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弃之人食言,丢下了发誓跟紧他的人。
林箫竹抱着周谦逐渐冰凉的身体,感受到他体内散发的点点荧光,每一粒光点都在诉说着往事。
他的故事正随着他的灵魂飞走。
“既然这么爱她,干嘛最后还要抛弃她?灵幡白烛照孤影,新寡抚棺肝肠寸断……你就这么爱她的?”
从身体里慢慢脱离出的灵魂,停留在林箫竹面前。她起身,与面前的灵魂对立着。魂魄无泪,仍可见黯然神伤。
“我有妻子……但治病的钱怎么都不够。那村子富裕,恰好需要外来血脉,我……”光点剧烈颤抖着,声音哽咽,“我背叛了青璃,也背叛了自己的德行。”
林箫竹侧过身去,蹭掉脸上的泪痕,又问:“后来呢?”
“钱……还是没救回妻子。我没脸去见青璃,只能逃到西南,躲在这不见天日的阴暗之地……”
大约是想起了数十载荒废的光阴,荧光黯淡,恍若下一瞬就被彻底消失。
满目疮痍,阴风贯穿洞穴,两人沉寂许久。
猎猎寒风从身侧擦过,鬓边的发丝浮动。眼前的荧光忽然明亮起来,再说话时,声音比方才更加虚弱。
“你叫林箫竹?”
“是。”
“你娘最喜欢的……就是竹。她一定是希望,你也可以找到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或者地方,好好活下去。择一人,终老……比如,他……”
话音未落,荧光开始急速消散。周谦的嘴型还在动,却已发不出声音。
林箫竹浑身一震,瞳孔骤然收缩。她伸手想抓住最后的光点,却只握住一片虚无。
“等等——你别走!等——”
当最后一点荧光熄灭时,山洞重归寂静,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声在黑暗中回响。
林箫竹呆立原地,茫然张开双手,望着手中的灰烬随风飘散。
最后的口型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为何林箫竹读出了一个不该从周谦口中出现的名字……
“兰霜?他方才说的……可是兰霜?”
她大口喘着气,半晌未从如梦魇中醒来。
头顶落下的水滴砸在脑门上,林箫竹瞬间清醒,四下张望试图寻找什么。
若周谦口中当真说的兰霜,那这洞穴中必定有兰霜来此留下的痕迹。
“他们认识?他们怎么会认识?不……周谦能在洞中后下来一定是有人救济送粮……是兰霜?不会……怎么会呢……”
她自言自语,不断推翻自己脑海中莫名生出的猜想。
洞内干净得一尘不染,光滑的石块表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别说兰霜了,若不上亲眼见过周谦,难以想象这洞中之前有人存在过。
林箫竹歇下气,身体无力软摊,一手抚上岩壁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
身后的光源忽明忽暗,似乎有什么正朝这边奔来。林箫竹刚转身,下一秒就被撞了个满怀。熟悉的气息窜入脑海,差点呼之欲出的名字被截断在嘴边。
不是潘宣,是潘明。
他急切地扶着自己的肩膀上上下下仔细检查。
“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林箫竹看着眼前的人,忽然眼眶一热。他总是这样,从西北沙场到如今,永远在她坠落时接住她。
“潘……明……”
颤抖的身躯落入温暖的怀中,额头贴上剧烈起伏的胸膛。潘明的手臂越收越紧,勒得她生疼。但她反而往他怀里更深地埋去,耳边是他急促的心跳。
“没事了,我在这里,别怕。”
原来真的有人在为她紧张。
同那个次次将她推入深渊的人不同,眼前人的手是温暖的,胸膛是炙热的。同那个许下无数无法兑现诺言的人不同,眼前人从不许诺什么,默默地,守护着。
可林箫竹真就能真心相待吗?曾经的伤痕虽然痊愈,可吃一堑长一智,她已经无法再轻易坠入爱河,不知该如何与真心相待的人虔心以对。
“潘明……”她声音闷在他胸口,“你有爹娘吗?”
“他们已经驾……去世了。”
“那你可有什么兄弟姐妹?”
潘明迟疑片刻,答道:“有一个弟弟。”
“……真好。”
温热的液体浸透了他的衣襟。潘明稍稍退开,看见她泪如雨下的样子。他拇指擦过她脸颊,还没开口,就听见她破碎的声音。
“我没有家了……阿门和阿爹……死了……”
潘明手臂一僵。
怎么可能?明明自己不久前才去了坤晖山,见到了阿门笸箩,精气神儿颇好的人怎么可能说没就没?还有,林箫竹是怎么知道的?她不是全忘了吗?
