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暮景烟深浅

桃桃成亲这天,韩升在寅时三刻就睁开了眼。

窗外还沉着墨色,翻来覆去瞪着眼折腾了一晚上,韩升索性起身点灯。铜盆里的水被晨露浸得冰凉,他掬起一捧拍在脸上,激得人打了个冷颤。

铜镜中映出一张绷得死紧的脸,这道在敌军箭雨中都不曾动摇的轮廓,此刻竟显出几分仓皇。

“荒唐至极,丢人现眼……”

他对着镜中之人嘲讽道。

亲眼看着心上人出嫁,而新郎,不是他。

府里渐渐有了动静。小厮捧着大红绸缎穿梭廊下,喜乐声从街口一路漫进来。

韩升推开门,站在阶前,晨风裹着花香扑面而来。将军府的墙头探出几枝嫩绿,在风里轻颤,连砖缝里挤出的野草都鲜活明亮。

唯独他像个游魂,与这喜庆日子格格不入。

“韩升。”

熟悉的声音让他猛地抬头。

桃桃站在院门口,一身大红嫁衣灼灼如火,金线绣的凤凰在她裙摆上振翅欲飞。晨光为她镀了层宛若天仙下凡自带的金光,连珠钗晃动的弧度都像是被刻意放慢了,要他韩升牢牢记住这一幕,此生不忘。

她真美啊。

“恭、恭喜啊……”

韩升结结巴巴地贺喜,差点咬到舌头。

“那个臭——老伯,挺有福气的。他要是对你不好,你只管回来告诉我,老子提着刀就——”

声音戛然而止。事到如今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还有什么用。

桃桃突然抿嘴笑了。她提着裙摆上前一步,仰起脸:“能再为我做件事吗?”

“别说一件,一百件都……”

话音未落,桃桃已经提起裙摆踮起脚。韩升顿时魂飞魄散,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整个人僵成了石头。

“哗啦——”

墙根爆出一阵哄笑。韩升猛地回神,发现潘明几个从假山后钻出来,个个笑得东倒西歪。张浙正指挥人往他胸前绑大红绸花,冲来几位侍女麻溜地给他整理仪容。

韩升嘴唇还在发麻:“这……这……什么情况?”

“猜到了吗?”

桃桃退后半步,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韩升的脑子彻底打了结:“什么?”

潘明大步上前直接勾过韩升的脖颈:“韩升啊,打起精神来!今儿可是你成亲呐。”

“我?!等等——”

韩升突然抬手打断满院的哄笑,声音都变了调,“不是北边那个做木材生意的老伯吗?!”

“当然是骗你的呀。”

桃桃歪着头,笑得像只偷到腥的猫,“生气啦?”

韩升张了张嘴,突然蹲下去捂住脸。所以这些天他咬牙切齿恨着的,竟是他自己?

潘明照着他腹部就是一掌:“行了,都走给你安排到这个节骨眼了,你再跑我真就只有打断你的腿,直接给你抬去洞房了。”

众人笑闹间,桃桃突然捧住他的脸。阳光透过她指缝,在他鼻梁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傻。除了你,我怎会甘愿嫁给别人?”

韩升望着她眼眸里跳动的光点,一把将人搂进怀里,听到彼此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坏心眼儿……明知我笨,还故意刁难我。”

“谁让我就爱看你为我心急的样子呢。”

后来的事嘛——嗐,还用说吗?

桃桃的“搬家”仪式隆重得不像话,忘了是谁带头起的哄,非要韩升背着新娘子绕将军府跑三圈,美其名曰“认认自家地盘”。结果韩升这个实心眼的,当真背着人跑得满头大汗,最后被桃桃揪着耳朵骂“呆子”。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这或许就是世间痴儿怨女们,穷尽一生所追寻的最好模样吧。”

林箫竹站在喜宴最末的廊柱旁,望着堂前交拜的新人轻声呢喃。

她的声音很轻,却还是被身旁的潘明捕捉到了。这位向来雷厉风行的将军此刻却小心翼翼,借着衣袖的遮掩,悄悄勾住了她的指尖。

“你也是那‘痴儿怨女’中的一员吗?”

