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时,王轼又一次迟到了。他习惯性地在墙角驻足,却再没听见那熟悉的歌声。即便多等了半刻钟,墙内依然寂静无声。
“难道我再也听不到那优美的歌声了吗……”
他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加快脚步往县衙赶去。
此时的将军府内,林箫竹正拉着桃桃在厢房里梳妆。天还没亮透她们就起了身,案几上摆满了胭脂水粉,床榻上铺着新裁的衣裙。
“林姑娘,这、这太贵重了……”
桃桃攥着桃粉色大袖衫的衣角,忐忑不安。半透明的素纱外衫在晨光里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胭脂坊新出的口脂在瓷盒中艳如珊瑚。
对桃桃而言,太过奢华了。
林箫竹正专注地为她绾发,闻言将一支累丝金簪斜插入髻:“今日是上巳节,自然要给你办个像样的及笄礼。”
“可我只是个丫鬟……”铜镜里映出桃桃不安的眼睛,她垂下眼睫,叹息似的说道,“这般打扮会惹人闲话的。”
“胡说什么呢。”
林箫竹扳过她的肩膀,见桃桃仍咬着唇,又放软语气道:“西南府今年及笄的姑娘都会来,你兄长、张大人还有将军都同意了。你就当陪我去踏青可好?”
桃桃望着镜中盛装的自己,忽然红了眼眶。
“傻丫头,哭花了妆容可怎么办?”林箫竹用绢帕轻轻点按她眼角,“我视你如姐妹,你也待我极好,这些本就是该做的。”
桃桃突然转身抱住她,脸颊贴着绣满缠枝纹的衣襟,闻到了淡淡的杜若香气。
“林姑娘……谢谢你。”
所谓三月上巳,九月重阳。
上巳佳节,春风和煦。
西南府从未有过这般盛况——全城及笄的少女齐聚一堂,共行成人礼。主角虽不过数十人,前来观礼沾喜的百姓却挤满了长街。
从县衙门口到旧皇城大门,酒席如龙。沿街商铺住户纷纷搬出桌椅,各家酒楼天未亮就备起宴席。红毯铺就的中央大道上,彩绸灯笼高悬,直通县衙前的主礼台。
按礼制,本该由父母为女儿加笄。无父母者,则由兄长代劳。
轮到桃桃时,走上礼台的却是张浙县令。桃桃望着这位养育她十四年的恩人,眼眶微红。
“桃桃也长大成人了。”张浙执起木梳,为她正了正发间的金钗。
桃桃声音哽咽:“大人……谢谢您这十四年的养育之恩。桃桃此生,无以为报。”
张浙笑道:“你们兄妹陪着我这些年,就是最好的报答了。”
他仔细端详着眼前盛装的少女,眼窝含着泪轻声道:“咱家姑娘一定会择一良人,相守白头的。”
十四年前,西南府县衙门口来了两个孩子。大的男孩五岁,小的姑娘两岁。
是哥哥牵着妹妹来着张县令的。
县衙门口值班的跑到张浙的书房禀报,“大人,门口来了两个孤儿。大的哥哥说妹妹病了,求大人救救他妹妹。”
张浙一听,赶忙放下手里的事情,跑到门口去看两个孩子。
哥哥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裳,袖子也是破破烂烂的。妹妹被一块脏兮兮的毯子包裹着,只露出半张脸。
张浙见状立马脱下自己身上厚重的披风两个孩子包裹起来。
“这雪下的这么大,你怎么穿这点,会生病的。”
哥哥没有听,猛地跪在张浙面前,哭喊道:“大人!我妹妹得病了,您请救救她吧!”
