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的背影出了门消失了。小姑娘发着呆,问身旁的阿婆,“潘将军真的喜欢林姑娘吗?”
阿婆笑问:“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喜欢一个人的话,不是应该很温柔的吗?怎么觉得潘将军……不会怜香惜玉呢……”
阿婆笑了,“傻姑娘,每个人喜欢的方式不同。别看潘将军表面上是生气了,但他心里是在担心林姑娘的。”
小姑娘似懂非懂,又问:“那刚才林姑娘在骂那个男人的时候,潘将军为何如此气愤呢?”
“因为……她骂的可是皇帝啊。”
“皇上?!”
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思考。
和皇上有过交情,还敢出此狂言,就连潘将军都忍着她。
这新上任的将军,来头不简单啊。
茶田里,村里的女人们都在忙着采茶。嘴里唱着熟悉的旋律,一唱一和的。这时,不远处飘来陌生的声音,打断了采茶人嘴里的歌和手上的活儿。这是她们从未听过的旋律,来自一种陌生的乐器。西南离中原很远,各自的文化也有着很大的差异。不合从何时起,每日清晨、太阳初升,那方的小山坡就会传来清脆的音乐。
仿佛音符伴着清风来,让人忍不住沉浸其中。小姑娘矗立原地侧耳倾听,感叹道:“没想到林姑娘长得好看、武功高强,连乐曲都吹的这么好听。每天都能听到,突然觉得太幸福了。”
旁边较年长一些的说:“是啊,难怪这么惹人喜欢。只是今天这一首,听来有些伤感呢。”
“说来,将军走了几日了,怎么还不见回来?”小姑娘问道。
“唉——林姑娘昨日去了县城。”
小姑娘大惊,“难道是……她知道了?”
“嗯……我想,是这样的。”
抵达采茶村的那日,山雾缭绕,远处茶田如梯,层层叠叠漫入云端。林箫竹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指尖拂过树皮上斑驳的裂痕,恍然有种隔世的熟悉感。
“就是这里了。”
潘明卸下肩上的行囊,掸了掸衣袖上的尘土。
他们添置了些简单的家当——粗陶碗、铁锅、竹编的米筛,还有一坛村民自酿的米酒。日子忽然就慢了下来,晨起采露煮茶,暮时听风看云,倒真像是归隐田园,不问世事。
可每当林箫竹坐在檐下,望着远处炊烟袅袅升起时,心里总会浮起一丝恍惚。
这一切,究竟是真是假?
“从前……似乎也这样生活过。”
她低头凝视手腕上那根褪色的红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绳结。记忆深处,依稀有两个模糊的身影,他们牵着她的手,笑声融进林间簌簌的风里。可每当她试图看清他们的脸,画面便如晨雾般消散无踪。
是梦吗?
红绳系得很紧,边缘已磨得发毛,却始终不曾解开。她恍惚记得,有人曾在她临行前郑重地为她系上,指尖颤抖,声音哽咽:
“戴着它,莫要弄丢了……”
可那人是谁?
忽然,耳边响起一段遥远的对话。
“阿门,这是什么?”
稚嫩的童声,雀跃的好奇。
沙哑却温柔的嗓音缓缓开口道:“你箫竹长大了,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药人。这根绳子可以抑制住你体内的能量,与普通人无二。答应阿门,千万不能解开。”
“我记得了阿门!那我走啦!”
脑海里浮出模糊的画面,一下子刺痛林箫竹。
她猛地按住太阳穴,可突如其来的刺痛让她眼前发黑。
那个说话的小女孩……是她自己?
“阿门”在西北草原的语言里是“阿娘”的意思……那个人,是她的娘亲?
她……有娘亲?
“不可能。”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
她明明是个孤儿,无父无母,从小颠沛流离。十岁那年被掳上坤晖山,炼成药人,受尽折磨。后来她逃了出来,独自在世间挣扎求生……
可为什么除了这些零碎的片段,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坤晖山、药人、那个阴鸷的老妇人……
再往前呢?再往前是什么?
头……好疼。
为什么什么也想不起来?
潘明倚在远处的老槐树下,沉默地望着这一切。
当绳子重新系回林箫竹的腕间时,她又变回了那个“普通”的林箫竹,忘了身为药人时所见所闻的一切。
包括所谓的“真相”。
山风拂过,潘明低叹一声。
“药人么……阿门笸箩为了救你们,当真是……耗尽心血啊。”
晨光初露时,林箫竹推开木窗,远处采茶村的炊烟已袅袅升起。曾经荒僻的土坡上,如今也飘着淡淡的柴火气,与山下的村落遥遥相映。一条清澈的小河蜿蜒而过,石桥上偶尔有村民扛着农具走过,绿意盎然的草地成了天然的纽带,将她的孤屋与山下的烟火气悄然相连。
邻里待她极好,常有人不嫌路远,特意绕上山坡,给她送来新蒸的米糕或腌好的咸菜。林箫竹不好意思白受恩惠,便在屋旁辟了块菜地,学着种些萝卜青菜。她还跟着村里的妇人去茶田,可采茶需得指尖轻巧,眼明手快,她总是慢半拍——别人已采完一片,她还在原地挑挑拣拣。
“这活儿,果然不适合我。”
两日后,茶田里再不见她的身影。
至于潘明,这几日收到了好几封密信,都是催他回将军府的。
以往,朝廷诏令一到,他从不迟疑。可这次,他竟一拖再拖。
他若走了,这一切便结束了。
晨光里,他望着在菜地里笨拙锄草的林箫竹,胸口发闷
她最恨欺骗。若她知道,眼前这个“潘明”就是当年那个声名狼藉的潘将军……
她会如何?
