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桃撑着那把青竹伞骨的油纸伞,伞面上还残留着细碎的雨珠。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绵长的时光里。将军府的东西两院只隔着一座园子,却仿佛横亘着千山万水。
这条回家的路她走过无数次。先经过县衙的青砖墙,再拐进那条幽静的石板小径,最后在将军府花园的月洞门前分道扬镳。向左是她住的西厢,向右是韩升所在的东院。
今夜,她能听见身后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那人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跟丢,又不敢靠近。往常她总会装作不知,在岔路口头也不回地离去。但今日,及笄礼上的红绳还缠在腕间,她忽然不想再这样走下去了。
在月洞门前,桃桃停住脚步。
“大人。”桃桃轻咳两声,“韩大人出来吧。”
树影里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韩升磨蹭着走到光亮处。
桃桃突然转身。月光下,她眼尾还泛着薄红,却倔强地直视着他:“看着我!”
韩升像是被这目光烫着了,喉结滚动几下,终于抬起眼帘。
“我今天及笄了……”桃桃说。
韩升的嗓音发紧,“恭、恭喜桃桃姑娘。”
没了。
“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桃桃忍着哭腔问他。
韩升拽紧手中的拳头,犹豫了好久,摇头说没有。
桃桃缓缓闭上双眼,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我知道了。”
她轻笑一声,眼泪却先于笑声落了下来,飞快地用帕子按了按眼角。
“兄长说要为我择门好亲事。还说,会很快……”她哽咽一下,“既然没有,那便……就此别过吧。”
转身时,她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呼吸声,像是有人终于挣破了桎梏想要呼喊。但最终,只有更漏声遥遥传来。
桃桃走了。韩升待在原地,只傻傻地站着。
这夜,是他们初遇至今,说过最多的话。
他分明是上过战场的人,怎么在她面前,却连一句喜欢都不敢说?
韩升生得一副书生模样,温润如玉,执笔能写锦绣文章,握剑能斩敌军锋芒。他是潘明麾下最得力的副将,战场上杀伐果决,可偏偏在桃桃面前,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
桃桃从第一眼就喜欢他。那年她刚满十四,端着茶盏怯生生地递到他面前,他慌得差点打翻茶碗,耳尖红得像染了晚霞。
他大概不知道,那一刻,桃桃的心跳得比他还快。
她知道他喜欢自己。
他也知道她在等他。
可这么多年,他始终不敢靠近。她朝他走一步,他就退两步;她鼓起勇气唤他,他转身就跑。
“韩升,你真的是上过战场的人吗?”
桃桃甚至怀疑,他比那些只会吟诗作对的文弱书生还要胆小。
那年在溪水边,她故意崴了脚,疼得眼泪直掉,他急得手足无措,却还是不敢抱她,最后只敢扶着她的手腕,小心翼翼地送她回家。
她终于心凉了,放弃了。
可偏偏……在她彻底死心的那日,他红着脸折了一枝桃花,笨拙地递给她,结结巴巴地说:“桃、桃桃姑娘……这个……送你。”
今日的宴席上也是,张浙离开后,他竟托人送来一个锦盒,里面躺着一支精致的桃花发钗,钗尾缀着细碎的珍珠,在烛光下莹莹生辉。
是他特意找人做的。
桃桃攥着发钗,眼泪一颗一颗砸在被褥上。
“韩升……你若无意,何必做这些?”
