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楼……凌楼……”这是耿奕的声音。
岳凌楼虚弱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客栈的床上，耿奕在一旁焦急地看着他，发现他要醒不醒的，立即俯身凑近，加快了呼唤声。
原来耿奕知道牟熙和告辞后，又发现岳凌楼不在府中，诱拐啊、绑架啊、私奔啊，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都吓出来了，急忙骑马追去。一路上到处打听，终于顺藤摸瓜，寻到河道上，救起奄奄一息的岳凌楼。
“已经没事了，他们都死了……”耿奕一把将他抱入怀中。
岳凌楼刚刚苏醒，还有些神志模糊，目光呆然地任他抱着，忽然感到他双臂猛地使力，被抱得有点痛，正想挣开时，听到他低沉的声音。
“你说既然我杀不光，不如全放过，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他将坚定融进力量中，无论环扣的臂弯还是话语，都紧促得令岳凌楼有些喘不上气，“我做得到，杀光就杀光……你要报仇，我可以帮你……”
听到这里，岳凌楼才终于真正清醒，开始思索起来。
耿奕到底知道了多少，那个“杀光”里面，是否也包括耿原修……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耿奕用力握紧他的双肩，焦急而无奈地凝视着，迫切渴望听到一个明确的答复，然而岳凌楼却无法回答。
我想要你死。心间突然迸出这个答案，岳凌楼转开头，无法直视他炽热的目光。杀人抵命，父债子偿，天经地义的道理，还用考虑什么？
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总有一天要如数讨还，才不愧对惨死的爹娘和灭门的家族。他不能对此犹豫动摇，只能让自己取舍于另一个难题。
如果要在耿原修和耿奕之间选一个，应该怎么选呢？
是自己死掉更痛苦，还是看着儿子死掉更痛苦……抑或是自己将他拥有的一切，统统剥夺，让他尝到同样生不如死的折磨，才是痛苦？
岳凌楼终于得到一个连自己都诧然惊骇的答案，他不能杀耿原修。
因为真正的复仇应该是令仇人生不如死。
赤鳞鱼尾鳍上那红白之间的模糊颜色，以及爱恨之间同样模糊的分界线，他都害怕去深想，也不允许自己迷茫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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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凌楼不敢耽搁，当即与耿奕原路返回，万幸的是，终于在半路上找到清儿的骨灰罐。就留在被牟熙和扔弃的地方，没被动过。这种殡殓之物一般人都有忌讳，不敢乱碰，不小心路过撞见了，还要拜上一拜。
几天后，耿原修回府，带岳凌楼、耿奕前往广州。
在情川港泛着碎光的碧波里，耿奕摇着船，陪岳凌楼一起把清儿的骨灰洒向大海，完成了当初的约定。岳凌楼不通水性，单独出不了海，耿奕是唯一能帮他的人。他终于开始有点相信，他们能互相理解了……
不知怎么起的头，岳凌楼把池塘的秘密告诉了耿奕。
也许他真是这世上还活着的人当中，唯一可以分享这段罪恶的人。
“为什么？”耿奕震惊地问。
岳凌楼望着被波澜卷走的骨灰，又想起那晚的情景，似笑非笑地轻声道：“我去拂花楼，让你救清儿，其实没有用……她不是生病，只要休养和治疗就会好转，她是快死了，无论做什么，都已回天乏术……”
微微哽咽的话语，被摇橹的声音划破了，荡漾在辽阔的水天之间。
“病了和快死了，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形……也许后者在最后的时间里，需要的不是拂逆的关怀和劝阻，而是顺从的理解和同情……理解她为何这样做，以及同情她受到的苦难，真心怜悯，为她难过……”
岳凌楼几乎说不下去，指尖传来虚幻的冰凉，仿佛又被发丝缠绕。
“她快死了，而且也已经做好准备……她选择以死解脱，我选择活着报仇，我不知道我们谁对谁错……活着的我依然痛苦，死去的她不知是否已经得到安宁……若真如此，也许她的选择是对的……”
我想帮她完成这最后的心愿。岳凌楼不再出声，将目光投向远方。
因为，她是耿家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为我流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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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广州返回后，岳凌楼在芙蓉庭的池塘里，看到蝶尾赤鳞漂浮在水面上。肚皮已经被咬破了，连肠子都被掏空吃掉。曾经美丽的赤鳞，变得黯淡无光，被池水泡得有些发白，覆在破烂的尸体上，丑陋而诡异。
虽然早就预料到，这是一条从源头上就注定要死的鱼，却依然感到有些难过。岳凌楼望着池塘里剩下的锦鲤，见它们一如既往地游得那样惬意安然，原本淡淡缭绕心间的哀伤，忽然又加深了一点……
他把赤鳞鱼的尸体捞起来，偷偷埋了，没让耿芸知道。
几天后，耿芸自己想起好久没看见赤鳞鱼，问起来，岳凌楼才说已经死了。耿芸心疼地惋惜道：“都怪我大意疏忽了……它那么美丽又柔弱，应该得到更多呵护，另外饲养的，不该养在这个大池子里……”
岳凌楼没说话，但心里却杂乱无章地想了很多东西。
排第一的念头就是，为什么美丽的东西就一定是柔弱的呢？
美丽和柔弱其实没有关系，无关美不美，它就只是单纯柔弱而已。
一条柔弱而无法自保的外来鱼，被咬死是因为没有生存在这个池塘的能力，如果换成另外一条美丽而不柔弱的，未必就是这样的命运。
岳凌楼想起牟熙和的话：“你长得这么漂亮，贪你美色的肯定多，最适合诓诈行骗了……”原来美色除了供主人赏玩，还有点别的用处。
身旁耿芸不自觉地又轻轻哼起当日的歌谣：
鱼儿鱼儿水中游，优哉游哉乐融融。
困了卧青藻，饿了觅肉虫。
游啊游，游啊游，怡然快乐任自由。
岳凌楼俯在桥栏边，眺望那些当真是怡然快乐、毫不负罪伤悲的凶手，不禁想起好几个夜晚，他从桥上匆匆走过时，追在身后的哀鸣声。
好冷啊，好痛啊，好惨啊，好怕啊……但是没有救救我。
他沉湎于苦难之中，却不思获取救赎。他为死人活着，从不希冀改变境况。只要大仇得报，夙愿了结，剩下的生命于他而言都是多余的。
所以获救与否，没有太大分别。生命的尽头是死亡，人和鱼都一样。水中藏着笼网和铁钩，人间布满危难和欺诈，怡然快乐只是假象。
鱼儿鱼儿水中游，优哉游哉乐融融。
青藻藏笼网，肉虫穿铁钩。
游啊游，游啊游，片掉身躯剁掉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