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琉华引颈等死，史央也不加干涉，两人的沉默在无形中成为一股巨大的压力，逼迫着御月必须动手，但是他做不到。他曾憎恨诅咒过哥哥暴毙身亡，但是当那把能夺走哥哥性命的刀就握在自己手中时，他却无法下手。他不明白哥哥为何这样做，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被逼迫至此。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亮起火光，更有脚步声纷乱涌来。已经有人发现他们了，正向这边赶来。天地琉华急促道：“快点，难道你想被抓回去么？”说着抓过御月的手放到颈后，“别怕，你做的是正确的事。”
只有死在御月手上，他才能瞑目，这是作为杜鹃的赎罪。他这只冒名顶替的假鸟，唯独用这种方法，才能把十五年来的所有亏欠偿还掉。
“你很不甘心是吧？杀了我吧，你就自由了……”天地琉华勾垂的颈项和跪倒的双膝，令他弯曲得如此卑贱。他曾是那样英姿飒爽、玉树临风的样子，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仰望的焦点。
御月凝视着卑微俯首在自己面前的哥哥，恍然间无数过往画面涌现出来，令他迷茫晕眩。他宁可相信这是自己神志不清地倒在地牢中产生的幻觉，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说服自己相信这样匪夷所思的现实。
“对不起，御月，我不该这样逼你……但这已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天地琉华用指尖轻轻抚过那个印记，笑着鼓励弟弟，“我自己看不见这个胎记，必须由别人动手，你就当是帮我实现最后的遗愿……快点，已经没时间了！”远处脚步声正在越来越快地逼近而来。
但是御月什么都听不见了，无论是天地琉华的恳求，还是喧嚷的人声。他只能听见自己心中不停求问的尖叫：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你曾是为我而生，但是从此以后，不必再为我而活了……”天地琉华已经做好了准备，安详地闭眼等待着，“动手吧，快点，御月！”
“琉华！”就在这时，易流苏的叫喊声突然从远处传来。他已认出河岸边的那些黑影里，其中一个就是天地琉华，另外两个也即将曝光！
没有时间了。一旦被发现就会被抓回去，上次是拧断腿，这次恐怕要直接被打死。“啊——”御月发出痛苦的低吼，终于狠心砍下一刀。当掌中传来刀锋嵌入骨骼的坚硬钝感，他吓得不敢用力，匆忙松开了。
这时人群察觉到危险发生，纷纷惊嚷着，用更快的速度涌来。史央立即抱起呆愕的御月，跳到船上，摇橹离岸。史央用自己的身形挡住御月，背光下到处漆黑，人群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分不清逃走的人数。
“琉华！”冲在最前面的易流苏抱起倒在地上的天地琉华，摸到后颈的伤口时，吓得全身发抖，连声音都嘶哑哆嗦了。鲜血在指缝间哗啦流淌，如泉水倾泻在地。他的掌心一片温热的湿腻，血腥味扑鼻而来。
他用颤抖的声音狂躁下令：“拦住那艘船！——谁干的，琉华？”
“不，不能拦……”天地琉华发出虚弱的劝阻，用尽最后的力气，从眼缝间凝视他绝望痛哭的脸，平静地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为什么？”易流苏抱紧他，几乎是咆哮般吼叫。这时天地琉华的背襟、易流苏的衣袖，已经都被鲜血染红泡胀，血珠不停地滴答流淌。
“我不能告诉你，”天地琉华嘴角只剩下最后一丝气息，每个字都轻如绒羽，刚出口就被夜风卷走了。易流苏只能从他微弱翕张的嘴型中，模糊辨识出他说的好像是：“对不起……”
“为什么，琉华？为什么……”易流苏涌出的眼泪比血流更快，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为什么，为什么……”他跟御月一样，全然不懂这一切为何会发生，仿佛堕入地狱残酷的噩梦，找不到一点真实感。明明说过不分不离、不舍不弃，曾经的誓言，犹在耳畔，然而许诺之人，却要无情诀别……
天地琉华靠在他怀中，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地说着：“终于结束了，愿你……忘掉我……”风声吟唱着挽歌，将他的尾音温柔拂去。
