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重复着,转眼绿叶变黄,在枝头摇晃着,将落不落的。
我的膳例原本是十五道菜一餐,只我这一张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吃完的。因之仍是按着从前做才人时的两菜一汤上菜,只不过菜单大大地豪华起来。
我早早的用完午膳,在我一个人住的昭华宫里踱步消食,却见一个身影在宫门外徘徊。那个影子在角落里踟蹰再三,终于走了进来。
竟是好久不见的王昭仪。这四年间,王昭仪还是王昭仪,我却从李才人摇身一变成了李贵妃。
自我从她宫里搬出去之后,她是愈发憔悴了。面颊凹陷下去不算,还垂坠着;皮肤暗黄,面上扑的白粉只是反衬着,让那底下的褪色更加明显。她的这个样子,竟像极了我从前要日日纺纱种地的姨母。
她苦着一张脸,只管用她那幽怨的眼睛盯着我道:“李贵妃,这就要去太极殿伺候皇上么?”
我不知何故,便道:“皇上传召便去,不召便不去。”
又问道:“昭仪何出此言?”
她欲言又止,并不回答,只是自言自语道:“皇上若召,你也是不得不去。”说完蹲了蹲身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便走了。
我被她这一番弄得摸不着头脑,于是站在廊下怔怔地想,心越发地沉了下去。
果然,不久便有太监来传召。我一路上仍在琢磨王昭仪的那一番话,觉得内监的步子比往常更急、更乱。我愈是在意,我的心口愈发地跟着他们的步伐乱跳起来。走到了太极殿门口。只见那殿门前围住一圈大臣,言辞激烈地争论着。待他们察觉我走近,立刻停止了说话,转过头一致地对我怒目而视。
年纪最长的那位向我走来,直把我逼得倒退两步。
“李贵妃,你本该安居后宫,辅佐皇后携领六宫,何故频繁出入太极殿?你行无礼数,坏宫闱之戒,乃千年以来未有之事!此风一开,纲纪何存!”
他银白色的胡须几乎被震飞了起来,口水沫子直喷到我的脸上。我连连后退,若不是婢女来扶,我几乎要跌下台阶。
“且陛下近来龙体日渐羸弱,群臣皆忧其甚,岂非你李贵妃以妖媚惑主、专宠失度之故?”我眼睛望向他身后那一群臣子,希望能有人出手阻拦。不料却看到他们个个加倍地横眉冷对,像极了门上贴的关公,凶神恶煞地,好吓退那妖魔鬼怪。
我被他们逼出屋檐下,刚巧是太阳烤着的地方。一时间我的思想飞出了身体,莫名其妙地思考起来:按理说,午后阳光,万里无云,应当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场面,但我却面对着这样的现实,这究竟是为什么?
大臣们仍站在檐下的阴影里,而我只是一味的站着,所幸眼泪糊住了眼睛,看不清他们的脸。若是下跪求饶,不合礼数;若开口辩驳,一是不知如何说起,二来女子不得随意同臣子搭话。
就这样的僵持中,我身后传来一串仓促的脚步声。
“杨大人。”身后的人说道。
那老臣语气立马缓和了八分,躬身行礼,道:“下官拜见殿下。”后面那一群臣子也齐声参拜。
“诸位大人何故在皇上殿外喧哗?”
我余光看到那男子一边说话一边朝我脸上看来。我感到无地自容,恨不能立刻跑走。我想他一定是某王爷,于是蹲了蹲身子勉强行了礼,远远地退到一边,侧过身子,不让男人们看见我满脸湿泪。
纵然如此,男人的声音依然飘了过来:“皇上如今需要静养,万不能误了圣体安康。皇上召本王商议要事,各位且先回衙门办公吧。这日头正毒,莫要空等了。”
他的话对群臣似乎很是受用,说罢便有人散去了。还有几个站在原地不愿离去,那王爷便也同他们僵持着,直到人都走了。
我捂着我的脸,悄悄躲进拐角处,像是被人打了耳光似的。听得王爷进了殿里,终究是忍不住呜咽起来。
男人跨进殿内,直向皇帝内寝去。
“臣怀远王,叩见陛下。”说着,对床的方向单膝跪地行礼。
稍倾,屏风后传来起床的窸窣声。一个消瘦的老男人,身着浅黄色寝衣,摇摆着走了出来。
“起来吧。”皇帝扶着桌边坐下,挥挥手道。
怀远王起身时看了一眼,被皇帝的病体着实吓了一跳。上一次见他还是去年皇帝庆贺大寿,那时皇帝虽然身子已消瘦下来,但还能称得上精神奕奕。然此番所见,已若风烛残年,只剩一副骨架子在那亵衣底下了。
他依指示在皇帝身旁的椅子坐下,心情十分沉重。漫说皇室无亲情,因着父亲和皇帝直接微妙的关系,叔父对自己始终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根本谈不上长幼之情;再加上皇帝贪图女色而做的种种安排,他并不爱这样一位叔父。然人心总是肉做的,又有多少人眼见壮年人病衰而不心痛呢?
