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县衙内,烛火摇曳。
韩升几乎是撞开了大门,额角的青筋暴起,眼中燃着熊熊怒火。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张浙面前,一见面便开口质问:“张大人怎么可以同意桃桃嫁给那种人!”
张浙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一头雾水,手中的公文差点掉落。想来是西南府发生了荒唐事够多,张浙没立刻暴起。他看了看身旁的夫人,程蔓也是一脸茫然。
“这件事很多人都很赞同啊。“张浙挠了挠头,见夫人也点头同意再看向气喘吁吁的韩升,“阿力也同意,将军也同意,我也觉得没什么问题啊。”
一旁的夫人不忘附和:“天作之合,实属良缘啊。”
韩升的脸色瞬间铁青,胸口剧烈起伏。
“桃桃绝对不能嫁给那种人!!”
他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不等张浙反应,韩升已经转身冲出了县衙。
程蔓眨了眨眼,疑惑地看向丈夫:“韩副将这是怎么了?这么生气?天大的喜事,不该高兴才对吗?”
张浙摇摇头,苦笑着抿了口茶:“不懂。估计是我们老了,越来越搞不懂现在年轻人在想什么了。”
离开县衙,韩升又去将军府,定要问个清楚。
阁楼浴池内水雾氤氲,潘明正惬意地浸泡在药浴中。水面漂浮的艾草随着他的动作轻轻荡漾,烛光透过蒸汽在青砖墙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将军!”
木门被猛地推开,韩升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径直冲到浴桶边。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却掩不住声音里的颤抖。
潘明懒洋洋地撩起一捧水浇在肩上:“韩升啊,要不要试试箫竹新配的药方子,据说可以延年益寿。回头给你送几副过去,要不直接在军营修个澡堂子,大家都泡泡——”
“将军怎么可以同意桃桃嫁给那种男人!”韩升突然拔高的声音惊散了满室雾气,“她服侍了你这么多年,你却这样对她!”
水声戛然而止。潘明缓缓睁眼,睫毛上还挂着水珠,眸光却已冷了下来:“哦?本将军做的媒……你不满意?”
“她才刚及笄!”韩升一拳砸在浴桶边缘,震得水面泛起涟漪,“怎么能嫁给那种……那种……”
他喉结滚动,牙关紧咬,却像是被什么哽住,终究没能吐出后半句。
潘明盯着他泛红的眼尾,忽然叹了口气,肩膀松懈下来。
“那你想怎样?”
“我要带她离开。”
潘明险些呛住,急忙把脸埋进湿毛巾,闷笑从指缝里漏出来,肩膀可疑地抖动着。待他抬起头时,手肘懒散地搭在桶沿,歪头打量着韩升,眼底浮起一丝玩味。
“好啊,你敢吗?”
出了名战场上胆大,面对桃桃懦弱得比阴沟里的老鼠还畏首畏尾的韩升,怎么可能敢做出“抢亲”这等大事。
韩升握紧双拳,不假思索地低吼:“这次我肯定我可以!我是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他愤然转身,就在他即将跨出门槛时,潘明悠悠唤住他。
“韩升啊,切勿冲动。”
“我很冷静!”韩升猛地回头,眼底烧着怒焰,“倒是你们!将军、张大人!你们怎么可以这么过分!”
“……咳咳。”潘明掩唇轻咳,勉强压下嘴角的弧度,“我倒是觉得你该和桃桃好好说说,而不是冲动的直接带她走。”
韩升的脚步骤然顿住,悬在门槛上方,迟迟未能落下。他缓缓回头,眉头紧锁,嗓音忽然低了下来:“将军的意思是……万一桃桃是真心的?真心想嫁给那个人?”
潘明转了转眼珠,煞有介事地点头。
“是啊,我居然忘了这一点……”
韩升喃喃自语,怒意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茫然。
“万一桃桃是真的想嫁给那个人,我这么做,她会恨我的。”
夜风穿廊而过,韩升脚步虚浮,衣摆扫过石阶上未干的露水。转角处,一抹素白身影蓦然撞入视线。桃桃执灯而立,绢纱灯笼在风中轻晃,暖光流淌过她惯常温柔的眉眼。
“那么晚了,韩大人怎么还没歇息?”
嗓音清浅,如常含笑。韩升胸腔里烧着的怒意忽地一窒,化作绵密的酸涩。
要问吗?
告诉她……我不想你嫁给他。
告诉她……我……
韩升心中焦急地寻找答案,试图让怯懦的自己鼓足勇气告诉桃桃心意。那句“别嫁”在喉头滚了千百遍,最终化作沙哑的试探:
“你……当真……心许于那人吗?”
