大的身躯哪哪儿也不像花朵。
娘娘们的风采自不必说,是美人们决计比不上的。她们比美人、才人多了分老练。纵然都是迎合奉上,却多一分反客为主的从容。
我半个身子躲在阴影里,看着她们表演。忽然淑贵妃迅不可察地瞟了我一眼,歪着嘴角,透露出异样的妩媚与嚣张。
她紧接着将皇帝引入浴池。随着皇上身子的沉入,水哗啦啦地从池边涌出,沾湿了女人们的衣袍。
然而贵妃毫不在意,她跪坐在池边,手拿一柄巨大的浴刷,开始在皇帝松弛的手臂上搓起来。
这场面让我想起幼时父亲刷马背的样子。他用马刷微微沾水,打着圈儿从马脖子刷到马背,再刷到马屁股,重重地,刷毛和马的皮肤发出哧哧的摩擦声;但又是充满爱护与柔情地,因为那马儿总是半闭着眼任由父亲洗刷。
此刻皇上露出马儿类似的神情。他闭着眼笑着,脸颊肉在眼睛下边鼓起,双颊泛着红润的光泽,万分享受。
皇上像融化的白膏似的,在池子中央瘫着、漂浮着,淑贵妃来回刷着那坨白膏,德妃在另一旁,王昭仪跪在皇上脚边摆弄着什么——我无心再观察王昭仪了,淑贵妃那自信的神采让我挪不开眼睛。
忽然她又对上我的视线,意味深长地对我投来得体的微笑。她扬起的眉毛和半边嘴角,清楚明了地想要告诉我些什么。
那一晚上,我第一次毫发无伤地从太极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