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李青梅

李青梅刚冲完澡,浴室的水汽还没散尽,他用毛巾擦着半干的头发,走到书桌前坐下。书桌上铺着张裁好的宣纸,砚台里是昨晚刚磨的徽墨,泛着温润的光,狼毫笔搁在笔山上,笔尖还带着上次写字残留的墨香。他打开□□,书法群的消息提示在屏幕角落闪着,可他没急着看,指尖轻轻碰了碰笔杆——今天该写点什么诗?

脑海里空了几秒,突然闪过精神病院门口的那一幕:淡青色的衬衫,扎得整齐的低马尾,还有她转身时被风掀起的衣摆,像片轻得要飘走的云。那抹身影明明只匆匆掠过,却在他心里落了根,连带着那天的风、飘在空气里的樱花甜香,都变得清晰起来。

他握着笔蘸了墨,笔尖落在宣纸上时,几乎没犹豫。“倩影随风去”,五个楷书端端正正,墨色浓淡均匀;写下“我心固永恒”时,手腕却微微顿了下,“固”字的最后一笔,被他无意识地描粗了些,墨痕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像要把这份没说出口的心思,牢牢钉在纸页上。

他用手机拍下字迹,裁掉多余的边角,发进了书法群。没等半分钟,胖鸡的消息就跳了出来,还是熟悉的两个字:“牛逼。”

李青梅看着屏幕,忍不住笑了——胖鸡总是这样,评价简单直接,却带着股爽快劲儿。他回了句“你也牛逼”,指尖划过屏幕,点开了胖鸡紧接着发来的行书图片。这一看,眼睛瞬间亮了:胖鸡写的“倩影随风去”,竟真的带着风的形态!“倩”字的撇画轻飘,“影”字的竖钩藏着韧劲,最妙的是“去”字的捺画,舒展得像要飞起来,和他记忆里典春衫那截被风吹起的衣摆弧度,分毫不差。

他悄悄把这张图设成了聊天背景,又翻出自己刚写的楷书照片,放大看了看“我心固永恒”五个字,忽然起身去书桌上找了支铅笔,在手机屏幕的倒影里,对着“永恒”下方轻轻描了行小字:“风去,心随。”字迹浅淡,像怕被人发现的小秘密。

这时,群里玉米的点评弹了出来:“今日最佳必须是胖鸡!这行‘倩影随风去’笔锋里藏着劲儿,比小李的楷书多了三分野气,更贴‘风’的意趣。”后面还跟着个竖大拇指的表情。

李青梅没反驳,反而认同地点点头。他再看胖鸡的字,越看越觉得有意思——那股不拘束的野气,像极了典春衫说话时的模样,上次在火锅店听她聊“与蟑螂共生”,语气里就带着这种不管不顾的认真。正想着,手机震了震,是胖鸡发来的私聊,只有一张图:纸上写着“心随”二字,草书写得龙飞凤舞,末尾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月牙,线条幼稚,却透着股雀跃。

他盯着那月牙看了半分钟,耳尖的红还没褪尽。窗外的满月刚好爬过梧桐树梢,银白的月光淌进房间,落在书桌上的宣纸上,把墨迹衬得更黑了。李青梅拿起笔,又蘸了点墨,在宣纸上写了个“月”字。楷书依旧端正,笔画横平竖直,可在勾锋的地方,他悄悄收了收力道,藏进了点不易察觉的柔和,像把月光揉进了笔锋里。

这次他没发群里,只把照片存进了相册,新建了个加密相册,命名为“等”。相册里目前只有两张图:一张是胖鸡画的月牙,一张是他写的“月”字。

袁定阳来武汉做项目,忙完工作的间隙,约了典春衫在江边的火锅店见面。这家店他上次来武汉时和典春衫去过,靠窗的位置能看见江景,此刻窗外的梧桐叶正被风吹得打着旋儿落下,一片叶子飘得太急,刚好撞进火锅蒸腾的热气里,没几秒就软塌塌地贴在了玻璃上,像个迷路的孩子。

袁定阳把菜单推到典春衫面前,指尖敲了敲菜单上的“嫩牛肉”:“记得你上次说爱吃这个,要不要再点一份?”他说话时语速平缓,带着心理医生特有的温和节奏,镜片后的目光落在典春衫身上,带着自然的关切,“采奕最近怎么样?上次在伏尔黛庄园见她,穿了件鹅黄色的裙子,眼睛亮得像揣了星星,说起生物**时,整个人都在发光。”

典春衫正用漏勺捞锅里的鱼豆腐,闻言忍不住笑了,眼角弯起个浅弧:“现在比那时候还亮呢!她刚出院就没闲着,先是联系上了清华的春叶——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学经济的同学,两人一拍即合,要搞个《星火报》。现在天天在宿舍写社论,凌晨两三点还在群里发草稿,说要‘用生物**给世界开药方’,劲头足得很。”

