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耿芸听见争吵的动静，惊怯不安地循声找来，看见了廊外院子里的岳凌楼。岳凌楼在唇边竖起食指，示意她不要出声打扰。
耿芸听出耿奕和清儿的声音，低声问岳凌楼：“吵得那样厉害，你为什么不劝一下？”
岳凌楼告诉她：“这是他俩的事，别人劝不了。就算能劝得消停，也只是暂时的，没有好结果。如果不能把心里的毒瘤挖出来，就永远埋着烂掉，整个人都会跟着腐坏。清儿已是病入膏肓的地步了……”
所以必然该有这一场。她与耿奕原本只是普通男女，可是耿原修横亘其间，就变成一个妾，一个子，这样天壤悬隔的身份，哪能有什么好下场？耿奕不爱清儿反倒是好事，若真是两情相悦了，怕是更难收场。
痴心错付就逃不过这一难，旁人又能奈若何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耿奕摔门而出，留下清儿在房间里哭得气息将绝。耿奕一出门就看到坐在池塘边的岳凌楼，也许是因为耿芸也在场的缘故，他没有走近，扭头离开了。耿芸见岳凌楼不动，着急地自己追了上去。可是她能拿耿奕有什么办法呢？天色渐暗，谁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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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有丫鬟来送饭，被岳凌楼遣走了。他在廊外守着清儿，不敢当面说话。隔着门扉听见那痛不欲生的哭泣，他亦犹如万箭穿心。若是从前，还能体恤安慰，可眼下他只怕耿奕口不择言，说了不该说的话。
他怕清儿泣血的悲痛中，也有自己伙同插的刀。
又过了很久，房间里安静下来，清儿许是哭晕了，睡着了，岳凌楼依然不敢离去。他在隔壁房间躺下，昏昏沉沉地睡不安稳。大概是半夜的时候，隐约听见屋外有水声传来，哗啦哗啦的，夹杂着呛咳和抽噎。
岳凌楼急忙推门去看，只见黑沉沉的池塘里冒出一个浑身湿透的鬼影。稠密杂沓的发丝都被浸湿泡胀了，像乱七八糟的海藻般，邋遢凌乱地披搭在头上，分不清前后，怪谈里最恐怖的无脸鬼也不过如此。
看那怪物坐在池塘里，捂着脸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岳凌楼才终于知道脸在哪边。怪物听见靠近的脚步声，急忙爬起来，踏着水向桥下躲避。岳凌楼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急切地喊道：“清儿，你在干什么？”
清儿哭吼乱叫着，拼命挣扎，想要甩开他，最终两人都跌进水里，坐在稀泥中，浑身都湿透了。岳凌楼强行把清儿拽到桥堍边的斜坡上，可清儿怎么都不肯上岸，顺着坡面草皮向下滑，折腾中连啃了几口泥。
岳凌楼没办法，跟她一起滑倒在水沿，没有力气再拽了，就那样倒在地上，喘着粗气说：“清儿，我们聊聊吧……”边说边用手背擦拭脸上泥污，可却越擦越脏，“这池塘水太浅了，你溺不死自己的……”
“你不要管我……”清儿见自己的寻死之心已被他识破，不由哭得更加悲痛，“我已经活不下去了，却连死都死不成……这个鬼地方，到底要我怎么办！……”
岳凌楼望着她痛苦狼狈的样子，两人身上都散发着难闻的鱼腥味，也都沾满水藻和烂泥，脏臭都是一样的。可岳凌楼眼中的清儿要好得多，连寻死觅活的样子都是活生生的，都还在那般渴切着得到解脱。
“少爷是喜欢你的……”岳凌楼拨开覆在清儿脸上的湿发，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珠说，“我也是……”
但是爱分很多种，他与耿奕是相似相同，可以成为共犯的那种，而他们对清儿的那种感情，却都不足以支撑清儿活下来。
岳凌楼劝道：“五浊恶世本就是生命的轮回苦海，每个人都一样烦恼忧闷，你不是孤单的……为什么要这样舍弃自己？”
“哪能是一样的呢？”清儿望着岳凌楼，浑身颤抖，哭笑不止，嘶哑地说，“生死之间有条分界线，如今我已踩在死亡的边界上了……不是我不够坚强，而是这世上所有真正和我一样感同身受的人都死掉了，活着的都是不如我痛苦的，我只不过是去与那边的人作伴罢了……”
清儿瘫软地卧倒在斜坡上，下半身依旧泡在水中。湿透的衣服贴着身体，夜风拂来时，她就冻得直打哆嗦。浅白的嘴唇微微张开，知道能讲的话已经不多了，舍不得闭上。她心里想得多，嘴上却说不出透彻。
“反正芸小姐已经长大成人，用不着我了……我再也没有挂念……今后就算活下去，也只是跟其他姨娘一样，不是疯了就是死了……这样索然无味的人生，哪怕走到底，活再久，又有什么乐趣呢？”
“会有的……”岳凌楼轻声说。
可清儿却摇着头，奇怪地对他笑了笑，说：“可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就变坏了……如果现在就死，至少今生没做恶事，还能期待来世投个好胎，重新过好，不然被邪念吞噬了，就连转世都有报应相随……”
岳凌楼不再说话了，他懂这种慢慢腐烂变坏的感觉。
清儿果然比他好得多，在伤害别人之前，选择了结束自己。这可怕的善良，令岳凌楼自惭形秽，也不知该如何劝下去了。
就像写字时写错关键的一笔，怎么也改不过来，只能把纸揉烂扔掉，重新再写一遍。如今清儿还有这个资格，如果等到墨渍渗透下去，把下一张纸也弄污，那就连转世的希望都破灭，连重生都救不了她了。
清儿突然摸到岳凌楼的手，用力握紧，说：“送我一程吧……”
这么浅的池塘，她自己溺不死自己，但只要有人帮忙就能成功。
岳凌楼久久注视着她。所有说不透彻的话，其实都能从她眼中看得透彻。那诚恳坦然的目光，令岳凌楼无法拒绝。这是清儿带着善意做出的最后决定，他这个已被恶念吞噬的坏人，哪有资格评断对错呢？
对自己的怀疑，全都化成对清儿的信任。也许清儿是对的，他无比希望清儿是对的，因为一旦错了，就会错到底，连改正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