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点在心头

山洞内滴水欲穿石。

尽管抬起了头,但眼前之人额前凌乱的碎发仍半掩着面容,只隐约透出一双幽深的眼睛。如同傀儡,没有活人感的眸子。林箫竹没有应声,反而后退半步,手已悄然按在腰间的剑柄上,与她保持一丈远的距离。

一声低笑,那人从太师椅上缓缓起身。她抬手,指尖轻轻拨开额前的发丝,露出一张清秀却苍白的脸,眉眼间透着几分疲惫的温柔。

“姑娘别怕,我不害人。”

她向前迈了一步,步履轻缓,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赤足踩在湿滑的地面,裙摆遮去她的脚,但露出了脚指头。宽肥的大脚趾,碎裂的指甲盖,脚底布满常年行走之人才会有的老茧。

待她走到林箫竹面前时,唇角微扬,嗓音柔和得如同山涧溪流,洗涤心灵。

“我叫浣纱,本是西南国的洗衣女。国破家亡后,便逃到此处……晃眼多少载,我一直,一直在等你的到来。”

林箫竹眉头一皱,冷嗤道:“我自幼长在西北,从未踏足西南,你等我作甚?”

浑身散发着不对劲的人,说些话也是莫名其妙。且不说那双酷似行脚商人的脚,面相苍老之人的嗓音怎会柔得跟小姑娘似的?

浣纱笑意更深,眸中似有微光浮动:“别急,来慢慢听我给你讲故事啊。”

“讲故事?你的故事?”

说实话,林箫竹并不感兴趣。比起无聊的陌生人的往事,她更像赶紧解决困扰村民的妖怪。

浣纱似是听到林箫竹的心声,瘦黑的手指从宽大的袖摆下露出,尖锐的指甲点上林箫竹的心口。

“不,是你的故事。”

林箫竹怔住,随即嗤笑出声。

素不相识之人,怎可能知晓她的过往?

她双臂交叠于胸前笑道:“好啊,那我倒要看看,你能编出什么花样。”

浣纱抿唇一笑,眼尾弯成温柔的弧度。

“好,听了……可别说我是胡诌的。”

林箫竹扬了扬下巴,“洗耳恭听。”

浣纱的裙裾在青石地上拖曳出流水般的痕迹,在幽暗的洞窟中宛如一缕游动的月光。她一边踱步一边讲述,声音很轻,却字字分明。

“我不爱说废话,姑娘也不见得想听我说冗长无聊的琐事。你是药人,却又不完全是。你的血脉里流淌着药人之血,却未被彻底侵蚀。知道为何会如此吗?”

林箫竹屏住呼吸,面色发青,静立不语。

“你娘亲阿门笸箩,从西北草原而来,在这里,人们唤她青璃。”

浣纱的指尖停驻在一幅斑驳的壁画上。画中女子正独自攀越皑皑雪山,红衣在风雪中猎猎如旗。

“你父亲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病入膏肓时,青璃动用了药人禁术救他。”

岩壁上的画面徐徐展开:红烛高照的新婚之夜。女子轻抚隆起的腹部。婴孩腕间系着的红绳在烛光下鲜艳如血。一家三口其乐融一派融祥和。

浣纱的声音突然哽咽,揪着袖口假装拭泪:“青璃从未想过让你知晓这一切。直到那日你下山归来,听闻世人视药人为怪物,冲她哭喊‘为何要生下我’……”

壁画陡然转为暗沉,画中的母亲在深夜独坐,颤抖着解开了熟睡孩子腕间的红绳。

“她多希望听你唤一声娘亲啊。可她只敢让你叫她‘阿门’,生怕有朝一日你会恨她入骨。她是那么心思细腻,天真烂漫。抱着缥缈的希望,也会执着地走到最后。”

浣纱的手掌紧贴冰冷的岩壁,洞顶水珠滴落,在寂静中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在数着那些永远错过的晨昏。

“青璃从不是世人口中的魔头,她只是个被感情欺骗痴狂的女子,甘愿登上坤晖绝巅,为救负心之人,妄图逆天改命。为了挚爱之人,舍弃一切。”

林箫竹感到脸颊微凉,抬手触到一片湿意,这才惊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阿门她……真的是我娘亲?可为何你说的这些,我都不记得了?”

浣纱眉头紧蹙,苦笑中带着说不尽的苍凉:“记忆如砚中墨,能被清水晕开,却永不消失。青璃耗尽心力模糊那些痛苦,只为换你一世展颜。”岩壁上的水珠映着微光,像无数未落的泪,“她本可青春永驻,却因强修秘术,未及不惑便白了头。”

零碎的画面突然在林箫竹脑海中闪回:阿门深夜为她系上的红绳,熬药时佝偻的背影……模糊画面中的人微眯着笑眼,坤晖山明媚阳光下,阿门的眼睛很亮,如同草原上的猎鹰刚烈。

“可是……”林箫竹嗓音沙哑,“这些往事,你又从何得知?”

