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雨打疏荷折

杲杲出日,江雾初散。老渔人网起半轮红日,正欲笑叹今日收获颇丰,平静的湖面泛起波澜。愈演愈烈,老渔人还没来得及游回岸边,掀起的一阵巨浪眨眼吞没了小船和渔人。

韩副将的亲事办得热闹,西南府上下张灯结彩,连空气里都飘着甜腻的喜糖味儿。人人脸上挂着笑,连素来冷着脸的守门老兵都多喝了两杯,醉醺醺地哼着小调。

喜事一桩接一桩,日子像是泡在蜜罐里,连风都温柔得不像话。

直到怪事开始。

不知从哪天起,西南府的人开始凭空消失。一个、两个、三个……悄无声息,像被黑夜吞没的影子,没留下半点痕迹。

他们去哪儿了?怎么消失的?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是在哪儿?县衙的差役跑断了腿,问哑了嗓子,换来的只有茫然的摇头。张浙愁得胡子都揪掉几撮,翻烂了卷宗,仍旧毫无头绪。

真的没人知道吗?当然不是。

林箫竹只是不敢去想。她比谁都清楚,这件事是谁做的,为了什么。

和采茶村的大火一样,他就是要逼她,像钝刀子割肉,一点点磨她的心神,直到她撑不住,乖乖回到他身边。

为什么?当初赶她走的人,不是他吗?现在又要她回去?

她心里翻涌着千万句质问,恨不得揪住他的衣襟,一字一句逼他回答清楚。

除了林箫竹,还有一个人,心里也隐约猜到了几分。

哪怕事到如今,潘明仍不愿相信采茶村的惨案是潘宣的手笔。

那可是他的亲弟弟,从小跟在自己身后,唤着自己“皇兄”的是一国之君啊!

堂堂天子,怎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潘明始终信他,毫无保留。正因如此,即便他有机会杀回京城、夺回皇位,他也从未曾动过半分念头。他总想着潘宣会是个好皇帝,这江山交给他,不会有错。所以这些年,他甘愿偏居西南,再不踏入京城半步。纵使父皇离世多年,他连一炷香也不曾焚过。

“是潘宣。”

林箫竹的话像把刀子,狠狠扎进潘明心口。他万万没想到会是林箫竹亲口来告知自己幕后黑手的姓名。

潘明依旧强装镇定,问道:“有何证据?”

“没有证据。”林箫竹低下头,盯着书案上秘密的卷宗,“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在梦里。”

“梦?”

潘明不知该信谁。

眼前这个他愿意用性命去守护的女人,还是那个血脉相连的弟弟。

夜风穿堂而过,烛火剧烈摇晃,在他眼底投下明灭不定的阴影。

……罢了。

与其在这里纠结,不如亲手揭开真相。无论林箫竹所言是真是假,无论幕后黑手是不是潘宣

真相,总会浮出水面,总要给西南府的百姓一个交代。

人继续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像被黑夜吞噬的萤火,无声无息,连哭喊都来不及留下。

村庄、街巷、军营……无论何处,只要夜幕降临,便有人凭空蒸发。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呼救的声音,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

直到某天林箫竹在案发现场的墙角,发现了一个刻在竹叶上的痕迹。

“……是先祖留下的文书中所记载的标记,意为‘竹’。”

潘明看着手中的竹叶陷入沉思。

林箫竹不禁反问:“你怎会认得?”

潘明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太学院时,我和他一起读的书。”

是挑衅,也是宣战。好死不死,偏偏写了个“竹”。

幕后之人正傲慢地展示着自己的身份,像猫戏弄掌中的老鼠,欣赏着她的惊慌失措,欣赏着他的无能为力。

林箫竹的指尖抚过那道刻痕,心如死灰。

“为什么……非要逼我到这般地步?”

夜风卷着碎叶掠过空荡的长街,仿佛在嘲笑她的天真。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等待着下一个消失的人。

潘明捏碎手中的竹叶,握紧林箫竹的手,转身对韩升下令:“加强戒备,增加巡逻班次和人数,尽全力保证所有人的安危!”

西南府的人一个接一个消失,恐慌如瘟疫般蔓延。百姓们仓皇收拾行囊,可逃出城的人很快发现,无论躲到哪儿,灾祸仍如影随形。

潘明知道,这些失踪的人并无性命之忧。潘宣不过是在玩一场围猎,猎物只有林箫竹。只要他低头,百姓自会安然归来。这一点,林箫竹比谁都清楚。

林箫竹终日倚在窗棂边,瘦削的身形仿佛随时会融进那抹残阳里,从眼前消失。潘明心头猛地一刺,几乎是冲过去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从虚无中拽回来。

“走。”

“……去哪儿?”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整个人像具空壳,任由他拽着前行。

潘明翻身上马,将她箍在怀中,一路向南疾驰。

马蹄踏碎溪水,惊起林中飞鸟。穿过最后一道陡坡,眼前骤然开阔。群山环抱间,万千野花在风中翻涌成海。

林箫竹踉跄下马,瞳孔微微颤动。

“西南府竟藏着这样的地方……”她喃喃道。

“没想到吧?”