林箫竹的目光从喜堂移向院外。将军府外草木葱茏,而门内张灯结彩,恍若两个世界。她忽然觉得,这满院的喜气就像一场易醒的美梦,而门外才是真实的、孤独的人间。她收回视线,指尖在潘明掌心轻轻一挠。

“曾经是。但现在,我更愿做个清醒的人。看清现实,珍惜眼前,不再做那些虚无缥缈的梦。”

说罢,她手腕灵巧一转,五指顺势滑入他的指缝,十指无声交扣。潘明明显僵了一瞬,随即不动声色地收紧了手掌。

“不去想,便不会有愁。比如现在。”林箫竹晃了晃潘明与自己相连的手臂,扬起唇角盈满笑意,“放空一切的林箫竹,可以毫无忌惮地被你牵着,甚至……还与你十指相扣。”

潘明怔愣着,呆滞地喃喃自语:“完了……我好像没睡醒。”

林箫竹侧目,“嗯?是累了吗?”

“若非在梦中,我怎会听见这般动人的情话?”

“……”

林箫竹耳尖倏地烧了起来,恼羞成怒地撞向他肩膀:“清醒了吗?”

潘明低笑,故意拖长声调:“嗯——没有。除非你再说一遍。”

她咬唇犹豫片刻,忽然踮起脚尖。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耳际,带着淡淡的竹叶清香:“我——”

潘明不自觉地又俯低几分。

她倏地退开,“糟糕,忘记我想说了什么。”

“……”

直起身盯着身旁使坏偷笑的小狐狸,半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完了,等着受罚吧。”

她歪头,“将军要把我关起?”

“哼,罚你今晚替我暖床暖被暖枕。”

他压低声音,拇指在她腕间摩挲。

“按照西南的习俗,今夜不是彻夜畅饮吗?”林箫竹玩笑似的戳了戳潘明的胸口,“将军莫不是在找借口开溜?”

潘明一把攥住她作乱的手,俯身逼近:“恕我直言,整个西南府没人喝得过本将军。”

她仰头迎上他的目光,眼角眉梢都是笑意:“那……拭目以待?放心,喝多了醉了,我会负责把将军抬回去的。”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气音,却让潘明的眸色瞬间暗了下来。喜乐声忽然高昂起来,新人正在交拜。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将军抬臂压在林箫竹头顶,健壮的手臂将两人相贴的唇遮得严严实实。

牵连着银丝,潘明用指腹摩挲着林箫竹的下颌。

“敢问姑娘,打算何时嫁给我,做将军夫人呢?”

她抿唇偷笑:“得看将军何时准备好聘礼,惊天动地地娶我了?”

“惊天动地啊……有点难度,不过,本将军应了。我会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着,我潘明是如何惊天动地地迎娶林箫竹。”

入夜。西南府,某村。

秋风卷着枯叶,在窗棂上刮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某种野蛮生物在低语。天色暗得极快,仿佛刚撂下碗筷,暮色便沉沉地压了下来,连带着将屋内的空气也凝成了块。

餐桌上,昏黄的灯光映着妇人紧锁的眉头。她攥着筷子,目光时不时扫向紧闭的窗户。风声时紧时慢,像是有人在轻轻叩击。

丈夫瞧了她一眼,伸手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菜:“没事的。咱们今晚把门窗都关严实了,不会有人进来的。”

妇人喉头动了动,嗓音发颤:“可是……我听隔壁说,他们也是把门窗关得好好的,第二天,人还是不见了……”

最近发生的怪异事情太多,接二连三,弄得人心惶惶。

丈夫摇摇头,嘴角扯出一丝宽慰的笑,筷子尖轻轻点了点她的碗沿:“别想那么多了,快吃饭吧,明早还干活呢。”

可俗话常说,怕什么,来什么。妇人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只不过,有些不同。

她忧心忡忡的是丈夫,毕竟,最近消失的几乎都是男人。街坊传言,那“东西”专挑男人下手,悄无声息地掠走他们,连一丝挣扎的痕迹都不留。

可第二天,当晨光渗进窗缝时,床上只剩丈夫一人。

妇人不见了。

床榻另一侧的被褥平整,仿佛从未有人躺过。丈夫猛地坐起身,手指触碰到枕边,本该残留着她体温的地方,此刻却冷得像块石头。

他喊她的名字,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无人应答。更诡异的是,他竟想不起她昨夜是否真的睡在自己身旁。

“怎么昨晚吃饭以后发生的事一样不记得?兴许是回娘家了?罢了,等她回来问问。”

结果第二天,没等回妻子,丈夫也在睡梦中莫名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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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竹
连载中知一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