皇帝眯着眼睛,不知是还未睡醒,还是闭目养神,懒懒地问道:“昱儿,你父亲……近来身子可好?“
“回陛下——”皇帝缠绵病榻,自然是不能照实说父亲身体多么健康,怀远王只得敷衍道:“父亲略然风寒,正在调养,但无大碍。承蒙陛下惦念,臣代父谢恩。”
皇帝歪着嘴角微微一笑,道:“风寒而已,算不得什么。瞧我得的这个病,那些个尸位素餐的太医们,没一个能治的。我同你父亲,如今一个儿孙绕膝、平安康健;一个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皇帝抬手制止正欲开口的怀远王,继续道:“还是大哥选的好啊。早知道,我宁可不做这皇帝。”
怀远王闻言,心里十分不痛快。
自己的父亲乃是先皇长子,正统的皇位继承人。然叔父工于心计,热心经营朝野上下。而父亲为人忠厚,念及手足之情,不愿因皇位之争酿成兄弟反目的悲剧,因之将皇位拱手让人,只约定下任皇储归于父亲一脉,便安心做起豫州王了。
然叔父自弱冠登基,享得世间至尊,搜罗天下至宝。这雕龙紫檀屏风、这错金银博山炉、这犀角杯、这水晶盘……那门外站着的女人,只要他说他要,天下岂有第二人能夺走?
思及于此,他放于膝上的手不由得攥紧了。
尽管怀远王攥紧了拳头,嘴上却道:“陛下胸怀天下,勤政多年,乃社稷之福。陛下虽龙体欠安,但圣德深厚,必得天命护佑,痊愈无虞。”
皇帝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冷笑道:“昱儿是长大了,会说话了。朕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这幅模样……”他怔了怔,又道:“昱儿,你说心里话,瞧见叔父今日这幅样子,有何感想?”
不待李昱回答,皇帝自顾自地说:“多半不好受吧。倒不是可怜你的叔父,是怕有朝一日,你若登上此位,也落得我的下场。”
李昱心里一惊,硬着头皮听下去。
“自古帝王,哪一个不是忧勤成疾?若为人臣,可择安适之道。可黄袍加身,便身不由己。你看自古以来,能得善终者……少之又少。”
“你父亲说过,等我百年之后,天下自当还给你们。可如今我思量……”皇帝的手指轻轻敲了两下身旁的扶手,“昱儿,我心里记挂你,是真心的。我连我自己的四个儿都可以不要,只盼你平安无虞。人到了风烛残年之时才会愈发地考虑这些。如今我整日为此辗转反侧,虽然违背与兄长的诺言,但为了昱儿,朕宁可做不忠不信之人。”
皇帝努力做出他惯常的和蔼微笑,但脸颊的脂肪消失了,凸出的颧骨把眼眶陷入了阴影里,样子十分狰狞。
“你若不登此位,不失为一种圆满。”
李昱紧咬牙关,面部肌肉一抽一抽。他脑子里闪过父亲宽厚的面容,父亲多年来的隐忍和退让;闪过这二十年来自己的夙兴夜寐、大臣们对他期许的眼光和皇帝许下的每一个承诺。他感觉自己的眼眶在发红,愤怒和委屈几乎要使眼泪发作。
他想起门外的那个女人,他总是在梦里见到的、只在十八岁那年见过一面的女人。只因眼前这个男人的□□,便强取豪夺,甚至将她的身份按成他的妹妹。若旁人听了这话或许还要夸“圣上慈悲”,但只有他一人知晓,这是皇帝对自己的**裸的羞辱。
皇帝身后的榻上铺了金丝龙纹的毯儿,那龙的怒目圆睁,龙口微张,胡须飞扬。李昱盯着那圆睁的龙眼,眼睛也不眨一下,仿佛在和那绣的龙比试、僵持。
皇帝召来的人,没有皇帝的许可,纵然在殿外空等一下午也是不可以擅自离去的。李贵妃和她的两个侍女就这样在殿外的台阶上站着——没有人搬来座椅,也不可以驼背屈腿,她始终是以端庄的姿态站着。
秋天的天黑是一瞬间发生的。刚才还是大晴天,一晃神的功夫,天就暗下来了,仿佛有人趁她不注意的空档,偷偷将幕布盖在天穹上。
在半明半暗之间,李贵妃身着的丹枫色绮云裙却亮了起来。那暗红色的绸缎上用金线绣着大小错落的枫叶图案,在太阳余韵的照射下反射出金橙色的光芒。
此时,李昱失魂落魄地从太极殿中走出来,像是淋了场大雨似的,身上的袍衫直耷拉下来。殿外昏暗的天色使他眼前猛然一黑。在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几个人站在殿前。然而他脑子一片混沌——他一边思索如何同父亲交代,一边在谋划违背君臣纲常之事——并不在意地走了过去。
而李贵妃早已习惯了黑暗,将他瞧得清清楚楚。他像被人打了一顿,但身形仍然修长;眼睛失去了光彩,但仍然深邃。
年少的记忆随着他的步伐向她奔涌而来。他曾经用那耷拉的嘴角向她许诺过未来,用他藏在衣袖里的手赠予她锦绣包裹的暖炉,用他垂落的肩膀和她并肩而行。这些曾经不过是几柱香的时间,却仿佛比过去的四五年还要久远而真实。
她再不用余光去窥探,而是昂着脸,大胆地注视——她期待他能注意到自己,回应自己的目光,同她说话。然而他目光始终游移在虚空中,就这样在她面前走过。
李昱在仇恨之中又想起了殿外的女人,他急忙回头去看——她穿着修身的长裙,袅袅娜娜地伫立在那儿,长发一半盘起一半垂落,在黄昏的薄暮中随着秋风儿微微摆动。
那全然不是年少时她的样子,却和他梦里的女人一模一样。
太极殿金色的屋顶反射着太阳最后的一点余晖,女人一袭暗红长裙矗立殿前,宛若一片橙红的落叶点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