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游晋之手指上戴的羊脂玉扳指、腰间悬的和田玉牌都有些眼熟。哦，对了，好像曾在耿府的珍宝库里见过，那想必是耿原修以前送他的了——看来这贪官被豢养多年，就快被宰来吃了。
正当岳凌楼胡思乱想之际，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原来是耿原修说：“凌楼素来仰慕游兄墨宝，近日临摹了一幅字，这次难得有机会，还望游兄亲自赐教。”说罢，竟拿出一张书法。
岳凌楼不记得自己何时临摹过，但他熟悉耿原修逢迎奉承的套路。以耿原修如今的身份地位，总不能自己亲自临摹，所以就让人仿写了一幅字，谎称是小辈所临，满足对方渴望被崇拜的虚荣心。
戏都演到这步了，岳凌楼必须懂事配合，于是对游晋之露出渴望得到师表指点的羞怯微笑，说：“晚辈愚钝，让大人见笑了。”
游晋之眼神微动，在岳凌楼精美的面庞上细细流连了一会儿，才接过书法细看，连连点头。随后，他缓缓将书法还给耿原修，转而望向岳凌楼，笑道：“我这幅字是从前念书时所写，笔锋中尽是年轻人的恣意潇洒，往往不为世人所识——你是如何知晓的？”
岳凌楼揣摩着他的心思，熟练地编了些他应该爱听的话：“晚辈对大人倾慕已久，只要是大人的墨宝，就算年代再久远也能认出。晚辈不敢有僭越之心，只求学得一丝神韵，便心满意足了。”
游晋之听后抚掌大笑，柿子皮上的皱纹全都舒展开，变得新鲜又年轻。岳凌楼松了口气，庆幸自己这番话算说到他的心趴上了。
“你不必临摹我的，都说字如其人，想必你原本的字迹就灵秀脱俗，真乃后生可畏——对了，听耿兄说，你想拜我为师？”
来了！岳凌楼心口骤然缩紧，就连一直神游天外的耿奕也蓦地坐直。满堂寂然间，岳凌楼感到耿原修的目光直盯着自己脑后，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他缓缓点头，道：“是，晚辈确有此意……”
游晋之喜笑颜开，连连道：“好好好！那你下次携自己亲写的文章来，本官亦以诗赋相和，与你共赏文墨之美。”
正当气氛渐入佳境时，耿奕突然插话：“我，我也想拜大人为师！”此话一出，场面顿时尴尬得凝固了，连岳凌楼都无法救场。
游晋之僵硬地干笑了两声，很勉强地道：“也好也好……”
得寸进尺的耿奕接着又道：“那我下次也带上文章，与凌楼同来可好？”那眼底的讥诮过分明显，摆明是在戏耍游晋之。
“住口！”耿原修终于忍无可忍，两个字犹如惊雷炸开，在屋内回荡。纵然是耿奕，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喝吓得不敢再说了。
“犬子不才，书法难以入眼。失礼之处，还望大人海涵。”耿原修毕恭毕敬地起身赔礼，随即回头森冷地瞪了耿奕一眼。
游晋之依旧笑容满面，捋了捋胡须道：“少年人意气风发，倒是可爱，无妨无妨。”
不知何时雨已停了，檐下水珠滴滴答答。游晋之霍然起身，笑道：“我这老宅雨后园景最妙，几位不妨移步随我去欣赏一番如何？”耿原修连声附和，起身相随。两人有说有笑地走了。
岳凌楼暗自松了口气，看向耿奕，耿奕一脸不屑地抄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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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游晋之决意要出售此宅，自然要引领买主步步细观。他每至一处必定要详尽解说屋宅的构造之精妙，用料之考究，什么水磨青砖铺地，金丝楠木雕檐，藏不住炫耀之意。
耿原修一路随行，不时颔首称赞，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及至暮色四合，耿原修正在告辞游晋之，岳凌楼和耿奕有意无意地落后几步，趁着有影壁遮挡，悄悄说着话。
耿奕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低声言道：“好一个达官显贵！你看那老匹夫，刚才眼珠子差点都要黏到你脖颈上了，恨不得将你生吞活剥。耿原修真是瞎了眼才带你来见他，幸好有我在……”
“你说替我破局，谁知却是搅局。”不待他把接下来的自我吹捧说完，岳凌楼就叹息打断，“你爹可不瞎，至少没你瞎。”
耿奕只能看出游晋之心怀不轨，却看不清耿原修的心思。不仅是他，这次就连岳凌楼也有种如坠雾中、不敢乱猜的惶恐不安。
“你不许再来了，他分明没安好心。”耿奕急切劝阻。
“我自有分寸，不用你管。”绕过影壁，岳凌楼冷冷丢下此言，径自快步登上门口那等候多时的马车。
归途时又飘起小雨，马车辚辚作响，碾过一路被风雨摧残的杏花瓣。柔嫩的花瓣与泥泞交织，化作一滩污浊不堪物。车厢内一片沉寂，无人言语。
耿原修眉头紧锁，目光穿过雨幕，沉思着什么。
快要进城时，岳凌楼忽然看到路旁有人跪地膜拜。
“快看，那是耿府的马车！”“是药王神显灵了，快来磕头谢恩！”“多亏药王神庇佑，我们才免受饥荒之苦。”
不消片刻，路旁已聚集起一大群人。他们谦卑地低头行礼，神情虔诚至极。
耿原修示意岳凌楼挑开车帘，向车外众人轻轻颔首。
众人受此殊荣，皆是大惊失色，直至马车远去，仍久久未能回神。
耿原修的善举已经深入人心，成为百姓心中的活菩萨，这本是鼓舞人心的好事，然而车厢中的气氛却愈发沉闷了。
这些年无论逢天灾还是遇**，无论是捐资助学，修建桥梁，还是救济灾民，耿原修皆慷慨解囊，从未有丝毫吝啬，杭州城内外受他恩惠之人不计其数。
然而，岳凌楼心中却对这一切充满了不屑和腹诽。
不过是些许钱财，竟被百姓视为活菩萨转世。钱能福人，也能祸人。你们哪里知道，他可不是什么好人，是更大的野心令他选择了仁慈和隐忍。
皎皎者易污，冥冥者难诛。光明磊落之人，更易遭受污蔑；而潜藏暗处之人，却难以受到应有的惩罚。这世间之事，往往黑白颠倒，善恶难辨。唯有那些手握大权的，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光鲜亮丽的自己被耿原修残害着，家财万贯的耿原修被高官欺压着，都活在灿烂明媚的艳阳下，又都活在不见天日的阴间里。
相传，阴间有一景，名叫“破钱山”。
阳间的钱银无法在阴间流通，就堆在一处，打成银锭，拿去贿赂阳间的官员。
朗朗乾坤下，人间与地狱，利益之链悄然流通，无人能断。
收了阴间的钱，就注定要下地狱，此乃天道循环。