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宝斋的钱掌柜近几日多了件烦心事儿,每日午后都要及时躲去后院或是楼上。
过几日百宝阁的女郎君及笄礼,要在八宝斋订二十桌席面,今日午时与百宝阁的管家商定事宜迟了些,唉,就被逮个正着。
钱掌柜一手抱着账本,另一手死死抓住通往二楼的楼梯护栏,身后吊着个玉面小郎君。
这小郎君嘴里不停嚷嚷:“钱掌柜!钱大人!钱郎君!求求您啦,我不白吃!给我削削价吧!我给你当牛做马!……”
后头还站着个头顶瓜皮帽,肩挂抹布巾的店小二,想上手拉又不敢,只能焦急的念叨:“小郎君,非是我家掌柜不卖与你,实在是县令大人发了话,不可留你刷碗蹭吃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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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肆整理一下歪扭的衣襟,发髻随手一挽,抱着八宝斋的烧鸡往外走去,身后留下不停叹气的钱掌柜和店小二。
八宝斋开在七里街最热闹的一段,安平桥的斜对面,阿肆抱着烧鸡靠着河岸边的石柱子就开始啃起来。
边啃边嘟囔,“可不能带回县衙去,届时再给我收去了!哼!公子好狠的心!……”
“阿肆!!!”
阿肆嘴里塞满鸡肉,被这大喊声惊得深吸一口气。
“餩!”“呕!”
趴在地上将噎住的鸡腿骨好不容易吐了出来,阿肆大口喘气,自己竟然差点被好不容易得来的烧鸡给噎死!
还不等阿肆爬起来找那大喊的人算账,“阿肆!”“阿肆!”“阿肆!!!”一声接一声的叫喊传来,从河岸另一侧跑来一道深色的影子,速度极快,猛的扑在阿肆面前。
阿肆看着扑倒在面前眼泪婆婆的阿果,有些懵圈,自己不过是偷偷吃只烧鸡而已,不至于喊得像我死了一样吧!
阿果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拉着阿肆的衣袖,急忙说道,“救救林娘子!快!快!!”
阿肆闻言,眉头一横,扯回被拽着的衣袖,随意擦了擦嘴,伸手牵起还跪在地上的阿果,二人飞奔过桥往堆枣巷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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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枣巷中,林味坊前,林引苏一手抱木盘,一手叉着腰,声音清脆悦耳,居高临下的望着被压在地上的泼皮老五,冷声道:“你从前来便讨不得好,如今还敢来,想来是堆枣巷给你的教训不够深刻了!”
刘二婶将抗在肩上的凳子放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下去,嘲讽道:“不过是个游手好闲、小偷小摸之徒,你有一帮绿林好汉,倒是叫出来让咱们都瞅瞅!”
泼皮老五颤巍巍的伸出手来,一双三角眼瞪向林引苏和刘二婶,还想放狠话:“你们俩给我……啊!”
“哟~连我一弱质女流都打不过,你还要怎样?想让大家的铺子开不下去?我从前在冀州杀猪宰牛时,整个场子里,只有狗叫得最凶。”
王大娘不急不忙将手中的扁担握紧,朝着伤口处用力的摁去,泼皮老五惨叫一声,识相的趴在地上紧闭上嘴。
“诶诶,王大娘子,别给戳死了,如今县令大人来了,自是要扭送官府去的,一会儿……”苏货郎话还没说完,忽然被人往一侧推开,窜出来两道手牵着手的身影来,二人见到躺在地上的泼皮老五都愣在了原地。
林引苏伸手招呼阿果过去,“这么快就把阿肆小郎君寻来了,看你跑得满身都是汗,擦擦。”
阿果脸上的泪痕都还没干,有些蒙圈,还是阿肆及时反应过来,问道:“……怎么回事儿?”
苏货郎摊了摊手,指着王大娘手中的扁担,“这位小官爷,你可见着了,那是我的扁担,但打人的可不是我,一会儿上堂,您可要为我作证。”
王大娘爽朗的笑道,“好你个苏麻子,本姑奶奶这算行侠仗义!为民除害!待将这泼皮扭送去衙门,若有赏钱你可莫要上来讨!”
围着的乡邻们哄笑出声,苏货郎摆摆手,“得得得,莫要再戳了,我那扁担用了十余年,沾这泼皮的血多晦气!”
阿肆终于缓过神来,又听了听周围乡邻七嘴八舌的解释,大约理清了来龙去脉。
一月前这一批北迁的队伍刚到平州城,人数众多,加上周边有许多乞儿流民,军队将北迁队伍护送到,简单登记过后就离开了,城中暂时无人管辖。
刚到时,堆枣巷众人白日里修墙筑瓦,三餐都聚在一块儿吃,常有乞儿来讨食。
众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每餐就多做一些,谁得空就去巷口施发善粥。
某日正好是林引苏和货郎家的苏娘子得闲,谁知施粥时便引来了这泼皮老五,不仅言语调戏还试图上前动手动脚。
当时这泼皮老五就在众人的围打中仓皇逃走,前些时候又出现在城中,见他不往堆枣巷中凑,大家也不稀得搭理他。
今日竟自己送上门来,免不得再讨一顿打了。
阿肆一手抓起半死不活的泼皮老五,转身对着堆枣巷众人道,“谁知晓今日所有事儿,又得空的,来一个和我去县衙走一趟。”
王大娘将扁担丢回给苏货郎,叉着腰道:“阿肆小郎君,人是我打的,我跟你去!”