“躁期患者的创造力确实会格外突出。”袁定阳往锅里下了一把嫩牛肉,牛肉片在滚汤里很快变了色,可他夹菜的手却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认真,“但你得多留意她的状态,这种高强度的理论构建,很容易透支情绪能量。万一热情退得太快,她可能会跌进低谷,到时候得有人陪着她。”

典春衫舀了勺番茄汤底,温热的汤滑进喉咙,却让她想起龚采奕发在朋友圈的话:“他们说我有病,可我觉得,偏见才是病。”她抬眼看向袁定阳,刚好撞进他镜片后了然的目光:“采奕跟我说,每次熬夜写完社论,就站在宿舍阳台看月亮,说那月亮是‘未完成的圆满’。你说,会不会是我们太执着于‘正常’,把所有‘不同’都当成了‘病’?”

火锅咕嘟冒泡的声响裹着肉香飘过来,袁定阳忽然笑了,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掏出一本装订好的手稿:“上次见采奕妈妈,高阿姨偷偷塞给我的,说这是采奕生病前写的理论草稿,怕她自己弄丢了。你看这里——”他翻开手稿,里面夹着片压得平整的樱花标本,标本旁边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理想主义者的心电图,本就该忽高忽低,哪能一直平稳无波?”

他把手稿递还给典春衫,又往她碗里放了颗煮得入味的鹌鹑蛋:“或许我们该学采奕,把‘病情’当成一种特质,而不是缺陷。就像你写小说总爱用‘月牙’当意象,有人喜欢满月的圆满,你偏喜欢月牙的留白;采奕也一样,别人用常规方式看世界,她偏要用‘生物**’找新出路,这没什么不好。”

典春衫刚掏出手机,想给袁定阳看采奕凌晨写的新社论,屏幕就弹出了书法群的消息提示。她点开一看,忍不住笑出了声——李青梅发了张楷书:“星子坠成稿,风为理想吟。”下面紧跟着胖鸡的行书回复,字里行间比李青梅多了三分狂气:“笔底惊雷起,纸上有新生。”

她把手机晃到袁定阳面前,眼里闪着光:“你看,连素不相识的人都在为采奕的理想喝彩呢!李青梅是华科的高材生,胖鸡……胖鸡是个特别有意思的姑娘,他们都没见过采奕,却能从诗里读懂她的劲。”

袁定阳看着屏幕上的两行字,忽然觉得锅里的番茄汤都甜了些。他想起自己接诊过的那些患者:有人因为喜欢独处被贴上“孤僻”的标签,有人因为坚持理想被说“不切实际”,可此刻他忽然明白,原来有些被定义为“病”的状态,只是未被理解的生命力——它们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只要给点阳光和风,就能悄悄长出翅膀。

后来回到诊室,袁定阳给典春衫写诊断报告时,笔尖在“社会适应性良好”这几个字上顿了很久。诊室窗外的爬山虎正顺着防护网往上爬,藤蔓缠着铁网,一点点拓展自己的空间,像极了典春衫那天在火锅店里,掰着筷子认真说话的模样:“你看蟑螂多厉害啊,恐龙灭绝的时候它们活着,战争年代饿肚子的时候也活着,人类折腾出那么多杀虫剂,换着花样想消灭它们,可它们还是能找到活路,在角落里好好活着。为什么非要消灭它们呢?共存不好吗?”

作为心理医生,他见过太多被“正常”二字逼到角落的人。有人因为讨厌无效社交,被诊断为“回避型人格障碍”;有人因为对喜欢的事太较真,被说成“偏执”;还有人因为情绪起伏大,就被贴上“躁郁症”的标签。可就像典春衫送他的那本自己写的小说,扉页上有她用铅笔写的话:“蟑螂不需要人类的原谅,也不需要人类的认可,它们只是在按自己的方式活着,这就够了。”字迹歪歪扭扭,甚至有些笔画出了格,却比任何一本诊断手册上的标准都更锋利,更戳人心。

手机在白大褂的口袋里震动起来,是同事发来的会诊邀请,附言里写着:“这个病人总说自己能听懂植物说话,家属觉得她精神有问题,非要我们给她开药。”袁定阳回了句“我马上过去看看”,起身时瞥见桌角的绿萝,叶片上的水珠正顺着叶脉往下滑,滴在花盆里,发出轻微的声响,像谁在悄悄点头,又像在附和着什么。

午后的咖啡店,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在地板上洒下一片五彩的光晕,空气中飘着现磨咖啡的焦香和烘焙面包的甜香,舒缓的爵士乐在店里轻轻流淌,把时间都衬得慢了下来。李欣然和龚采奕相对坐在靠窗的位置,中间放着个小小的玻璃花瓶,里面插着两支新鲜的茉莉,白色的花瓣还沾着水珠。