潘明松开缰绳,站在她身侧。山风掀起他的衣摆,带着花香扑向她。

林箫竹缓缓点头,闭上眼张开双臂。风穿过她的指缝,掀起素白裙裾,那两根垂落的鬓发像挣扎多年的心结,终于在此刻舒展。

“你听。”她轻声说,“只有风声,和花开的声音。”

连日的阴霾突然散了,宛若浮于云端。两人并肩坐在原野上,柔软的草地,依偎的爱人。

“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事情,也明白了诸多人世间复杂的东西。潘明,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让我做了一场梦。一场,很长的梦。”

“哦?有多长?”

“很长很长……从我的小时候,一直做到了现在、此刻。”

一场很长很长的梦。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的梦。

记不清那时几岁,只记得坤晖山的雪,冷得刺骨,林间的雾浓得化不开。

然后,我遇见了你。

你迷了路,跌跌撞撞地闯进这片林子,而我,同样迷失在这片苍茫里。

目光相撞的刹那,我们同时愣住。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后来,我忘了,甚至忘了那个至关重要的约定。

直到此刻山风呼啸,带着当年的凛冽,将记忆一片片拼回。

原来,最漫长的梦,从初见那一刻就开始了。

离开坤晖山后,我遇见了另一个很像你的人。眉眼、轮廓,甚至笑起来时微微上扬的嘴角。

我以为,他就是我要找的人。毕竟,他和梦里那个模糊的影子,那么像。

我爱上了他,于是更加彻底地忘记了你。

直到关于你的记忆,像沙漏里的细沙,一点点漏尽。

直到黄沙漫天,刀枪撕裂寂静。

你踏着硝烟走来,靴底碾碎焦土,军装染着血与尘。你救了我,给了我活下去的机会。

好在不算太晚,你又出现了。恰如其分,不早不晚。让我做了这场梦,有甜有苦,却从未后悔。

“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潘明侧过头,嘴角噙着笑,指尖轻轻拨弄着身旁的野花。

林箫竹眯起眼,“就是……突然想。”

潘明望着她,忽然伸手,拂去她发间的一片花瓣。

“既然这样,”他顿了顿,嗓音低下来,“我还想听,再多说一些吧。关于……我们的故事。”

“好。”

花海在风中起伏,像一片温柔的潮水。他们肩抵着肩,影子斜斜地融在一起。

林箫竹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清晰得像在描摹一幅画。

第一次亲吻时他僵硬的指尖,第一次拥抱时彼此错乱的心跳,第一次哭泣时他手忙脚乱递来的、皱巴巴的手帕。她说到他笨拙的情话,说到自己如何一边嫌弃一边心动,说到西北的风沙里,他背着她走过漫长的夜路,体温透过衣料,烫进心里。

时间不长,可回忆堆叠起来,竟沉甸甸的,压得人眼眶发热。

讲到最后,林箫竹突然哭了。眼泪无声地滑下来,砸在交握的手上。

潘明听着,胸口莫名发紧,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攥住。他下意识去擦她的泪,却听见自己声音发哑:“所以,为什么突然想把故事都说一遍呢?”

林箫竹猛地用袖子抹了把脸,抬头冲他笑,眼睛还湿漉漉的。

“我怕你忘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根刺,悄无声息地扎进血肉里。

潘明怔了怔,只当她怕岁月漫长,记忆褪色。他笑着揉她的头发:“傻,我怎么会忘?”

林箫竹突然在他唇角轻轻一吻。

“答应我,你不会忘记,永远都记得。哪怕……我变得不再是我,不再是现在的林箫竹……”

林箫竹毫不犹豫地褪下身上的衣裳,紧紧拥住潘明。

告诉他,这是最真实的林箫竹,你眼前的人毫无遮掩地面对你,没有任何隐瞒。

和数个从前轻描淡写的吻不同,林箫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吻住他。

裹挟着咸泪的吻,不断吮吸轻咬着彼此的唇瓣,似要以疼痛将此刻封存于记忆。

“箫竹。”

潘明抬手拨开林箫竹眼前垂落的发丝,捧住她愁绪面目的脸。

“我会把消失的人统统找回来,然后向他坦白一切。”

“坦白……坦白什么?”

“坦白我愿为你割舍一切,只想你留在我身边。潘宣一直怕我举兵重返京城,觊觎皇位。但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只想要你。天地之大,我们寻一处安定,远离是非。我只要你,别无所求。”

林箫竹咬紧发抖的下唇,俯下身,靠上潘明的颈窝。

花与月悬浮于天地间,林箫竹只用抽泣与喘息代替了回答。

直到次日清晨。

阳光斜斜地爬上床沿,身旁的位置空空荡荡,只剩几缕残留的体温。

枕上放着一张字条,笔迹晕开,像被泪水浸过。

“宛若两情不曾别,许你来生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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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竹
连载中知一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