林引苏刚叮嘱好阿果守店,连忙上前,“今日这事儿因我而起,我又全程都在场,要去县衙自然是我。”
粱婶牵着小阿淑看完热闹正准备回去,闻言接话道:“王大娘,你家郎君去汉阳郡城进货,怕是要回来了罢,你去了县衙,他回来连口热食都没得吃,一会儿林娘子去县衙,我让阿全跟着去,他学过些拳脚,也算有些用处。”
阿肆有些无语,“只是去将今日之事诉说清楚,又不是蹲大牢,怎地还要你争我抢呢。”
“阿肆小郎君说的是。”林引苏轻轻颔首。
转身对着众人作揖道:“今日多谢诸位乡邻,我与阿肆郎君前去县衙将这事说清楚,还要状告这泼皮调戏轻薄良家女子!定要让这泼皮老五以后绕着堆枣巷走!”
众人拜别散去,阿肆押着泼皮老五,林引苏跟在身后,三人朝县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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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至县衙时,堂内正在办案,阿肆将泼皮老五丢给其他衙役看管。
带着林引苏来到一侧的房间里,阿肆拿出笔墨纸砚,又主动磨起了墨,林引苏道一声谢,便开始动手写诉状。
本朝诉状为方便于民,诉状上书写清楚姓名、户籍地址、状告者姓名、诉求和事情经过即可。
林引苏来的路上就在心里过了腹稿,写起来十分顺畅,不过两刻钟就差不多快写好了。
衙堂内,沈见知审理完今日第六桩诉案,终于歇下来喝口茶,新招来的主薄杨豪停下手中的笔,将案件记录呈了上来,沈见知接过记录,简单过了一遍,点点头让杨豪拿回去收录。
站在外头的一黑瘦衙役连忙上前,说起了阿肆郎君押回来一个泼皮,一道来的是堆枣巷里那位糕点铺的林娘子。
沈见知站起身来,快步向那侧的房间走去,这个房间平时用于存放诉案和文书,若是没有提前写好诉状来,也可以作为写诉状的地方。
门并没关,沈见知到时,林引苏正好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纸张拿起来轻轻甩一甩,好让墨渍干得快些。
阿肆觉得磨墨无聊了些,只磨一会儿就跑出去了,林引苏将写好的诉状又看了两遍,确保无误后收起,准备去看看县令大人腾出空来没有。
“大……大人!”林引苏连忙行礼作揖,低下头暗自腹诽:这县令大人,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甚声响!
沈见知回过神来,两步上前回礼道:“林娘子此次前来,所诉之事我已知晓,城中有此泼皮闹事,是沈某疏于职守,办事不力。”
林引苏拿出刚收好的诉状,双手递上前来,“大人,这是民妇刚拟好的诉状,所述之言句句属实,均可查证,恳请县令大人为民妇做主!”
沈见知接过诉状,稍稍看罢,将外头的衙役喊了进来,让人将泼皮老五提上堂来,立刻就要审。
那泼皮老五被衙役丢进了县衙的地牢内,此刻正躺在地上装死,嘴里小声咒骂,听见被传唤上堂的声音,心里一横,爬起身来大声怒骂道:“好你个寡居妇,竟敢真的状告于我!待我出了这地牢去!定要……”
“定要什么?”黑瘦衙役打开牢门,身后走出另一高壮衙役,单手就将那泼皮老五拎起来,也不等他回应便往外拖去。
将泼皮老五一把丢进衙堂内,黑瘦衙役向高壮衙役使了个眼色,后者才憨憨傻傻的一笑,二人退出衙堂。
“啪!”惊堂木用力一拍,泼皮老五吓得浑身一激灵,股战而栗,不过一会儿,一股腥臊味弥散开来。
林引苏目光一沉,掷地有声道:“民妇是堆枣巷中林味坊店主林引苏,此人名为泼皮老五,平日里游手好闲、蹭吃蹭喝、以偷鸡摸狗为生!今日此人进我店中,言语侮辱,肆意辱骂,甚至试图对我与店中小伙计动手!如若不是巷中乡邻们赶来得快,恐怕今日,民妇就得躺着在这儿告这诉状了!”
说罢,林引苏抬手作揖,直直跪地,“此事详细经过已写于诉状中,请大人明察!为民妇做主!”
沈见知坐在高堂,见林引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背部挺直,双目坚韧,眸光不由得又幽深了几分。
心中暗暗腹诽:这么硬跪,膝盖怕是破皮了吧……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杨豪捂着嘴硬憋出几声咳嗽,对着发呆的沈见知猛猛眨眼,直到县令大人回过神来,才长叹一口气提起笔来,准备做诉案记录。
此案处理得极快,那泼皮老五前两日就被其他人状告过,曾言语调戏三北街铁匠铺的江娘子,被江娘子拎着刀追了两条街后偷跑出了城。
待杨豪将江娘子的诉状找出来,两张诉状一比对,事情经过竟大同小异,泼皮老五的供词也无需再听,沈见知惊堂木再一拍,泼皮老五被拖下去行二十杖。
泼皮老五被高壮衙役拖走,沈见知站起身来,走上前将跪地的林引苏扶起,开口道:“这个地痞无赖,前些时日衙役就去抓过,这二十杖要不得他性命,但定能让他长些教训,此事过后,难保他不会借机寻仇,往后林娘子房屋院门夜里需关紧些,若有苗头不对,及时来禀。”
林引苏退后一步,避开沈见知的手,作揖拜谢道:“多谢大人为民做主,大人叮嘱,民妇谨记在心。”
说罢,林引苏再次拜谢,在杨豪的诉案记录上签了字,对杨主薄盈盈一拜,道谢离去。
沈见知站在原地,见林引苏的身影出了县衙消失,才出了门向后院走去。
杨主薄已年过半百,小眼睛骨碌碌来回一转,看了看二人离去的方向,捋着山羊胡子,漏出一丝了然的笑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