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云雨朝还暮

周谦把信的一切都送进了林箫竹的脑海里,真切却不可触碰的画面和声音浮现。

白雾氤氲的梦境里,一个年迈的背影趴在桌子上,艰难地写着字。每一个字都写得何其艰难,手颤抖不止,字迹歪歪扭扭。桌子边一个看似**十的婆婆,正为写字的人磨墨。

林箫竹不禁倒吸一口气。是阿爹和阿门。

“箫竹,很抱歉这些年对你隐瞒了太多,就连阿爹和阿娘的事情,都没能与你说个明白。如今你也长大了,在山下游历了三年,想必学到了很多阿爹阿娘没有教给你的东西。你这孩子就是脾气太犟,听不得别人说些什么。

可有的时候,别人说谎不一定就是在说谎,可能是为你着想。没有人愿意说谎,当你知道某个人对你说谎时,不要急着去逼问他为何,先想想他是否事出有因。阿爹和阿娘和寿命将尽,恐怕,我们一家再无相聚之日。

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找到你下山要找的那个人。他是你的解药。找到他,记起一切……”

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笔被划长,笔掉落在地上。那个叫林墨璋的人侧身倒在地上,任由那个叫青璃的人如何呐喊,都不会再醒过来。

梦境如蛋壳般被人敲破,裂纹扩散,一片一片开始脱落。青璃将勉强写完的信小心翼翼地折叠,用颤抖沙哑的嗓音对着信笺上孩子的名字戏谑道:“阿门真的……听不到你叫一声娘亲呢……”

虚弱的身子连将信笺放入衣襟的力气皆全无,最后的话语弱下,青璃就剧烈地咳嗽起来。片刻过后,青璃浅浅笑着也倒在林墨璋的身边。

相爱之人交握着手,像睡着了。

幻象开始逐渐消失,林萧竹依旧呆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远在西北的人化成灰烬,束手无措。她软下双膝跪地,双手撑地,散落的发丝随着额头撞击地面,在地面散开。

“阿门……娘亲……”

林箫竹哽咽着放声大哭,边哭边唤着那此生没能听见她唤这两字的人。

熟睡之人嘴里不停反复地念叨着相同的字词,潘明坐在床沿,替她拭去眼角的眼泪,静静地守护着她。一股同样压抑的感情,如涨潮的海水漫过心坎儿。

看着她眉头越蹙越紧,“娘亲”之后忽然冒出另一个名字。潘明怔愣,傻傻地看着身侧的姑娘。

“你又梦到他了吗?”

林萧竹似乎陷入了一个梦境,奇奇怪怪的梦境。

除了在不断地寻找阿门,远远地、她看见了一个人。

“潘宣。”

宽阔的海面上,唯独一艘渔船,船上站着一身青色玉树临风的男子。

“潘宣……是你吗……”

船上之人听不出相思意,只用冰冷的眼神扫过林箫竹的脸,而后隐没于海面升腾起的白雾中。

“潘宣!你去哪儿!”

麻木的人站在海岸边,恨不得冲进海水,奔向他。

亲密无间的呼唤,清晰地送进林箫竹后方潘明的耳朵里。听者稍是一愣,又冷笑道:“即使是这个时候,你想的还是潘宣啊。”

林萧竹惊恐地回头,后退着蜷缩起身子,做出一副极其害怕的样子,哀求道:“潘明……求求你……放我走吧。”

随即,一只大手附上林萧竹的脸庞,轻柔地抚摸着。那人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冷酷的欣赏着手中的“猎物”。指尖划过脸庞,刚一触碰到林箫竹的脖颈,便猛地掐住她,收紧力度试图断掉她的呼吸。

“放你走?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了。”

“潘……明……好难受……”

林箫竹用力拍打着他健壮的手臂。常年挥刀舞剑之人的手不容挣脱,视野里犹如闪电霹雳,撕扯着眼前陌生的脸。

“你的出现,本就是一种错误。若没有你,阿爹娘亲何故至此?潘宣何苦煞费苦心除掉你?”

他面无表情地丢下话,松开奄奄一息的林箫竹。没有心疼或后悔,只是用脚踢了踢脚边残留一息的人,冷声道:

“既为弃卒,当赴黄泉。”

已是过了三更天,林箫竹终于睡得呼吸平稳。潘明悄悄将手臂从林箫竹身下抽出来,穿好衣裳,带上门出去。

“将军。”

门外恭候多时的人,立刻鞠躬深行一礼。

“韩升……我有没有说过不要来采茶村找我?”潘明浑身不悦,轻声呵斥道。

韩升不敢抬起头去看潘明此时的神情,但是此事绝对不能再拖。潘将军离开的太久,将军府的一堆事情等着他去处理。可他毕竟只是一个副将,要想镇住那些“闹事”的人,威信远远不足与潘明。

