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五十五年,夏至。
沈醉走了。
在一个海棠凋尽的清晨,他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唇角还噙着笑,仿佛只是睡着了。
裴玉棠坐在床畔,指尖轻轻描摹他苍老的眉眼,从英挺的鼻梁到眼尾的细纹,每一处都熟悉得像是刻在骨血里。
"骗子。"他低声道,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说好的一起活到百岁。"
窗外蝉鸣刺耳,阳光透过窗棂,在沈醉安详的面容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裴玉棠俯身,最后一次吻了吻他的额头。
——
葬礼很简单,依沈醉生前的意思,葬在了西郊海棠林。
满朝文武都来送行,皇帝亲自题了墓碑。裴玉棠一身素衣立在墓前,看着黄土一点点覆盖棺木,忽然觉得胸口空了一块。
"父亲......"沈念棠红着眼眶扶住他,"回去吧。"
裴玉棠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轻轻放在棺盖上:"让他带着。"
布包里是一缕银发,用红绳仔细缠着——那是他今晨亲手剪下的。
太医院突然冷清得可怕。
裴玉棠依然每日早起,却总在摆碗筷时多拿一副。煎药时习惯性地分成两碗,又在回过神后默默倒掉一碗。
那只白鹦鹉已经老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却还是会在清晨叫一声"扎针——",然后歪着头等另一个声音回应。
等不到,便蔫蔫地缩回笼子里。
——
七日后,裴玉棠锁了太医院的门。
"您要去哪儿?"沈念棠焦急地追出来。
"走走。"裴玉棠背着药箱,银发在风中扬起,"他以前总嫌我闷在屋里。"
第一站去了边关。
当年沈醉驻守的城墙还在,只是多了几道裂痕。守城的小兵听说他是沈将军的未亡人,激动地带他去看一棵老槐树。
"将军当年亲手种的!说要是哪天......"小兵突然噤声。
树干上歪歪扭扭刻着字——「裴玉棠是天下最好的太医」。
裴玉棠摸着那些稚拙的刻痕,突然想起六十年前,有个混蛋在太医院墙上也刻过同样的话,被他扎了整整三天的哭穴。
秋分时,他去了江南。
沈醉曾说过要带他看西湖,却总被战事耽搁。如今画舫依旧,烟雨朦胧,裴玉棠独自坐在船头,将一杯酒洒入湖中。
"甜吗?"他轻声问,"是你最喜欢的梨花白。"
风吹皱水面,像是谁在回应。
——
在客栈整理行囊时,他发现药箱夹层有张字条。
熟悉的潦草字迹:「若我先行,不准绝食,不准熬夜,每日需食三颗蜜枣——沈醉手书,永和五十四年冬」。
裴玉棠将字条贴在胸口,终于泪如雨下。
隆冬时节,裴玉棠回到了西郊。
海棠林覆着厚厚的雪,只有沈醉墓前干干净净——沈念棠每日都来打扫。
他坐在墓碑旁,像往常聊天一样说道:"边关的槐树长高了,江南的梨花白太甜,还是京城的......"
声音渐渐低下去,他靠着冰冷的石碑,慢慢闭上眼睛。
雪越下越大,渐渐覆盖了两个名字。
远处传来沈念棠惊慌的呼喊,恍惚间,裴玉棠看见一个玄衣少年踏雪而来,眉目如画,向他伸出手:
"小太医,我来接你了。"
后人整理遗物时发现:
- 沈醉的遗物箱里存着八十封未寄出的信,每封开头都是"吾爱玉棠"
- 裴玉棠的药箱底层压着六十根银针,最旧的那根系着褪色的红线
而他们的合葬墓前,年年海棠盛开
仿佛那个爱笑的将军还在说:
"看,我为你种的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