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兴槐半眯着眼，十分挑剔地打量了一会儿，忽然用烟枪指着女孩的头，说：“笑一个看看。”他嗓音低哑沉闷，听上去有些吓人。
女孩第一次听他讲话，不知是没听清楚，还是真的太倔，竟埋着头没搭理他。戚环秀急得连忙使眼色，可女孩看也未看，还是不笑。连亲娘的话也不听，这次是坐实性子太倔、刚愎执拗的缺陷了。
杨兴槐收回烟枪，含在嘴里抽了一口，意味悠长地说：“这是你亲女儿么？一点也不像你啊。你还是把她领回去自己调教算了。这样的闺女就算长得好看，以后也是个不识好歹的惹祸精，我不敢收。”
“班主说笑了，我哪有你会调教人？她不听话，你就打她，什么拧脾气都被掰正过来了。我又不是贪心的人，你随便给三十两银子就成交。”戚环秀知道杨兴槐说的对，没有辩驳，只得靠降价来脱手。
杨兴槐并非真不愿收，想了想，还价道：“顶多二十五两。”
戚环秀苦着脸，可怜巴巴地哀求道：“我急着还债，一个铜板都不能少，要不我加点添头？”说着抬起头，娇媚地瞅了杨兴槐一眼。
杨兴槐哪能听不懂，却故意不说破，还敲着烟枪，揶揄道：“你就只这一个女儿，哪有什么添头？”
“燕儿，你到外面去。”戚环秀对女孩使了个眼色。
女孩这次倒是听话，起身到屋外去了。天空还在飘雪，她哪也去不了，只能站在廊檐下，呆然凝视着头顶无声飘落的雪花。她看得有些出神，眉眼舒展开，神情倒是不倔了，还有些超然脱俗的仙韵。
“过来呀。”忽然有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女孩扭头望去，只见一名亭亭玉立的美丽少女正笑着冲她招手。少女手里握着一把花生米，故意展开手心给她，正是“你过来我就给你吃”的意思。女孩年纪虽小，但自尊心却不小，没有被食物诱惑。
少女讨了个没趣，只好自己走过去，说：“我叫瑟瑟，你叫什么？”她把手心伸到女孩胸前，扬起下巴，示意女孩自己拈一粒吃。
谁知女孩没说话，还把目光转走了，继续望着飘雪出神。
“你架子这么大，容易得罪人。”瑟瑟佯怒，用指头戳了女孩脑门一下，旋即又笑道，“不过没关系，以后有我罩着你，没人敢欺负你……你站在这里不无聊吗？走，我带你去看大家练功……”
说着不管女孩愿不愿意，生拉硬拽地强行把人拖走了。
杨兴槐的房间与徒弟练功的地方仅相隔一个空院子。还没走近，女孩就听见墙那边传来闹嚷嚷的喧嚣声。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无数声音重叠交错，混在噼里哐当的乱响中，好像山崩海啸般惊天动地。
瑟瑟一巴掌推开门，牵着女孩走进去。女孩陡然睁大眼睛，犹如从寒冬一下来到盛夏。只见院子里挤满了人，角落里烧着红彤彤的大火盆，雪花还没飘落下来，在半空就被热浪融化，化为雾气消散了。
他们有的在下腰，有的在倒立，有的在扎马步，有的在舞刀弄剑、踢腿打拳，还有的在驯鸟驯猴、抛球弄丸；轻的能走绳，壮的能扛鼎，人人都是一身好本领。看到瑟瑟进门了，好几个都吆喝起来。
“瑟瑟，这是谁啊？”
“她是大家的小师妹，师父刚买下来的，以后由我来照顾，你们都不许欺负她。”边说边把女孩拖到中央，让所有人都看个清楚。
“怎么样，好玩吧？”瑟瑟牵着女孩的人，一一为她介绍。
女孩一开始还有点害羞，但渐渐被大家的善意感染，放下戒心，也露出了笑容。有人递来飞镖让她看一看，她就接下看一看；有人牵来猕猴让她摸一摸，她就大胆摸一摸。满院子全都是新鲜有趣、稀奇好玩的东西。她毕竟还是个玩心重的小孩子，不一会儿就被吸引了。
正跟着瑟瑟学胡旋舞，玩得正开心时，忽然被一把捏住肩膀。女孩吓得扭头一看，惊声低叫道：“娘……”只见戚环秀脸上胭脂洇开了，粉底晕成糊状，重新系过的发鬓有些凌乱，衣领深处还有红痕。
女孩自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诧异地看着她。
戚环秀蹲下身，抚着女孩的肩膀，语速有些匆忙地叮嘱道：“燕儿，你乖乖留在这里，好好跟大家练功。娘要走了，有空来看你。”
说完就急慌慌地起身离去，只留下一个紧紧抚着腰际的背影。女孩知道那里藏着她放钱的荷包，现在里面应该装着刚拿到的三十两银子。她走得那样匆忙急迫，仿佛急着抛掉累赘，前去投奔光明一样。
#
随后，瑟瑟领女孩去见杨兴槐。杨兴槐依旧悠然闲散地在屋子里抽着旱烟，连斜倚在木榻上的姿势都跟之前一模一样。他又把女孩仔细打量了一遍，然后垂眸深思，眉头越蹙越紧。瑟瑟不敢发话，偶尔畏怯地偷瞥几眼。好半晌，终于瞥见他眉头舒展开了，才松出口气。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杨兴槐用那低哑如砥石磨刀的嗓子，故弄玄虚地吟着诗，忽然把烟枪指向女孩，女孩吓得缩了下脖子。他却和颜悦色地笑起来，说：“你以后就叫惜燕吧。”
戚环秀以前也是庆元班的舞姬，据说身轻如燕，能在掌中起舞，也曾红极一时，可后来得罪了人，杨兴槐怕惹祸上身，给了些钱把她打发走了。她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再现身时，早已不像当初那么风姿绰约，而已变成历经沧桑的村妇，想必逃难的日子过得相当落魄——杨兴槐大概是怀念戚环秀曾经的风华，才为女孩取了这个名字。
接着，杨兴槐又絮絮叨叨地交代了一些规矩，见天色已经不早了，就让瑟瑟领着惜燕去吃饭。可是早就过了饭点，厨房里只剩下一些残羹冷炙。瑟瑟挑好的盛满一碗，端给惜燕，自己只啃了个窝头。
“吃饱了吗？”瑟瑟见惜燕放下筷子，凑上去问。
惜燕点点头。瑟瑟立即站起来，说：“走，你跟我一屋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