“王李两大氏族隔三差五来讨说法,您不在,我不敢擅作主张。”

潘明早料到又是这两家在作祟,说:“此事由来非止一日。只要他们懂规矩,不闹到朝廷去,睁只眼闭只眼也罢。”

“可是将军有所不知。”韩升又说,“王家的那个大少爷王轼奕参加科举中了,现如今,已到西南府的县衙任职主簿了。”

“哦?这么快?平时一副怂样,说都说不出来的,看来我还是小看他了。”潘明一边的嘴角不禁稍微上扬,冷笑一声。

“那将军……”

韩升见劝说无望,额角已渗出细汗。将军若执意不回,他这差事该如何交代?

潘明负手而立,目光掠过韩升焦急的面容。他终究是朝廷命官,公务在身,不好太过为难一个传话之人。至于真相……待尘埃落定之日,林箫竹自会知晓。

“看来,我这戏是演不下去了。”潘明嘴角噙着一丝苦笑。

韩升眉头一皱:“将军此话何意?”

“无妨,随你回去罢。”

韩升刚要展颜,闻言心头一紧,顺着潘明的目光望向那扇紧闭的门。

“那姑娘怎么办?”

“新任知县,按例总要来拜会上司。届时……真相自明。”

潘明走了。

连道别都吝啬给予,只余一张单薄字条压在茶盏下。

【事务缠身,有缘再会】

晨光熹微,林箫竹穿着一件纯白的单衣、松散的披着一件藕色的长褙子,面无表情的握着字条发呆,久久没能回过神来。屋内逐渐阴暗下来,估计是太阳被一朵巨大的云给遮住了。林箫竹脸上的表情变得暗沉、黑暗。

“什么有缘再见……你这一走,就再也不可能见到了好吗。”

字条在掌心扭曲变形,扬起的手却在半空凝滞。最终慢慢摊开在案几上,用颤抖的指尖一寸寸抚平那些力透纸背的字迹。一滴泪砸在字眼上,墨迹顿时晕开成灰色的疤。

“混蛋……再让我见到你,我就把你碎尸万段……”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怔忡中的林箫竹。她慌忙拭去眼角残泪,将松垮的衣襟拢紧,趿着绣鞋跑去应门。

“阿婆?”

晨雾中,挎着竹篮的佝偻身影让她怔住。篮里堆着沾露水的鲜鸡蛋,在朝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林箫竹问道:“阿婆这一大早的,是要提去市集卖吗?”

阿婆笑出满脸褶子道:“这一筐是给你送来的。另外我是来提醒你,你新到咱这西南府,理应去西南府拜访知县大人和将军大人呐。”

林箫竹指尖一颤,强笑道:“您不提醒,险些忘了这茬……”

“诶——!别急啊。”

阿婆一把拽住转身要走的姑娘,打量着她凌乱的鬓发与粗布衣衫。

“得穿的得体一点啊。虽说你说将军,但毕竟是姑娘家,可不能穿着武术铠甲式的衣服呀。”

林箫竹还真打算就穿那一身去。她低头揪着磨出破洞的衣角,潘宣送给自己那套最体面的竹纹襦裙,早被风沙磨成了粗布。

“可我没有像样的衣服了……”

阿婆神秘一笑,从怀中掏出青布包袱:“兰霜那丫头的,你且试试,应该能穿。”

抖开是件雨过天青的广袖上襦,配着月白间色裙,衣缘绣着疏落的兰草。

林箫竹抚过细软的绫罗,忽听阿婆又道:“你先穿这,待会我让兰霜过来给你梳妆。”

“不必麻烦!我这么去就行。”她刚要推辞,却被阿婆瞪回。

“这怎么可以呢!县丞大人倒罢了,那潘将军……”老人突然凑近,促狭地眨眼,“可是个未娶的俊后生呢。西南府的姑娘争着抢着想见都见不着。明摆着的机会,可不得抓紧咯?”

林箫竹耳尖骤红:“阿婆!这哪是拜会,分明是……”

分明是去相亲啊。

阿婆笑着蹒跚转身离去,“行啦,快去更衣。鸡蛋记得趁热吃,吃饱足了精气神儿再去。”

“阿婆慢点。”

退脚进屋,带上门只留一个缝隙给后来的兰霜。打开包袱,拿出里面的衣服。材质果真不一般,完全看不出来是采茶村的一个普通姑娘所有的。

三下两下穿好衣服,林箫竹披散着长发,靠着一面小小的铜镜打量自己,越看越是欢喜。

“等有空去西南府给自己做套衣裳吧。”

西南府啊……

她略显无奈地自言自语道:“要见到那位传闻说嗜血如命的大将军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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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竹
连载中知一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