那时候,西南府还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边陲小镇。旁边就是蛮狠的西南国,日日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像这种下着大雪的日子,大家都是闭门不出。
张浙将两个孩子带回家中,请来大夫为他们疗伤。妹妹病的很重,已经到了生命垂危的境地。不过好在命大,救了回来。哥哥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风寒,吃了一段时间的药便好了。
因为是孤儿,病好之后,两人不知何去何从。硬是直接跪在地上恳求县衙收留他们。
可那时候的县衙哪里还有多余的钱财去养两个孩子。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本就艰苦,遇上灾害,全靠县衙的钱去填补。张浙每月朝廷发的俸禄基本上都拿去填补县衙的空缺了。
可是不留下他们,他们又能去哪里呢。
眼下的民情,他们要么饿死街头,要么冻死街头。
那一次,程蔓没有出任何主意,她说,张浙说什么她都不会反对的。
一向心细胆小的张浙,给了两个孩子很厚的衣裳和一些干粮,变送他们离开了。
不是张浙忍心,只是那样的生活,他们待着也未必能吃饱喝足。倒不如去远一点的地方,遇到一户好心的大家收留。
可要出西南,可是要翻阅几座大山的。
两个孩子的体力哪里够支撑他们走出西南。
张浙追回两个孩子时,他们正在一处山洞里等到死亡。
干粮吃了一些,剩下的被豺狼抢了去,衣裳也被树枝和石头划破。山里下起了大雪,路变得艰难。无能无力的两个孩子只能互相拥抱着,躲在山洞里,等到命运的转机。
后来,他们也算有了家。陪着县衙从一处小小的地方,走到如今辉煌的殿堂。
妹妹后来去了将军府,做了潘将军身边的侍女,名叫桃桃。哥哥则一直待在张浙身边,做他的护卫,名叫阿力。
宴席上,将军府与县衙的人同坐一桌。潘明和林箫竹也在其中。平日里忙于公务的众人此刻毫无顾忌地大快朵颐,丝毫不在意旁人惊讶的目光。
潘明始终未动筷子,只是安静地啜饮杯中酒。林箫竹坐在他身侧,慢条斯理地将桌上菜肴一一尝遍。她身旁的王轼频频偷瞄她吃饭的模样,目光里满是探究。他虽与林箫竹素不相识,却早已听闻不少关于她的传闻,越是听说,越是好奇。
潘明的另一侧坐着韩升,他始终端正而坐,目光专注地望向主会场。
或许是受林箫竹的影响,潘明忽然转头对韩升正色道:“你该成亲了。”
韩升顿时慌了神:“将军,我……我还不想成亲。”
潘明轻抿一口酒:“时候差不多了。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总得替你操办终身大事。”
“多谢将军挂怀。只是这事儿,我还是……”
潘明打断他:“等你自己开口?暗恋人家姑娘几年了,连话都不敢说,亏你还是上过战场的人。”
韩升哑然,无从辩驳。
“她也及笄了,再拖下去,小心被人捷足先登。”潘明说完,亲手为韩升斟满一杯酒,递了过去。
韩升盯着酒杯,又看了看潘明,最终深吸一口气,仰头一饮而尽。
“将军!我知道了!我会劝自己早日死心的!”
“……”
到底是什么猪脑子才会把意思歪曲成这样?
天色渐暗,宴席终了。众人忙着收拾残局,待一切归于平静,夜幕已沉沉笼罩。
“桃桃!我的桃桃!你终于长大了!哥哥终于可以把你嫁给一户好人家去享福了!”
阿力醉醺醺地抱着妹妹哭嚎,县衙的弟兄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架走。桃桃望着哥哥踉跄的背影,心头泛起酸涩。
或许,是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可幸福,终究得是自己喜欢的人才能给的吧?
她低头抚了抚身上林箫竹亲手缝制的衣裳,指尖摩挲着晨间收到的绣花手帕,独自踱在西南府的青石小路上。
忽然,晴夜竟飘起细雨。桃桃慌忙躲到就近的屋檐下,雨丝渐渐洇湿瓦檐,滴答坠地。她仰头望天,分明是朗朗星空,这雨来得毫无征兆。
空荡的街道尽头,一道执伞的身影渐近。四目相对的刹那,那人蓦地顿住脚步。
“韩大人?”桃桃一怔,随即屈膝行礼。
韩升耳根发烫,局促地还礼,磨蹭半晌才挪到她跟前:“有人……有人说你困在雨里,让我来接你。”
“有人?”桃桃眨了眨眼,“这雨才刚下,附近又无人经过,谁会知道?”
“我、我也不清楚……”韩升抓了抓后脑勺,喉结滚动,“总之,我……”
话卡在唇齿间。那句“我送你回去”在胸腔里翻腾,却化作一串破碎的“我……我……”。
桃桃静静望着他,眸中映着微光。她不催,也不急。
她在等。
等一句埋藏多年的心事。
韩升额角沁出汗珠,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伞柄。夜雨渐密,他的声音却愈发微弱:“我……我……”
忽然,他猛地将伞塞进桃桃手中:“这伞给你!天色已晚,姑娘…姑娘快回去歇息!”
话音未落,人已逃也似地消失在雨幕里。
桃桃握着尚带余温的油纸伞,垂首轻笑。
“你呀……究竟要躲到何时呢?”
林箫竹隐在阁楼飞檐的阴影里,指尖还残留着未散的药香。她望着雨中仓皇逃窜的背影,忍不住摇头轻叹。
“韩升太让我失望了。”
潘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字字都淬着恨铁不成钢的恼意。
林箫竹倚着雕花栏杆,忽然低低笑出声来。她闭眼深吸一口气,袖中指尖轻捻,那场来得蹊跷的雨便随着她的呼吸渐渐止息。
这本就是她用药草炼成的雨。细闻本该带着清苦的药香,只是她特意选了无色无味的方子,才没叫人瞧出端倪。
药力一收,她顿时像被抽了筋骨般软倒。潘明眼疾手快地揽住她,熟悉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
“睡吧,我带你回家。”
林箫竹在他臂弯里勾起唇角,意识模糊间还惦记着那个执伞的身影:“桃桃就是在等这句话……等了好多年了……”
话音未落,人已沉入黑甜乡。檐角最后一滴雨水坠落,在青石板上碎成星光。
今夜恐怕又有人无法入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