两人看着彼此,都没说话,恍惚间竟像回到了八年前。上一次这样悠闲地坐在一起喝下午茶,还是高中时在学校附近的那家奶茶店,那时她们总点两杯珍珠奶茶,分享一份巧克力蛋糕,聊着班里的趣事,说着未来要一起考武大的约定。可后来因为段正,那段友谊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一停就是八年。

李欣然先红了眼眶,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声音轻轻的,带着点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就八年了。我总觉得,我们上次像这样坐在一起聊天,还是昨天的事。”

龚采奕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可指尖还是忍不住轻轻攥紧了桌布:“是啊,这八年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有难过的,有迷茫的,现在终于醒了,能再见到你,真好。”

服务员端着菜单走过来时,李欣然没看菜单,就熟练地报出了饮品和甜点:“麻烦来一杯茉莉风味的拿铁,再要一份草莓泡芙,谢谢。”说完,她转头看向龚采奕,眼底带着温柔的笑意,“你还是最爱这口茉莉香,对吧?高中时你总抢我的茉莉茶喝,说比你那杯柠檬茶好喝。”

龚采奕的心里瞬间涌上来一股暖流,她用力点头,睫毛轻轻颤了颤,眼眶也跟着红了:“你也记得,我总爱抢你半块草莓泡芙,说你吃不完浪费。那时候你还总说我,吃了你的泡芙,要跟你一起考武大,不然就不还你‘债’。”

没一会儿,咖啡和泡芙就端了上来。龚采奕端起咖啡杯,杯壁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暖得让人安心。她轻轻抿了一口,熟悉的茉莉香气瞬间在口腔里散开,带着咖啡的醇厚,又不失茉莉的清甜,和高中时喝过的茉莉茶一样,让她觉得亲切。

放下咖啡杯,龚采奕忽然坐直了身子,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放在桌上翻开,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和公式:“欣然,我跟你说我的生物**——”她的语速越来越快,从理论的起源,讲到核心观点里“生物本能与社会资源的平衡”,再到未来可能的应用前景,指尖在纸页上划过那些她熬夜写出来的理论,像在描绘一幅充满希望的未来蓝图。

李欣然听得很认真,偶尔会打断她,提出自己的疑问:“那这个理论能和现有的社会福利体系结合吗?比如针对低收入人群的帮扶政策。”她还会拿出手机,搜索相关的社会新闻,和龚采奕一起讨论理论落地的可能性。两人的讨论越来越热烈,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对理想的热忱,连邻桌的客人都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们几眼,眼里带着善意的好奇。

等龚采奕讲完自己的理论,喝了口咖啡平复情绪时,李欣然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我也跟你说说我研究的量子引力吧,不过我嘴笨,对这些理论的理解也还很浅,讲得肯定没你那么好,你可别笑话我。”

她拿起桌上的笔,在一张纸巾上画起了简单的示意图:“量子引力,简单来说,就是想把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这两个理论结合起来。你知道的,广义相对论能解释行星、星系这些大尺度的引力现象,量子力学能解释原子、粒子这些小尺度的现象,可它们俩在黑洞、宇宙起源这些问题上就会‘打架’,量子引力就是想找到一个能同时解释这些的理论。”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怕自己讲得太抽象,让龚采奕听不懂。讲到“超弦理论”和“圈量子引力理论”时,她还会特意放慢语速,反复解释关键概念,耳朵因为紧张悄悄红了。

龚采奕其实没完全听懂那些复杂的物理概念,可看着李欣然认真的模样,看着她眼里闪烁的对科学的热爱,只觉得心里满是感动。她没等李欣然讲完,就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温暖而坚定:“欣然,虽然我没全听懂,但我觉得你研究的东西特别浪漫,像在探索宇宙最深处的秘密,像在找星星和月亮的起源,特别酷。”

李欣然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眼里的泪光闪烁着,却没掉下来:“真的吗?我还怕你觉得我在瞎讲,怕你觉得这些理论太遥远,没什么意义。”

“怎么会呢!”龚采奕握紧了她的手,摇了摇头,声音里满是真诚,“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不管你做什么,不管你研究的东西有多难、有多遥远,我都相信你,都支持你。就像你相信我的生物**一样,我也相信你一定能在量子引力的研究里,找到属于你的答案。”

窗外的风轻轻吹过,卷起几片落在玻璃上的落叶,咖啡杯里的茉莉花瓣随着液体的晃动轻轻转着圈。八年的隔阂、误解和遗憾,像被这杯带着茉莉香气的咖啡慢慢冲散了,只留下比午后阳光更温暖的情谊,在小小的咖啡店里,在两人交握的手心里,慢慢漾开,像一首未完的诗,温柔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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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牙
连载中胖鸡龙卷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