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岳凌楼又随耿原修造访游府,不过这次却没有耿奕同行。岳凌楼不问也知道是因为他上次言行不端,惹耿原修不悦了。
天空依旧阴霾,绵绵细雨断断续续下个不停。越是临近山麓,潮湿的凉风中,那股林木与湿泥混融的气味就越浓郁,将雨丝拂到岳凌楼靠窗一侧的肩膀上,潜入被浸润的白锦,若即若离地贴着皮肤,令他难以不回忆起游晋之上次那暧昧朦胧的视线。
耿原修特意慎重地叮嘱岳凌楼:“我知道你心中有所不愿,但他对你颇为赏识,而且上次已经约好携文章来,不能失信于他。你上次的表现可圈可点,这次也需维持那份仰慕之情。无论发生什么事,千万不可轻易得罪他。”
岳凌楼微微颔首,心里藏着无法言明的复杂情绪,但明面上,他是从不违逆耿原修的。游晋之在朝中权势滔天,若能得其青睐,耿原修就能如虎添翼;更关键的是,他能为耿原修背地里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筑一道坚实的屏障。
这次游晋之把他们视作贵客,亲自来府门迎接。他笑容满面,热情地将两人领至书房。
耿原修从袖中取出一卷精心装裱的文稿,依旧是找人代倩的《春雨赋》,谎称是岳凌楼所作,递予游晋之。
游晋之请两人落座,双手接过文稿仔细品读起来。他眉毛的戏很多,时而紧皱,时而舒展,最终高高扬起。
他抬头看向岳凌楼,赞不绝口:“好一篇《春雨赋》,文辞优美,意境深远。较之夏雨暴烈,秋雨凄清,冬雨肃杀,春雨更具幽微情致。凌楼啊,你才情出众,又勤勉好学,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我虽不才,却愿倾囊相授,助你更上一层。”
“多谢大人栽培之恩,晚辈定当铭记于心,不负所托。”岳凌楼恭敬地起身施礼,尽量将言辞修饰得诚挚一些,不暴露心中的不屑。
游晋之满意地点点头,又转向耿原修道:“耿兄啊,你我相交多年,情同手足。凌楼既是你的义子,我也将他视若己出,定会设法帮他谋个锦绣前程。只要你舍得割爱,我此番回京便带他同行,让他见识一下京城的繁华,肯定能遇见更好的机遇。”
耿原修连忙起身,拱手道谢。
游晋之哈哈大笑,连声称好。他拍着岳凌楼的肩膀,用力捏了几下,迟迟不肯放手。岳凌楼虽感不适,面上却不敢有丝毫异样。
书房内,游晋之品评着那篇《春雨赋》,时而引经据典,时而提笔圈改。岳凌楼则佯装虚心求教,耿原修不时点头附和,气氛一时融洽无比,直至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份和谐。
一个披着蓑衣、浑身湿透的使者,在游府管家的带领下,匆匆向耿原修禀报道:“老爷,熙春会那边有急事请你回去……”
游晋之正讲到兴头上,大手一挥,满不在乎地说:“既是急事,你且先去处理,我稍后派人送凌楼回去便是。”耿原修连声道歉,匆匆离去。
待游晋之尽兴之后,岳凌楼寻机提出想要回府,奈何此时雨势更盛,天色已暗如夜幕。
游晋之见状,微微一笑道:“连日大雨,道路泥泞,没有马车难以成行。可惜你义父已将马车驾走,不巧的是,我府中马车车轴被暴雨泡胀了,须得等到晴日,晾晒三天才能使用。我不敢让你冒险夜行,就当是天意留客,不如你今夜便在此留宿吧……”
说着,游晋之贴近岳凌楼耳畔,掌心贴着他单薄的肩胛,亲昵的语气再次变成白锦上浸润贴身的凉风:“我令人为你点绛纱灯,照亮雨幕。我们听雨声潺潺,赏雨景如画,吟诗作赋,岂不美哉?若将此夜所见所悟,写入你那《春雨赋》中,定能别具一番韵味。”
游晋之倒是兴致好,可惜岳凌楼假笑了大半天,早就快要没耐心奉陪了。他巧妙地后退半步,躲开游晋之的手,恭谦地说:“多谢大人美意,但晚辈不敢恃宠而骄,打扰大人清静,只能心领了。”
可是游晋之语气柔和却态度坚决,“你无须客气,我自会派人给耿兄送信。”
岳凌楼几番推辞无果,见游晋之隐有不悦,想起耿原修叮嘱过的“千万不要得罪他”,心想:与其惹恼他,被耿原修怪罪,不如暂且顺他之意,跟他虚与委蛇一番,权当逢场作戏。
只要耿原修稍后安排马车来接自己,就有借口全身而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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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浓,而那本应来接岳凌楼回府的马车却迟迟未见踪影。莫非耿原修真信了游晋之说的“稍后遣人相送”那番鬼话?抑或熙春会的急事太过棘手,令耿原修无法脱身?
无奈之下,岳凌楼只得住进游晋之为他准备的房间。
刚才赏雨之际,为了花言巧语讨好敷衍游晋之,岳凌楼已是心力交瘁,刚想躺在床榻小憩片刻,却突然听到有人轻扣门扉。
一名丫鬟道:“公子,大人刚才忽得佳句,想邀你前去一同探讨。”
岳凌楼气得深吸一口气,青筋突突直跳。
这还有完没完了!熟他的不敢这样找死,其实他的真实脾性与相貌相反,又犟又暴。如果是在耿府自己的地盘上,他肯定早就甩脸子大吼一句“不去”,直接把门摔上了,可眼下却不得不收敛起来,好声好气地说:“请你转告大人,我身体不适,已经睡下了。”
打发掉丫鬟后,岳凌楼刚休息了没一会儿,忽然又听到走廊上传来脚步声,竟是游晋之亲自来了。
敲开门后,游晋之坐在床边,关切地说:“这么早就睡了,若真是身子有恙,我对你义父可不好交代。”说着,竟直接伸手抚在岳凌楼的额头上,久久未离。
岳凌楼不愿再等,只好自己把脸转开。
“刚才夜风太冷,我可能是着凉了……”
言外之意是,现在更晚、更冷、更不宜外出了,你就不要再没事找事了!
可是游晋之揣着明白装糊涂,笑道:“是我疏忽了……”说着那肥腻的手掌又抚上来,这次不是额头,而是脸颊。指腹摩挲的动作更加亲昵,暗含挑逗之意,已经不要底线了。
“大人,这样你还想怎么对我义父交代?”岳凌楼语带讥诮,冷笑着。
“其实那篇辞赋并非出自你手吧?”游晋之轻轻抬手,拂开垂在他颊畔的发丝,似是想将他看的更加真切,“字句工整却呆板寡淡,你应当更加鲜动有趣,不该是那般乏味之人……”
“那依大人高见,我该如何有趣呢……”岳凌楼佯叹一声,神情倏然松弛下来。还当是逢场作戏,演给他看,结果他也是戏台上的人,这下就可以省下虚与委蛇的功夫,不用再作伪饰了。
“我实在是欣赏你这块璞玉,想要仔细雕琢,使你成为旷世奇珍。”
昏暗中,游晋之目光灼灼,笔直不移,满意地欣赏着这件即将到手的精美玩物,却又犹如对猎物逼近的野兽,谨慎而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