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刚下过一场雪,醒来后院子角落的青龙石上还积聚着尚未消融的余白,旁边栽着好几株正值盛放的红梅,散落的花瓣零星点缀其上,红白相衬,煞是好看。随风飘来缕缕暗香,携着寒气掠过被冻红的鼻尖,瑟瑟深深吸了口气,裹紧棉内里的氅衣,走得更匆忙了。
她把一个八角形的长筒状螺钿提盒紧紧抱在怀中,就像抱着一个暖炉,整个胸口都热烘烘的,舒服极了。提盒冒着热气,里面装着刚出锅的冰糖燕窝炖乳鸽。她要赶去送给万老板,这是班主指名吩咐的活,她一点也怠慢不得,生怕走得慢了,炖品凉了,回去要挨骂。
她刚满十五岁,是庆元班表演琵琶弹唱的歌女,从小就生得水灵好看。白皙的皮肤欺霜赛雪,吹弹可破,可要命的是一到冬天就冻得红扑扑的,还有些泛痒,一旦不小心抓出红道子就破相了。
她六岁被母亲卖到庆元班学艺,到如今已经九年。不仅是弹琵琶,但凡跟乐曲相关的,吹拉弹奏都通晓一些门道,庆元班的师兄师姐们都亲昵地夸赞她是“小昭君”。她论貌论艺都担得起这个名号,从小就被寄予厚望,只消再过个两三年,估计就要当上台柱子了。
“万老板……”瑟瑟来到门口,敲门低唤。
半天没听见有人应,只好把耳朵贴到门上听。谁知刚贴上去,门却朝里开了。她一个重心不稳,蓦地向前跌去,撞到开门人身上——正是笑嘻嘻的万立人。怀中燕窝汤洒出来,把他俩衣服都弄脏了。
庆元班是个行走江湖、巡游卖艺的杂艺班,班主杨兴槐从前是唱京戏的,后来生病嗓子坏了,不要说唱戏,就连说话都是嘶声哑气,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来他在说什么。当初他为谋生而建庆元班,未曾想凭借以前积累的人脉关系,三五年就混得风生水起,如日中天。
如今班里有艺者近三十人,唱曲的、敲鼓的、舞剑的、吐火的、掷飞镖的、胸口碎大石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每次表演都别开生面,精彩纷呈。这次来到京城,在万立人的喜逢楼挂牌登台,已经演出了大半个月,场场爆满,座无虚席,很多达官贵人都慕名前来。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没烫着你吧?”瑟瑟见燕窝洒了,吓得面无血色,连声道歉。她赶紧把提盒放到桌上,慌里慌张地掏手帕为万立人擦拭胸前污渍。突然,万立人一把将她的手握住了。
“不烫,你别慌,进屋坐吧……”万立人满脸堆笑,边说边关上门,将瑟瑟引到烧着地火龙、温暖如春的屋内。瑟瑟穿得厚重,一站进去就有些冒汗,脸颊显得更红了,仿佛被火苗凑着鼻子烤。
“热不热,把氅衣脱了吧?”
万老板说着就要上手,瑟瑟急忙抬臂把他挡开,不安地埋着头说:“不敢劳烦万老板,我马上就走……您趁热把燕窝吃了吧。”
“我一个男人,吃这些干什么?”万立人仿佛看不出瑟瑟的故意躲闪,又上前去一把握住手腕,拉她到桌边坐下,殷切地说,“我的小心肝,这东西本来就是专门交代厨房为你炖的。”
“我,我吃不得,班主要责怪的……”
“他感激你还来不及,哪敢责怪你?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把场地费都免了,让你们再多演半个月。我是真的舍不得你啊,真想一直将你留在身边,日也看着,夜也看着,好好疼惜照顾……”
万立人矫揉油腻地边说边欺近,还试探着抚摸瑟瑟的手。
瑟瑟忙移开了,说:“不行,日子还没到呢……”
“差个三五天有何关系?”万立人心一横,展臂将她抱入怀中。
瑟瑟吓得差点叫出来,明明怕得要死,却还不敢表现出来,怕把万立人激怒了,只能轻推道:“差一天都不行,我们有规矩……”
“规矩是杨班主定的,让他改就是了。”万立人当她是半推半就,不由放开胆子,噌的将人横抱起来,转身就朝床头走去。
瑟瑟害怕摔下来,忙伸手揪住他衣襟,慌张说道:“规矩是祖师爷定的,就算班主也改不得。”又急又怕之下,连声音都有些颤栗。
“我对你还不够好么?你莫吊我胃口了……”
万立人将瑟瑟压到床上,刚要撕扯衣服时,瑟瑟突然发出一声高亢的尖叫。她对万立人的非礼一直忍气吞声,不敢明目张胆地强行反抗,好几次也被推上了床,但都机智地逃脱了,照理说这次不该如此惊骇,连万立人都被她异常的反应吓愣了——突然察觉到身后有人!
刷的一道白光闪过,要不是瑟瑟那声尖叫,万立人早就血溅三尺了。“你干什么!”万立人翻身堪堪躲过,一屁股跌坐到地上。人影箭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另一手举起乌木短剑正欲刺下——
“不要杀他!”瑟瑟吓得脸色苍白,趴在床沿上高声尖叫。
她也不知道为何房里有人,刚才刹那之间,好像看到人影是从房梁上跳下来的,应该早就躲在屋里很长时间了。难道是来杀万立人的刺客?万立人卑鄙狡诈,为富不仁,得罪仇家众多,被杀也不奇怪。
瑟瑟这声惊吼之下,蒙面的男人动作略有迟疑,短剑没能刺下。万立人却趁机拔出腰间的暗器,扣动机括,倏然只见无数细若针芒的三棱箭镞,犹如霍然绽爆的油锅般,一齐向男人面部急射而去。
男人反应极其敏捷,忽地转身扬袖,将迎面飞来的箭镞挡去,可仍有几支残箭凶猛地刺破衣服,从他皮肤擦过,伤口瞬间就变成乌青色。不待万立人射出第二发,男人就已撞破窗户,飞身而逃。
瑟瑟盯着男人在风雪中逃远的背影,惊魂甫定地喘着粗气。
是我……
她内疚极了,双目被窗口灌入的雪风刺痛。是我连累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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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阴霾的天空飘着小雪,风把雪花卷得翻滚打旋,在视野中白花花地飞来舞去,让人连路都看不清楚。戚环秀一手撑着伞,一手牵着女儿,拐进喜逢楼后院高耸的灰砖墙垣,走进杨兴槐的房间。
“班主。”戚环秀亲切地唤道,收伞进屋,把女儿推到前面。
“是环秀啊……”杨兴槐正在抽旱烟,嘴里吐出团团白烟,抬眸瞥了眼小女孩,然后视线落到戚环秀脸上,问道,“什么事?”
“求班主收下我女儿。”
戚环秀说着就给杨兴槐跪了下来,还拉扯小女儿衣角,让她随自己一起跪下。女孩只有六七岁大,眉清目秀,模样长得十分端正,能看出是个美人坯子,就是眼神过于凌厉,显得有些倔强,不甚讨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