韩升吞吞如如地问。
“我等他太久了。”桃桃仰起脸,月光在她眸中碎成星河。
夜风送来药圃的苦香,韩升忽然想起那年病倒,他熬红双眼为她煎药时,满院都是这般苦涩。如今这苦竟渗进了五脏六腑。
韩升强行扯出个笑道:“那,恭喜你。你……要幸福啊。不,你一定会幸福的。”
“嗯,嫁给他,我一定会幸福的。”
桃桃轻声说着,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灯笼提手。
沉默忽然漫上来,只余两人交错的呼吸声。韩升频繁地眨着眼,像是夜风卷了沙砾进去,又像是要压住眼底汹涌的潮气。桃桃垂下头,死死盯着灯笼投在地面的光斑,可余光却不受控地黏在他颤抖的指节上。
“婚事……定在什么日子?”他终于打破沉默。
“半月之后。”
他仰头看天上残缺的月,“半个月……这么快……我知道了。”
“你会来吧?”桃桃轻声问。
韩升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何等残忍的场面,自己怎么会去?不过也怪自己还不如那生活在阴沟的老鼠。老鼠都知道要觅食就得离开阴暗之地,他却眼睁睁看着自己心悦的姑娘嫁作他人妇。
他想起自己方才在阁楼里的豪言壮语,此刻却像个笑话。沉默良久,他听见自己说:“我会到的。”
夜风忽然转急,桃桃手中的灯笼轻轻晃动,在地上投下摇曳的光影。一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两人之间。
“南风未起,念你成疾……”韩升盯着脚边嘲弄他的叶子,鬼使神差地念出这句在心头盘桓多年的诗。又慌忙摇头,“我会想你的。不对,我会努力克制自己,不再想你的。”
桃桃低下头,灯笼的光照见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半月晃眼而过。西南府一切如常,大街小巷热闹不减,茶楼酒肆书声不断。
说书人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群山以外的故事,活灵活现地描绘京城的繁华,众人听得津津有味,独独角落里那个喝了三天闷酒的人。
酒楼老板生怕那人再继续喝下去出什么毛病,又碍于身份不敢劝阻。
只有却找唯一能劝服他的人了。
“将军呐,帮帮小民吧。”
潘明又被扰人清梦,一肚子窝火,头发没梳衣服未穿戴整齐,一脚踩在椅子上,不耐烦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说事情。”
“是……韩大人在小民的酒楼连着喝三天了……恐怕再喝下去,会出人命呐。”
“等他死,不用管他。”
“啊?这……不好吧。”
尽管将军话这么说,可那毕竟是韩副将,哪儿能眼看着死在自家酒楼。老板直接双膝跪地,哀求起来。
“将军帮帮忙吧,小民……”
“行了行了,我去把他抓回来。”
“多谢将军!”
酒楼二层。
满地的酒坛子将醉醺醺的人包围在其中,眼睛迷迷瞪瞪的,脸涨得通红,依旧手不离酒。
潘明穿了身常服,懒懒散散的样子便跟着酒楼老板跑这一趟。
老板小心指了指韩升,再次道过谢后借着有事要忙躲回暗处偷看。
潘明走上前,轻扣桌面。
“走了,别给人家做生意的添麻烦。”
片刻后,韩升似是才听到声音,抬起恍惚的神情望着眼前的人。
“将……军?”
潘明抢过韩升手边的酒坛子,一口气儿喝精光。
“走吧。”
韩升歪过头,脑袋重重砸在桌上:“不走……”
潘明一愣,随即冷笑起来。
“那也别这儿赖着,去大街上发疯。大街上也不行……回你自己窝里疯。”
韩升的手指拨弄着酒盏,喃喃道:“桃桃都要成亲了……我不想见到她……”
潘明长叹一声,在桌对面坐下,黯然道:“没出息的东西,我怎就提拔了你做副将。”
韩升抽抽鼻子,摸出手帕擤了擤鼻涕。忽然发现所用的绣帕是桃桃赠与自己的,悲从中来。
“我就是个没出息的东西……狗东西……蠢东西……没用的东西……”
“说得好!”潘明一拍桌子,招呼道,“老板再来十坛酒,咱俩继续喝!”
老板惊愕:将军呐,我叫你来劝酒的,怎么你也喝上了!!!
深夜的大街人影褪去,老板留了灯给畅饮的客人。
繁华西南府,仿若进入另一重境界,与白日无关。连人的心境也陷入另一重。
韩升额头抵在桌上,黯然神伤。
“总有一天会重返京城,桃桃是西南人,哪会儿舍得兄长随我而去……倒不如断了这念想,愿她平安喜乐……”
潘明抬起眼来望向酒楼外升起的明月,思牵远方,月照天涯。
“是啊,总要回去的。”
韩升用手背扣了扣墙壁,“将军曾经与陛下立下的赌约,没有失效吧?”
潘明咽下盏酒,轻嗤一声。没有说话,又给自己杯中盛满。
韩升坐起身,后背靠上墙壁,感伤道:“情字难解……与情挂钩的赌约,还能算情吗?”
多亏了酒,韩升若是以前敢说这话,怕是舌头早被潘明砍了。更多亏了某位姑娘的出现,一己之力改变了那个嗜血如命的魔头。
潘明略一沉吟,叹息道:“赌约在先,谁能料到我们……都差点为情背叛了赌约和誓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