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是璞玉……”岳凌楼稍微坐直起来，正色迎向他的目光，“这事要是被老爷知道了，恐有不妥……”
“你怕有什么不妥？”游晋之截断话头，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他早就知道了。”
岳凌楼沉默不语。他在等这句话，却仍在入耳的瞬间，犹如被冰锥贯胸。
屋外夜风寒凉，潲雨入窗，摧折树枝之声愈发猛烈起来。
“他已将你托付于我，我自会好好待你，于他亦有益处。”游晋之语带威胁。既然这场对弈已经展开，他绝不允许自己败北。
岳凌楼心绪纷乱，意识却深潜入回忆中，反刍着耿原修的话。
难怪他叮嘱自己不要得罪游晋之，难道早就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他的仓促离去和马车迟迟未到都并非偶然，而是请我入瓮之意？
“老爷他……究竟知道多少？”岳凌楼强按心潮，试探性地询问，对游晋之的话不敢尽信。
“都知道，不然他为何离开？”游晋之的笑容愈发诡异。
不可能，岳凌楼直觉其言有诈，分明是他狡猾多端，想骗自己就范。
若耿原修真把自己拱手相送，事情倒简单了，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若耿原修本意只是想让自己与他周旋，而自己却**于此，回去该如何交代？
耿原修究竟是何用意？岳凌楼疑惑重重，难以揣度。
在弄明白耿原修的真实意图之前，他绝不能出半点差错。
“老爷从未对我言及此事。”此刻岳凌楼已经恢复镇定，抬眸与游晋之凛然相对。
“他不说，你就不懂吗？我想要你，他还能不愿意？”游晋之逼得更近了，几乎快要压到岳凌楼的身上，“如果只是拿你作饵钓我，等我咬钩他就收杆，我定教他得不偿失。”
已经不剩拒绝的余地。再迟疑下去，激怒他是必然的下场，而这绝非是上上之策。
就在这时，岳凌楼的思绪被打断，门外有脚步声急促靠近。
游晋之做贼心虚，立即弹跳般起身，慌手慌脚地整理衣襟。
才刚站直，仆役就带着江城来到门口。
“公子，老爷派我来接你回府。”
江城一句话，岳凌楼心中巨石落地，终于可以脱身了。
游晋之神色略显慌张，哪怕是在江城面前，也依旧竭力想要装出正人君子的模样，生怕刚才的下流心思被识破——岳凌楼不禁心疼他了。
“既然这是老爷的意思，那我只能告辞了。”
岳凌楼嫣然一笑，从游晋之身旁翩然溜走，只留下淡淡幽香愈发挠人心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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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后一则时辰已晚，二则岳凌楼心意烦乱，便没有直接去见耿原修，只让江城代为传话，就自行回房歇息了。原以为次日耿原修必会前来询问详情，谁料却一连数日都不见他的踪影，向他的近侍打听后才得知，原来他依旧在忙着筹备熙春会的诸多琐事。
顺便连那日的“急事”也打听到了——原来是官府突查商户名册，而游晋之就是监察御史，想对熙春会从中作梗，简直易如反掌。
想到这里，岳凌楼愈发确信那日之事只是游晋之的奸计，而非耿原修的本意。一直堵在心头的那种奇妙不快感，终于有所缓解。
不知不觉间，春季渐浓，风暖花香，景元寺照例又要举办放生会。每年岳凌楼都会在耿府池塘里捞几尾锦鲤去放生，这次也不例外。他专挑瘦小的，不然鱼缸装不下。
“年年都放生，也不知道放出去的是死还是生……”
竟是耿原修的声音。岳凌楼蓦然回头，看见他站在曲桥上。
