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右耳房点起了四五盏油灯,照得房间内亮堂堂的,林引苏坐在靠窗的文案后,伸手接过阿果递来的纸张。
看了一会儿,开口道:“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不行,得重练,日后我若暂不在店中,你记账时写成这样,我怎么认得出来呢。”
林引苏左手拨算盘不停,右手抽出一张空白的纸递过去:“识字不可急躁,但也不可懈怠,今日就练到这里,这张纸你拿着,明日夕食完,你回来可得接着练。”
阿果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有些不解的开口:“林娘子,记账簿的那些字我很快就会学会的,为何还要写旁的字,看那些书啊。”
阿果指着小书桌上,林引苏从书柜上翻出来的几本书道。
林引苏停下打算盘的手,看着阿果正色道;“堆枣巷中皆是平民,各家手中财富看明面上也大约有数,但心中的财富却不可窥见,这书这字便是心中的财富,今日你所学所练,日后会成为你的双翅,助你翱翔于天际也说不准呢。”
见阿果懵懂的点点头,或许是自己说的晦涩了些,林引苏顿了顿,又道:“我朝女子虽不能科考入仕,但可以经商,读了书明了理,会识字认账做人,就可以自己开铺子,你现在没本钱,先从账房娘子和前台掌柜做起,工钱每月比跑腿小厮多好些呢。”
“若你书读得好,像刘二婶家的颂女郎,日后可以在学塾做女先生,不比做个店小二得人尊重?”
“如果寻个师傅学些武艺,还可以做行脚商人甚至是镖师,游遍大好河山,无论你将来做什么,难道不比穷苦人家的女郎们,尚未成年就得早早嫁人草草一生的好?”
阿果的眼神在林引苏一句又一句话中,逐渐变得坚定起来,她站起身来,郑重的向林引苏作揖,“阿果明白了,林娘子收留阿果,又教我识字明理,于阿果是大恩,此生无以为报,只能……”
林引苏抬起阿果的双手,将她扶起,嗓音里带着笑意:“若说大恩倒也不至于,我非是平白收留你,对门的刘二婶家可是为你付了整整三月的租金呢,明日你再去谢过她吧。”
右耳房中的烛火闪动,直到夜已极深了,才被阿果吹灭,回到右厢房中,阿果顺着左侧墙壁一点一点的摸过去,直至将整个房间墙壁都摸过一圈,还尚未有困意。
房间正中央的四方桌,桌上的茶盘和瓷杯,房间内侧的雕花木床,右侧的八宝立柜,柜旁还立着一架绣花屏风。
房间内的家具其实都非常陈旧,还有些许裂痕,但阿果每样都小心翼翼的摸了一遍。
最后从床底掏出自己灰扑扑的包袱来,打开后,将两件洗干净的破旧衣裳放进八宝立柜中,见自己的烂衣裳还没有旧八宝柜干净,阿果又拿了出来。
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将破衣裳塞回包袱里,阿果脱下外衫爬上床,缓缓的躺下身子,不过一会儿沉沉睡去。
梦中的阿果长了双极大极大的白色羽翅,双翅飞舞飞到了天上那朵最白最大的云上。
阿果在这片柔软的大云朵上蹦蹦跳跳,来回打滚,梦里的世界美丽明亮,好似黑夜永远不会到来一般。
次日早晨,林引苏站在屋檐下伸懒腰,阿果早醒了,正在院子里扫地,二人打了招呼便开始准备开铺事宜。
将糕点全搬到前头铺子,林引苏交代完阿果,又回到灶屋内,这几日她准备做些甜汤和凉粥,先试试味道,若是合适,等这半月新开张的热气过后,就可以推出新品了。
来到左耳房中,倒出一些赤豆来,这些赤豆个大饱满,味道更加浓郁,是前些天在王大娘家买的,林引苏拿出一颗扔进嘴里嚼了嚼,确实比青州的赤豆更香更好。
“正好天热了,做赤豆甜粥试试吧。”
端着选好的赤豆来到院子,先将不够饱满的赤豆筛选一下,再倒水浸泡,赤豆需泡五六个时辰,煮的时候才能更快变得软烂。
将红豆泡好,林引苏来到前头铺子,见阿肆仍然穿着昨日那身衙役服,带着几个人正在铺子外的墙上张贴诰文。
阿果见林引苏,连忙说道,“林娘子,我正要进去告知你呢,那个衙役说月底或许要订许多许多糕点!让你午后前去县衙与县令大人商谈。”
林引苏听得云里雾里的,见阿肆帖完诰文,连忙招呼他过来,递了块糕点过去,阿肆接着直接啃了起来。
两口就吃完一块,又眼巴巴的看着糕点说道:“林娘子,过些时日,朝廷派遣的数十位工匠师傅就要到了,届时庆武军也会来一个百队,三餐吃食会是一个问题,城中有几家食肆负责两餐,至于晨食我向我家公子举荐了你的糕点铺子,价格公道份量也不少,林娘子可愿意?”
林引苏眉心蹙了蹙,又递过去一块缓缓问道:“庆武军……不是负责在凉州驻守边城吗?怎么来雍州呢?”
阿肆将嘴里的糕点咽下去,回话道:“是朝廷下的命令啦,具体是什么,公子没说,但既是调动边城驻守的军队,应当是重新修筑城墙之列的大事罢。”
说完后,阿肆左右看了看,凑上前来,小声说道:“年前的突厥人猖狂,雍州六个郡内数十个城池都遭了殃,按总数来说被屠城的其实不算多,听说皇帝陛下知闻雍州和凉州有十数个城池,平民多数未成功出城便被屠戮殆尽,十分震怒,派遣了位领兵的郡主来负责重新整修城池呢。”
林引苏点点头,追问道:“既如此,对平州县城来说也是好事一桩,自是要尽力相助的,不知庆武军的人何时会到?”