洞内骤然沉寂。浣纱的身影微微颤抖,一滴泪砸在青石地上。

“因为林墨璋……那个混蛋,他抢了我最宝贵的东西。”

林墨璋,林箫竹之父,青璃之夫。

“我爹?我爹他……怎会认识你?”

“何止是认识。”

浣纱的面容骤然凝结成冰。她——不,此刻或许该用“他”。

他缓步逼近,素白裙裾继续在青石地上拖出蛇行般的痕迹。宽大的脚掌显露出来,果不其然是双行脚商人才会有的脚。

“都是拜他所赐,我才不得不将最爱的青璃当作货物卖给他林家;都是因为他,当我再次寻到青璃时,她眼中已再无我的身影;都是因为这个贱人,我的青璃才会傻到去攀那坤晖绝巅!!!!”

他突然暴起,那张姣好的面容在幽光中扭曲融化,如同蜡油般簌簌剥落,露出底下棱角分明的男子轮廓。发簪坠地,鸦羽般的长发散落肩头。

“铮——”

林箫竹的剑锋已抵住对方突起的喉结,寒光映出一张雌雄莫辨的狰狞面孔。

“你不是女人?”

“我这般花容月貌,哪里不像女子?”

他轻抚长发,指甲竟泛着诡异的幽蓝,嗓音已彻底变成低沉的男声。

林箫竹道:“你这个变态!疯子!”

那人突然仰天狂笑,声如夜枭。

“我就是要让天下女子知道,她们的夫君都该千刀万剐!青璃那个蠢货,就该眼睁睁看着林墨璋去死!然后与我双宿双飞……”

“我呸!”

林箫竹真就吐了一口在浣纱脚边,剑锋只需再往前一点,就能刺入他的咽喉。

“阿门跟了你才是三生不幸!你有什么资格站在她身边!”

“贱种闭嘴!!!”

浣纱怒目狰狞,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长剑,用力一挥打开林箫竹的剑,逆转局势,直指林箫竹。

“我等你这么久,荒废那么多年守在这里,就是要杀了你!杀了那个贱人的孩子!断了他林家的血脉!!只要你在这世上活一天,我便一天不得安宁!!!”

“正好!我也正想剖开你的心肝看看,究竟要多肮脏,才会把挚爱之人当作货物买卖!”

岩壁上的水珠突然剧烈震颤。那人暴喝声如惊雷炸响:

“林墨璋!!给老子在地下睁大眼睛看着!!!看我如何把你的亲生女儿碎尸万段!!!”

采茶村。

“阿婆!您见着林姑娘了吗?”

小姑娘兰霜跌跌撞撞冲进院子,嗓音和深情里掩不住的惊慌。阿婆正坐在矮凳上筛着新摘的茶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悠悠道:“清早还见着咧,许是同潘将军游山去了。”

灶台上白烟升起,香气扑鼻。阿婆深嗅一口,感慨着拉长叹息。

僵在门口的兰霜呆了片刻,顿时提高音调:“游山?!他们去的……是那座山吗?!”

“肯定是冲着那洞穴去的咯,年轻人就是好奇心重嘞。”

阿婆说完不禁咯咯笑笑。

兰霜脸色刷地惨白,瘦小的身子在院门前焦躁地转了两圈。采茶村四面环山,传言每个山头都住着妖怪,倘若是林姑娘的话,会去哪个洞……兰霜猛地僵住,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毒蛇般窜上脊背。

“兰霜!你跑什么!”

阿婆的喊声被她远远甩在身后,少女已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裙角翻飞,几乎要擦出火星。

山风如刀,刮得脸颊生疼。兰霜拼命奔跑,肺里烧得发烫。

蔓延出草堆的藤蔓将她跘了一跤,来不及拍去膝盖上的泥,兰霜马不停蹄地继续狂奔。

直到远远望见山洞前那道挺拔的身影时,喉间已漫上浓重的血腥气。

“将军!潘将军!!”

潘明原本抱臂坐在洞外岩石上,闻声回头,眉头微蹙:“说了不许叫我将军……何事这么惊慌?”

兰霜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林、林姑娘呢?”

潘明歪头示意洞内:“进去了。”

短短三个字,却让兰霜如坠冰窟。

……果然,还是来晚了吗?

潘明盯着她惨白的脸色,眸色骤然一沉,升起不安。他唇齿微动,刚要开口质问,兰霜已双膝一软,重重跪在碎石地上。尖锐的石子刺进皮肉,她却浑然不觉,只死死抓住潘明的衣摆,苦苦哀求。

“将军……求您,求您救救林姑娘!再晚一步……她会死在里面的!这洞里住的根本不是妖怪,是一个活生生的男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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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竹
连载中知一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