我实现了对母亲的承诺，也留下声誉清白的你守护水寨，帮父亲实现宏愿。我还平安送走了御月，让他可以无拘无束地自由闯荡。我杀了罪魁祸首钟非吾，但他是我生身之父，犯下这种滔天大罪的我，已经不配为人——但我为你报仇了。你什么都不用知道，由我替你完成你应尽的孝，替你夺回天理和公道。这样做是对的么？可以弥补所有过错么？
无论对错，这一切只有他知道——所有由他写下的剧本，都将由他带入地狱。
他不再说话，也不愿留下更多的线索，只将最后的遗愿，藏在眼底余光中，在被黑暗彻底吞噬前，凝视着易流苏。我能为你想到的最好的结局，就是“忘掉我……”忘掉我们的一切，永远不要知道真相……
连同那纷飞的柳絮、炙热的盛夏，都从记忆中撕掉。
我本就是一个不该诞生的人，作为骗局，已经活得太久。我也贪心地曾为自己幻想过最好的结局，就是像这样倒在你的怀中断气。我应该配不上这样的死法，但幸而此刻可以高攀，此生也就圆满无憾了……
琉华，琉华……渐渐遥远的声音，消失在弥散着飞絮的天际尽头。仿佛又看到他们曾经一起跳下墙垣，穿过随风袅娜飘舞的柳条，顶着烈日的曝晒，在被炙烤成空白的无边苍茫中，小小的身影携手远去……
曾经为他炙热的血液，缓缓地流尽，干涸冷却后，凝固在草坪上。
这是一段生命的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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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央将船停泊在河中央的水阵入口，擂响了起航的大鼓。幽河总寨的望楼上挤满人头。为首的史东海怒火冲天地向河中嘶吼，比鼓声更加撼天动地：“逆子，你害死少寨主，不回来受死就再也别回来了！”
史央将御月藏在一块巨大的帆布下，不让其他人看见。河中只有他的一艘独船，后面是幽河总寨的人群，前方则是凶险危殆的水阵。虽然没有追兵包围，但是眼下这样的处境，已算是走投无路，插翅难飞了。
但是史央不这么认为，他既然答应过天地琉华，就一定能做到——御月不知道他的打算，但却能从他决然的表情中，看出他的这份觉悟。
史央将船摇到架设在水中的鼓台下，点亮火盆。
灿烈窜高的火焰，将半条河面都照亮了。史央就站在火光正下方，远处望楼上所有人都能看清他的动作。他站在船头，远眺望楼上黑压压攒动的人头，从容不迫地脱去衣服，露出精壮结识的上身。然后高举左手，右手执刀。刀锋在火光映照下鲜红夺目，犹如一团燃烧的火簇。
望楼上人头喧哗，传来阵阵惊呼，大家好像都预感到他要做什么。
只见史央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刀剐下左臂血肉，然后忍痛将刀换到左手，用同样的动作，再次剐下右臂血肉——伐皮削骨，割肉还父，这是离弃水寨的宣誓，也是唯一可以离开水寨的办法。
在望楼上看到这一幕的史东海心惊胆战，连吼都吼不出来了。他浑身颤抖，双目圆瞪，脸色煞白如鬼，所有愤怒都被悲痛席卷淹没。
凡生于水寨者，必须长于斯、留于斯，不得迁移，不可外嫁。除非伐皮削骨，割肉还父。只有这样，总寨主才会下令关闭水阵机关，开放河道。一旦连根拔除，乘舟离去，今生今世，永不归还……
躲藏在帆布下的御月，从缝隙间低声问道：“值得吗……”
只有史央能听见他的声音。这时史央已经垂下双臂，鲜血顺着指尖泉涌不止，脚下已是一片稠密的血泊。刀掉落在一旁，早就拿不住了。
“值得……”史央想起那一夜的缱绻，说，“死几次都值得了。”
他既已收下酬劳，就要忠于其事，不能再有任何畏惧和顾虑。
这时，望楼上终于响起陈渐鸿的发令声：“解阵！送行——”
伴随着激烈擂响的鼓点，一排飞箭呼啸射来，点燃水阵两旁的所有火盆。在惊天动地的机械轰响声中，水阵机关被逐一解出，露出通往外界的、畅行无阻的宽阔河道——那里通往自由，也通往未知的黑暗。
史央无法摇船，只能盘膝坐在血泊中，等待水流将他们送往远处。
“我做到了，少寨主……”史央回头眺望远去的水寨，眼中饱含苦涩的泪水，“你不会等待太久，我很快就会去与你作伴了……”
御月把自己裹在帆布里，听着耳边舒缓的水声和风声。
当风把史央身上的血腥味吹去远方时，他仿佛能嗅到一丝前所未有的、清新甘甜的自由气味。他终于离开水寨，离开天地琉华的阴影，可以将自己从这片烂泥中连根拔起，不再为了天地琉华，而是为自己而活。可是直到很多年后他才发现，原来那一晚，才是他为天地琉华而活的起点。他被这个死去的哥哥绊倒，在此后的命途中，再也无法摆脱。
快要迎来昼夜交替的靛蓝夜幕下，喷薄欲出的旭日早已藏在天穹尽头，两个将自己连根拔起的少年，都已身负重伤，无言地各自蜷缩着，如浮萍般漂荡在茫茫大河中，漂向未知的明天、未知的命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