阿肆在衣摆上擦了擦手,伸手向木盘里被阿果一竹夹拍回来,尴尬回道:“我也不知,公子应该也不知的,京都来的工匠会一路修筑过来,或许月底,也可能下月去了,公子的意思是,今日先请林娘子去县衙商谈此事,若是合适,请林娘子提前预备着,待工匠们和军爷们来时,再临时准备怕来不及呢。”
再想细细问问阿肆,见他吃个糕点没完,想他或许知道的也说得差不多了,便交代了阿果看好铺子,从柜台里拿出食盒,每样糕点都装了些,林引苏拎着食盒越过阿肆出了门。
***
“这位大人,我是堆枣巷中林味坊的店主,听阿肆郎君说……”
“进去吧!”守门的衙役让开一条路来,林引苏将还未说话的话咽了回去,走了进去。
县衙内正在办案,正门对着县衙大堂,林引苏提着食盒快步走到侧边,见县令大人头戴高帽,十分威严坐在上位,朗声向堂下跪着的二人问话:“你二人都言那只母羊是自家的,可有凭证?”
左侧跪着的年轻女郎道:“我家世代养羊,以雍州黑羊为主,那只母羊是从凉州买来下崽用的,我亲自买的再熟悉不多,大人您让人看看,母羊腹部可是浅白色的短绒,与本地黑羊有明显区别!”
右侧跪着的高瘦汉子大声道:“大人明鉴!我家世代以务农为生,在城外数亩良田,前几日家中看守田地和家门的大狗下了小崽,大狗年纪大了出不来奶,前日我特地进城,在南集市买下只母羊用以喂食小狗崽子,怎知今日这婆娘带人打入我家中!道我偷抢她的母羊!我可是付了银钱的,有票据佐证!”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张单据来,衙役接过递到沈见知的堂案上,沈见知拿起单据看了看,对着一旁的刘莽道:“去把人带来。”
刘莽领命准备去南集市抓人,出了衙堂见林引苏靠在一旁的廊桥边,简单交谈作揖后快步向外走去。
林引苏拎着食盒偷偷听了许久,刘捕头去南集市带卖羊人还没回来,县令大人听堂下的人掰扯来掰扯去,争执许久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终于不耐烦的猛拍了一下惊堂木,高声说道:“既然这母羊暂定不出归处,羊先放在县衙,二位稍作休息,近日不可离开城内,容后再审!”
沈见知快步下了堂,走到衙堂外,对着林引苏歉疚的作了个揖,林引苏连忙摆手道不可。
沈见知歉然一笑:“今日是沈某有事相求,还劳烦林娘子在此处等候,是沈某的不是。”
林引苏听闻心中一暖,连忙回礼:“修筑城墙乃是大事,作为城中百姓应尽力相助,说不得大人相求的话,实在折煞民妇了。”
沈见知微微一笑,抬手道:“此事确系比较重要,繁杂之处众多,还请林娘子到后院内坐下详谈。”
林引苏点点头,跟在沈见知身后来到县衙后院,见两侧既无名贵花草,又无甚摆件器物,只有院中一丛紫竹冉冉而立,不由得对这位县令大人更高看一分。
二人来到紫竹旁的石凳坐下,沈见知抬手亲自给林引苏倒茶,林引苏有些受惊的接过,连忙将手中的食盒提上来。
开口道:“这是铺中的糕点,我每样都拾了些,见阿肆小郎君吃得欢喜,不知县令大人可食这粗制之物,只作是民女一番心意,大人莫要嫌弃。”
沈见知笑容不禁又扩大了一些,自抬手从食盒中捏出一块来,塞进嘴里,他道:“林娘子过谦了,若这都是粗制之物,怕我的舌头便是城外八孤岭的石块了。”
林引苏忙笑着应道:“大人过谦,我家世代以做那糕点为生,只算有些经验罢了。”
沈见知摇摇头,随意问道:“我见林娘子的糕点大多是青州和扬州的样式,敢问从前是何处人也?”
林引苏坐直身子恭敬回答道:“民妇从前是青州锦阳郡人氏,后来阿母将糕点铺子开到青州城内,便改换户籍,我自幼时在青州城内长大,也算半个青州城人。”
沈见知心头一沉,将手指揉上额角,语气有些无奈道:“林娘子,我只是闲聊,并非故意查问,你无需这般紧张郑重。”
林引苏松了口气,手指在桌下轻轻搓了搓,开口询问起关于庆武军和工匠事儿来。
将想问的话说出口后,林引苏喉头紧绷,原以为不会那么容易听到。
谁知沈见知喝了口茶,语气随意闲聊般开口:“雍州六个郡内,有近十个城池,东南西北四面,却只有两个城门,自年前将突厥人赶走后,陛下大为震怒,势必要在今年内将这些城池重新加固,修开四门,以免……”
“林娘子可知,一个数万人的城池需要撤散百姓,只有两个城门,所需几时?”
林引苏握紧手指,摇摇头。
沈见知叹了口气,接着道:“两年前,突厥人南下突然,庆武军节节败退至三十里外汉阳郡城,汉阳郡城易守难攻,原本已稳住局势,曾从南门派出数只百人军队,原意是向后方各城池传递消息,将城中百姓尽快疏散。”
“雍州地广人稀,山多林多,百姓们大多世代生活在此,只要出了城池便可自寻躲藏之地,谁知汉阳郡城不过两日便被攻破,半日平州城就被包围了,城中还有大半百姓还未出城,剩下的人尽数被围在城中。”
“直至年前大军打回来,那时的平州城,残垣断壁满目疮痍,街巷中…..皆是堆积如山的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