“阿门为了救阿爹,用了巫术,把自己一半的寿命给了阿爹。后来又生了我……从生下我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寿命就开始倒计时……只有二十二年……”
林箫竹抽噎着,手指不禁攥紧潘明身前的衣襟。
“潘明……我没有爹娘了……我没有家人了……”
又是一个紧紧地拥抱,满怀着心疼和怜悯。是那种,再不紧一些,眼前的这个人就会离开、就会消失。林箫竹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嘴里不停喊着阿门、阿爹。
潘明抚摸她的发顶,重复着,一遍一遍耐心地安慰:“别怕,我还在。我会一直陪你,永远陪着你,不会再放你孤单一人。”
轻浅的话语,重若千斤。
在最后消散的荧光里,周谦的声音轻轻回荡。
“这些年我一直看着青璃……你娘亲最后给你写了一封信,可是,还没写完,她就倒下了。我现在把这封信送进你的脑海里,算是,你爹娘的遗言吧。”
晚上,潘明不放心林箫竹一个人单独待,带着床铺,在林箫竹的床边地上睡下。两人不言不语,熄灭了蜡烛,假装睡着。
林箫竹平躺在床上,望着房顶上的梁柱,静静的发呆。
潘明侧躺着,背对林箫竹,闭着眼睛沉思。
不知道过了多久,困意上头,潘明的神志开始迷迷糊糊。突然,背后一凉,似乎有人把被子掀起来了。他转过头去看,就差一点,就亲上躺在他身后的人的额头。
林箫竹就像一个小孩子那般,蜷缩在潘明的背后。眉头紧蹙,额头上冒着冷汗,身体不停地哆嗦。
“冷吗?”
林箫竹点点头。
潘明转过身,指尖捻起被角细细掖好,却在收回手时顿了顿。夜风掠过窗棂,万籁生山,一星在水。他终是伸出手,将林箫竹轻轻拢进怀里,掌心贴着她单薄的脊背,一下一下地拍着。
“藤花轻,藤花垂,晚风摇摇影低徊。娘亲怀里小乖乖,数完流萤慢慢睡。”
或轻或浅的歌声里,是如母亲的温柔。
深院空帏,曾经数个无眠的夜,母后皆如这般拥着自己入睡。隔壁寝殿的潘宣已经睡得四仰八叉,自己则蜷缩在母后怀中不把整首童谣听完不肯闭眼。
“云儿停,星儿偎,窗外猫儿不捣鬼。一更暖,二更甜,梦里春溪慢慢追。”
此时,天上的星河漫漫,万家灯火熄灭,陷入沉静。不知何处的钟声敲响,从远方传来。屋后的树林里虫鱼鸟兽发出稀稀疏疏的声响,就连山神都忍不住出来透透气。
怀中的人忽然动了动,呢喃道:“这首歌……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潘明的手瞬间僵住,未等她睁眼便覆上她的眼帘。
“哄睡的童谣,或许阿门曾给唱过。”
骗她不去想起那人的谎话。
母后亲手谱的曲子,这世上除了自己和潘宣,无人知晓。若她当真听过,便只能是那人唱的了。
怀中之人的呼吸渐渐绵长,而潘明望着帐顶绣着的缠枝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母后唱完童谣总会轻点他的鼻尖:“明儿是哥哥,若以后母后不在了,可要好生护着弟弟啊。”
夜风穿堂而过,他下意识收拢双臂,却不知究竟想攥住什么。
好不容易才把林箫竹哄睡着,潘明轻手轻脚地,想把她抱回床上去睡。可自己只是稍稍起身离开一点,她便醒了。
“你去哪儿!”
身体险些栽倒,好在潘明眼疾手快扶住了差点掉下床铺的林箫竹。
潘明笑着摸摸她的脑袋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床铺太窄了,我怕影响你休息,还是睡地上。”
颤颤巍巍的手抓住潘明的衣角,委屈极了。
“那你不要走……我害怕一个人……”
“好。”
潘明将林箫竹扶着躺下,又替掖好被角。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听到承诺后,林箫竹安下心来,浅笑道:“那你不能骗我,既然答应我的,不可食言……”
像是卸下来压在背上沉重的包袱,困意席卷而来。
潘明张了张嘴,几经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抚摸着她的头,哄她入睡。
看着林箫竹再次入睡,潘明侧身在林箫竹身边躺下,握紧林箫竹的手,在她额头轻轻一吻。她就在手里,如一团温暖的火苗,得小心翼翼地捧住,才不被寒风扑灭。
可是……眸光暗淡,潘明心虚地松开了她。
“可我从一开始就在骗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