“潘明?想什么呢?”
林箫竹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潘明这才回神,发现自己捧着茶杯在石凳上坐了许久,茶水早已凉透。
“没想什么。只是太阳很暖和,在发呆。”
林箫竹噗嗤一笑:“哪儿有人皱着眉头发呆的?” 她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茶杯,顺手搁在石桌上,拽起他的手腕就往外走,“陪我去个地方。”
“去哪儿?”
“跟我走就是了。”
她步履轻快,潘明却被拖得踉跄。直到山路渐陡,她才兴致勃勃地回头:“我想去大家说的那个‘妖洞’看看。”
潘明挑眉:“那个据说会惑乱人心的山洞?”
“对!” 她眼睛亮晶晶的,“我倒要瞧瞧,里头住的是什么妖怪。”
潘明失笑:“若真是妖怪,你待如何?”
“怎么办?” 她歪头想了想,“先试试一剑能不能杀了他。”
“阿婆可说,那妖怪专惑女子心智。” 潘明故意压低声音,“别忘了,你也是女子。”
林箫竹脚步一顿,忽地轻笑一声:
“那又怎样?”她抬手,指尖搭在腕间的红绳上,“反正,我又不是人。”
林箫竹说得轻描淡写,说话间解开了手腕上的绳子。
绳结松开的一瞬,山风骤烈。
她这是立下了军令状。
不成,不归。成了,也不归。
林箫竹自己都觉得可笑。从何时起,她竟觉得活着如此无趣?
但至少,在死之前得做点有意义的事。
比如,杀了洞中的“妖怪”。
再比如,送信去京城,告诉那个叫潘宣的人:
“林箫竹死了。”
她忽然很想看看,他听到这消息时,会是什么表情?
山洞孤悬在远离村落的险峰之上,四周嶙峋的怪石如恶兽獠牙,将洞口围成一张狰狞的巨口。阴风呼啸着灌入洞中,发出凄厉的呜咽,仿佛无数冤魂在深渊里哀嚎。林箫竹刚靠近洞口,便觉一股刺骨寒意顺着脊梁窜上来,双腿突然发软。
有什么东西在拽她。
她猛地抓住身旁的潘明,可潘明却神色如常,甚至惬意地眯起眼,任由山风拂过耳畔。
“怎么了?”他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有……有妖怪……”林箫竹声音发颤,瞳孔紧缩成一点,“它在叫我……”
潘明心头一紧。他忽然意识到,这山洞的诡异只对林箫竹起效。在他眼中,这不过是个寻常洞穴。
“你看见什么?”
“光……”她指向洞内幽暗处,指尖发抖,“那道光……在呼喊我的名字……”
她猛地转过身紧紧扶住潘明,“如果我出来变了,要杀人什么的,你就杀了我。如果我迟迟没有出来,你就——”
“我就一直等你出来。”
林箫竹本想说如果自己没出来,潘明就回去告诉大家,她死于洞中。向朝廷汇报说,林将军因公殉职。
“我会等你出来的。迟迟没有出来,我就进去把你带出来。但是!”
身体被他一把拽入怀中。温热的胸膛贴着冰凉的脸颊,“不要逞强,我会一直在这里,需要我就喊我,知道吗。”
“潘明……”
她鼻尖突然发酸。这一刻闪回脑海的,竟是西北出征前,潘宣冷漠的侧脸。若当年那人也这般挽留……
可惜这世间情爱,多半错付。
青璃养她十八年,教她习武吹笛,最终不过为炼就杀人利器;潘宣说尽甜言蜜语,转瞬便将她发配边疆;就连憨厚的阿陈,亦早有家室……
“潘明,谢谢你。”她轻轻推开潘明,将腕间红绳又系紧一分。
“谢什么?”
“嗯……反正就,谢谢。”
谢谢你,给了我两次生命。
西北沙场的血雾中,那道模糊的玄甲身影终于清晰。纵使记忆残缺,她已确信,那日从尸山血海里抱她出来的,是潘明。
就为这份恩情,她也要活着走出这妖洞。
林箫竹深吸一口气,终于踏入了山洞。
洞内漆黑如墨,方才在洞口瞥见的那一缕微光,此刻已彻底消失。她指尖抵着湿冷的岩壁,一步一步向前摸索。出乎意料的是,地面竟异常平整,仿佛有人刻意修葺过。
不知走了多久,久到时间都仿佛凝滞。
忽然,眼前豁然开朗。
几盏青铜烛台静静燃烧,昏黄的光晕填满了狭小的石室。
正中央,一张暗红色的太师椅突兀地立着。
椅上坐着一名白衣女子。
那女子的衣裳极不合身。袖口垂落,堆叠在青石地上,如雪浪翻涌;裙裾逶迤,在烛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冷泽;就连她那头乌黑的长发,也如瀑倾泻,与衣摆交织,铺陈一地。
她一只脚懒散地踏在椅面上,另一只随意点地,头颅低垂,仿佛沉眠。
林箫竹的脚步声惊动了她。
她缓缓抬头。
“你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女子的嗓音空灵缥缈,似山间雾霭,又似檐角风铃,听得人耳根发软。
“我一直在等你……从前,到现在。”
林箫竹蹙眉:“你等我?你我认识吗?”
女子轻笑,长发无风自动:“只不过,是我认识你……而你,早已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