这池塘在耿芸的闺阁里，平日耿原修鲜少至此，看来他是故意来见自己的，那么他的每句话自然都不能当作普通闲话来听了。
岳凌楼转身站直，向他问安。
耿原修站在桥上，道：“放生之鱼，未必能活长久。此处既有饵食，又无天敌，想必鱼儿更愿留在这里，何必放归险恶江湖呢？”
果然是有言外之意。
岳凌楼沉默片刻，本不想应答，可不知为何却没能忍住。游晋之的出现令他最近有些心神不宁，那绝不违逆耿原修的表面功夫，如今有些维系不住了。心里总有股躁动的力量，在猛烈冲撞着。
“那为何不放它出去，看它自己是如何决定的……”声音又冷又直，说是反驳也不为过，话已至此，不怕再添一句，“或许，它宁可死于江湖，也不不囚于金池。”
闻言，耿原修脸上笑容顿消，转为严肃。
岳凌楼不敢与他对视，仅以余光瞥见他转身离去了。
这下不仅得罪了游晋之，更惹恼了耿原修。往好的方面想，至少可以安静一段日子了。无论耿原修有何筹谋，都不会再牵涉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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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正是吉日佳期，岳凌楼与耿芸共赴景元寺放生会。
还没进寺门就看见到处车马如织，放生池畔更是人声鼎沸，热闹极了。香烛燃烧的紫云浓罩着人群，喃喃经声如缭绕的烟雾在骄阳下蒸腾，令岳凌楼有些头晕。
正因为如此，他以为自己眼花了——竟在人群中发现耿原修的身影。
他与住持并肩从大雄宝殿走出来，被一群僧侣簇拥着，享受着众人虔诚的膜拜。
明明是地府恶鬼，却被当作佛门神圣，岳凌楼只觉眼前这幅光景格外讽刺。原来做点善事就是善人了，难怪他不怕为恶。
“爹也来了。”就连耿芸也感到稀奇，在岳凌楼耳边小声说。
氤氲檀香中，鼓声响起，放生会就要开始了，岳凌楼却突然失去兴致，把装有锦鲤的鱼缸交给耿芸，正欲离去，耿原修却已来到身旁，笑着说：“今年我跟你们一起放生。”无论他是否已经察觉岳凌楼想要退避的意图，仅需一个眼神，就能阻拦岳凌楼的去路。
人流推动着岳凌楼跟在耿原修身后，在愈发吵闹的诵经声中，来到临池的水榭。
简单的法事后，众人纷纷开始放生。耿原修握着岳凌楼的手，两人一起也把鱼缸里那几条锦鲤倾入池中。锦鲤活跃摆尾，水花四溅，很快就混入拥挤的鱼群中，不见了。
四周人群潮涌般的欢呼声震得池水泛起涟漪，令岳凌楼神志恍惚。斑白的光线洒在头顶，可温暖却落不到他的身上，身旁耿原修强大的存在感压迫着他，像一尊参天高的阎王像，挡住了一切光明。哪怕身在艳丽的阳间，站在刺眼的光芒下，却依旧逃不出这无处不在的黑影。
耳边，耿原修低语道：“你说得对，这些鱼果然都游走了，可能以为前方能化龙腾霄，就把养育自己的浅池抛诸脑后了……”岳凌楼以为他在讥讽自己，下句话就会说，“可惜连龙门在哪里都没找到，就被天敌吞食了，方知浅池才是福地。”
谁知，耿原修却轻叹道：“我又该何时你归海呢……”话音陡转幽微，似有无限感慨。
岳凌楼猛地抽回手，不觉掌心已是冷汗涔涔。他在耿原修如暖阳般的注视下，浑身冰凉，分明知道那目光中的慈与爱都是欺骗，而话中会有真意吗？
他从没想到，耿原修会有这种念头——放我归海。
突然，耿原修重新拉回岳凌楼的手，问也不问，就给他套上一只碧绿的玉镯。玉镯顺着皓腕一滑到底，同时从皮肤传来的光滑与冰凉瞬间冻僵了他。
“前几日有缘得到此物，觉得与你相称，送给你吧。”
可这分明是女人的玩意，应该只是一时兴起卖下的，并非特意准备。岳凌楼凝视着那碧绿的深处，恍若陷入黒潭，不断地下坠，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