“让我怎么……放得下你……”
她趴在被褥上,哭得浑身发抖。
而此刻,韩升站在她的院门外,手里攥着另一支未送出的发钗,听着里面压抑的哭声……终究,还是没敢敲门。
林箫竹推开桃桃的房门时,脚步蓦地一顿。
屋内窗户紧闭,昏沉的光线里,桃桃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素衣,抱膝坐在地上。她的四周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小物件:拨浪鼓、人偶、发钗、团扇、手帕……每一样都安静地躺在那里,皆是被时光搁置的碎片。
林箫竹的目光一一掠过它们,每一件,都藏着一段未曾宣之于口的心事。
拨浪鼓,两年前他们一起去街上采买,路过一家玩具铺子时,桃桃随口说了一句:“我小时候都没玩过这个呢。”第二天,她的窗台上就多了一只崭新的拨浪鼓。
人偶,三年前的花朝节,他们在集市上偶遇,摊贩前摆着各式各样的泥塑娃娃。桃桃指着一个穿粉裙的小人偶,笑着说:“这个真可爱。”隔日,那个小人偶便出现在了她的梳妆台上。
发钗,上巳节前,韩升去京城办差,听闻那里有位匠人做的发钗天下无双。他特意定了一支桃花钗,日夜兼程赶回来,只为能在节日那天亲手递给她。
团扇,春游时,她的扇子不慎落水,顺流而去。她只是惋惜地看了一眼,第二日,一把崭新的团扇便送到了她手中。
手帕,去年生辰,她收到一方素绢,上面绣着:“南风未起,念你成疾。”
除了那支发钗是他亲手送的,其余的东西,他从未留名。
可她全都知道,是他。
林箫竹轻轻叹了口气,小心地绕过那些物件,走到桃桃身旁蹲下。
“你总不能……一直这样消沉下去吧?”她轻声问。
桃桃没有回答。
她散乱的长发垂落肩头,遮住了半张苍白的脸,只有一滴泪无声地砸在了手边的桃花钗上。
那晚之后,桃桃日渐憔悴。甚至跟潘明告了假,把自己关了起来。当房门被推开时,她心头一跳,以为是韩升来了。可抬眼望去,却是林箫竹端着食盒站在门口。那一瞬间,她眼里的光倏地灭了,整个人又缩回床角。
“好歹喝口水吧……”林箫竹将饭菜摆好,轻声道,“你本就体弱,经不起这般折腾。”
桃桃别过脸,声音沙哑:“我不饿。”
“哪有人三天不进食还不饿的?我喂你,好不好?”
林箫竹伸手想扶她,桃桃却摇摇头,索性趴倒在床沿装睡。林箫竹无奈,只得将饭菜温在桌上,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却故意没关严门。
脚步声再次响起时,桃桃依然闭着眼。那人走到她身旁,停顿片刻,忽然有只温热的手掌轻轻抚上她的发顶。
桃桃猛地抬头,正对上韩升慌乱躲闪的目光。
积蓄多日的委屈瞬间决堤,她“哇”地一声哭出来。韩升被这哭声揪得心口发疼,终于蹲下身,用拇指拭去她脸上的泪。
“别哭了。”
桃桃抽泣几下,可算是止住了眼泪。韩升浅浅一笑,顺手把桃桃额前垂落的发丝绕到她的耳后。
“我们吃点东西吧,你已经快三天没有吃喝了。”
桃桃抽噎着止住眼泪,韩升顺手将她额前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这个动作太过亲昵,两人都怔了怔。
“吃点东西吧,你已经——”
“我想要你,给我一句话。”
桃桃突然打断韩升。
韩升知道她要什么。那句在心头辗转千百遍的话,此刻却比千军万马更难面对。他攥紧拳头,忽然捧住桃桃的脸,低头吻住了她颤抖的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廊外的风停了,树梢的雀儿噤了声,连阳光都变得温柔。这个迟来多年的吻,终于让所有未尽之言都有了归处。
因为太喜欢,所以在她面前总像个懦夫;
因为太珍惜,所以连对视都会脸红;
可若再退缩,他还有什么资格许她未来?
“大人,我……”
“叫韩升即可。”他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道。
桃桃破涕为笑:“韩升……”
要等到他开口估计百年之后都不可能,但刚才的吻,桃桃确信了自己心许为谁。
“能为我做一件事吗?”
“好,你说。”
“你一定要答应我,好吗?”
“我答应你。”
“我出嫁那日,你能骑马送我吗?有你在,我就不怕了”
韩升浑身一僵:“出嫁?和谁?”
“哥哥说帮我相了北边的一户大家,做木材生意的。妻子死了很多年,有一儿一女。为人很好,街坊邻居都很喜欢。做了十多年生意,口碑不错。”
“那这个男人岂不是……”
“四五十了吧。“
桃桃说的轻描淡写,韩升倒是听得急死了。
“四五十?!”
韩升猛地站起身,差点撞翻一旁的矮凳。
“这怎么可以!张大人呢?如此荒唐之事张大人没拦着?”
桃桃眨眨眼:“张大人说挺好的。”
“什么?!那将、将军总不能同意吧?!”
“将军答应得可爽快了。”桃桃掰着手指,“还说那家木材好,打棺材都——”
“什么?!打棺材?!”
韩升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他一把抓住桃桃的手腕,急得语无伦次:“那老木头——不是,那木材商给你下聘了?过礼了?你、你见过了?他牙还剩几颗?走路要拄拐吗?夜里打不打呼噜?”
桃桃终于憋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她歪着头看韩升急得满头大汗的模样,突然伸手戳了戳他紧绷的脸颊:“大人焦虑过头啦。既然是兄长和大人同意的事情,定是考量过的,不必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
韩升气得在屋内左右踱步。
“我这就是去问问张大人和将军,岂能如何荒谬!”
“欸?韩升?韩大人!”
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