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四十年,春。
裴玉棠在整理药柜时,从最底层的檀木匣中发现了一封泛黄的信笺。
信纸已经脆薄,墨迹却依然清晰,是二十年前沈醉的字迹——
「小太医,若我此战能活着回来,咱们就在西郊海棠林里盖间小屋如何?每日看你捣药,我练剑,再养两只胖兔子。」
裴玉棠的手指微微发颤。他记得这封信——那时沈醉奉命出征南疆,临行前夜翻进太医院,将这封信塞进了他的药箱。
"找到什么宝贝了?"
一双温暖的手臂从背后环上来,沈醉的下巴抵在他肩上,呼吸间带着淡淡的药香。这些年他旧伤不断,裴玉棠便养成了在他茶里加养生药材的习惯。
"你当年写的混账话。"裴玉棠将信纸拍在他胸口,"西郊哪来的海棠林?"
沈醉展开信纸,突然笑出声:"怎么没有?现在不是满山都是?"
三日后,一辆马车驶向西郊。
沈念棠牵着五岁的小女儿站在路边,看着自家两位父亲带着锄头、树苗和一大包点心往山里去,忍不住叹气:"祖父们又要去种树了。"
小女孩仰起脸:"为什么呀?"
"因为某个老将军年轻时吹牛,说要给太医大人种一片海棠林。"沈念棠揉揉女儿的脑袋,"种了二十年,还没种够。"
——
山坡上,沈醉挥汗如雨地挖着树坑。年过六旬的将军背脊依然挺拔,只是每挖几下就要停下来喘口气。
"逞强。"裴玉棠递过帕子,顺手把了把他的脉,"今日只准种三棵。"
沈醉笑嘻嘻地凑过来讨水喝:"当年你说'西郊没有海棠林',现在可打脸了?"
的确,放眼望去,整片山坡海棠灼灼,都是这些年他们亲手栽下的。
裴玉棠冷哼一声,从药篮里取出个小瓶:"伸手。"
"又扎针?"沈醉哀嚎,"我这老胳膊老腿......"
话虽这么说,却乖乖伸出了手腕。裴玉棠的针法比年轻时更加精准,三根银针下去,沈醉酸痛的腰背顿时松快了许多。
"神医啊。"沈醉趁机偷了个香,"今晚回去给你揉肩。"
夜幕降临,山间小屋亮起温暖的灯光。
这间木屋是十年前盖的,不大却精致。窗前摆着药碾,墙上挂着沈醉的旧剑,角落里还有两只胖乎乎的兔子——已经是第七代了。
裴玉棠在灶前熬粥,沈醉从背后环住他的腰,忽然"咦"了一声:"你头上有个白东西。"
"什么?"
沈醉变魔术似的从怀里掏出个小玉冠:"去年在古董铺子瞧见的,像不像你年轻时常戴的那支?"
玉冠温润,雕着细密的海棠纹。裴玉棠怔了怔,想起三十多年前那个雨夜,自己就是用一支海棠玉冠挽的发。
"......浪费银子。"他别过脸,耳根却悄悄红了。
沈醉大笑着将他转过来,亲手为他绾发戴冠:"我家太医大人,戴什么都好看。"
夜深时,沈醉突然从梦中惊醒。
他下意识去摸枕边,却扑了个空。屋外传来细微的捣药声,推门一看,裴玉棠正在月光下研磨药材。
"又失眠?"沈醉挨着他坐下,顺手接过药杵。
裴玉棠摇头:"新配的安神散,给你明日带走。"
三日后是沈醉每年例行巡边的日子。虽然如今天下太平,这习惯却保留了下来。
沈醉心头一暖,忽然指着院角:"看,开花了。"
一株新栽的海棠在月色下绽出花苞,嫩生生的。裴玉棠想起许多年前,也有个浑身是血的青年,指着墙角的海棠苗对他说:"等它开花,我就回来。"
"这次去多久?"
"最多半月。"沈醉握住他的手,"回来给你带南疆的灵芝。"
裴玉棠冷笑:"上次带的'灵芝'是块树根。"
"这次保真!"沈醉举手发誓,"否则罚我喝你熬的黄连汤。"
离别的清晨,沈醉在裴玉棠腰间系了个锦囊。
"不许偷看,等我走了再打开。"
马车远去后,裴玉棠解开锦囊,里面是一缕用红绳缠着的头发——他的白发,沈醉的黑发,紧紧编在一起。
锦囊内侧绣着一行小字:
「愿为连理枝,岁岁不相离。」
山风拂过,满林海棠纷扬如雪。裴玉棠站在花雨中,轻轻攥紧了锦囊。
他知道,无论走多远,那个人总会回来。
就像海棠年年盛开,从不错约。
彩蛋
后来沈念棠在整理父亲们的遗物时,发现了一箱子往来书信。
最早的一封写着"小太医,等我回来",最新的一封却是"老太医,我回来了"。
中间隔着四十年的光阴,和满山永不凋零的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